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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 ...

  •   少言在后面见事情越闹越僵,忙大喊一声:“霍兄,手下留情。”
      霍浮香冷哼一声,一缕轻烟闪身退后一丈,立在少言身后。那三个人尚不知自己刚刚逃过一劫,依旧叫嚣着跃跃欲试。
      少言上前一步挡住了不知死活的三个人,向证人问道:“不知这位兄台与李少爷是何关系,事发之时你在场?”
      “小的叫李铁,是少爷的长随。”那中年人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去,身子抖动得像风中秋叶,畏畏缩缩地说道:“没……错,就是……你,那一天我和少爷去收帐,那家人交不出来,让少爷宽限几天,少爷不肯,就……”似乎是有什么不便说出口,那中年人像嘴里含了口热蜡,模模糊糊地快速说了几个字,在场的人都知道这忽略到的几句不外乎是李家少爷如何仗势欺人如何颐指气使。“这时候,有人在一旁说了句‘人渣’,然后……然后……”中年人一脸恐惧之色,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少言,叫道:“然后,我就见我们家少爷忽然惨叫着躺在地上打滚,一个一身白衣的人正冷笑着低下头看他。是你,就是你,你的眉你的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冷笑着把脚踩在少爷的手腕上,用力一碾,骨头咯吱一声就碎了。少爷一直求你,你却不听,用刀一把割下少爷的头,对我说‘他作恶……若想报仇,尽管来找我丁十三,然后冷笑着飞走了。”
      听完这一席话,在场诸人神情各异,李奇重听一次爱子惨遭虐杀,疼痛入骨,盯着少言眼睛似乎要滴出血来,喊道:“罪证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好讲?”
      林文伦不甘示弱,反唇相讥:“刚才的话大家也有听到,你那儿子若不是伤天害理,哪会被人割了头。老和尚,我倒奇怪,你是不知道李姓父子的所作所为,还是他们香油钱给得实在多?”
      老和尚哑口无言,李奇父子每月里确实向庙里捐献了不少香火钱,所以这次应邀助拳,他却不过情面便跟着来了。但江湖恩怨,谁是谁非也很难分明,李家父子纵有不对之处,这般辣手出手便要人命也实在是说不过去,只得口宣一声佛号,低垂长眉,站到李奇身边,摆明了是要共进退。
      林文伦冷哼一声,“老和尚原来也是六根不净。”
      少言止住林文伦,温言道:“丁某今日初到贵境,李家少爷的命案确实不是在下所为,连他的名头也是第一次听说。说实话,若真是我动的手,替天行道,丁某也不惮于让人知道。但若硬要将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头上,丁某也不是怕事之人”最后几字说得掷地铿锵,一股傲视群伦的气势油然而生。霍浮香听在耳中,只觉少言当真是有使君子如水如竹,既冲淡平和,且铮铮有节,心下爱慕更深了三分。
      群雄听他一席话软硬兼施,也都没了主意。所谓相由心生,奸佞之辈,心不正则眸子眊,鹰顾狼视。但观眼前之人,温润如玉风度洒落,若非彼此对立,这样的人物便是自己也忍不住要去结交一下的,不由得齐刷刷看向李奇。李奇亦知今日难得能讨得了好,丁十三这两年如日中天,多少人或叹其医术或倾其为人要与之结交。后面又有霍浮香对他拱若珍璧,而另外一个,岳峙渊澄,气势汹汹,看样子身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是老江湖了,审时度势,不由得他不服软,但杀子之仇岂可就此罢休,少不得要着落在此人身上,“你说不是你,好,那你说是谁?”
      少言还未答话,林文伦在后面已经听得心里老大不高兴,“笑话,当我们这里是衙门么?死了儿子也要找我们。”
      “你……”李奇被他一句话顶得急怒攻心,又要动手。
      “慢着,”少言袖角一拂,李奇本也不敢真的动手,就势收起手中剑,“我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若还查不出是谁杀了我儿子,这笔帐就要落到你身上。”
      “三年!”林文伦在后面狮子大开口。
      少言哭笑不得,这种敷衍的话亏他说得出口,嘴一抿瞪了林文伦一眼,又回过头来说道:“好,就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会给你一个交待。”李奇转身正要离去,忽听林文伦一声“慢着”,回转过来,恶狠狠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林文伦不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地上四散的马车,李奇一怔,很快醒悟过来,掏出两锭银子扔到地上。
      待李奇等人走远了,林文伦略带幽怨地问道:“干什么许给他一个月,他死了儿子管你什么事,劳心劳力替他去查,还不讨好。”这次离京之际,满心盘算自此便可以与少言两人朝夕相对,一点一点地渗透。多了一个霍浮香已经是如哽在喉,吐得远远的才痛快,现在却又添了这桩事,越发不得清静了。
      少言轻轻伸个懒腰,将目光投向远处青翠的山嶂,“不用我们动手,无论他是谁,既然设下这么大一个局,早晚会现身的。”

      没有了马车,三人只好步行穿越于崇山峻岭之间,好在沿途风景如画,三人说说笑笑,颇不寂寞。惟一不足之处便是林霍二人均对对方视若不见,只要一方说了话,另一方不是闭口不言,就是鼻子里轻微的冷哼一声。对此情景,少言也只有在心下苦笑。
      走了半日,少言擦拭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诧异地问道:“刚才那帮人也没有骑马,我看他们靴上无尘,按理说落脚之处应该不远,怎么走了半天都不到?”
      林文伦从树上扯了片叶子替他扇风,“姓李的好歹是地头蛇,也许有什么捷径是我们不知道的。既然累了,林中树荫浓密,歇一阵好了。”
      离了官道,折进树林,林文伦向里走了几步,眼睛忽然一亮,“你听,是不是有流水声?”
      少言也侧耳倾听半晌,微笑回应:“不错,是有流水声。”
      三人在树林中披荆斩棘,淙淙水声越来越响,绕过一棵大树,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条深溪,两岸植满垂柳。三人溯溪而上,转了一个弯,不由得齐声喝采,竟是个足足五丈有余的悬崖,一条玉龙从崖头倒挂下来,飞泻而下的水流沿途不断击打在崖壁上,飞珠溅玉,激起漫天水雾。瀑布注入一汪深潭,又被小溪将水曲曲折折引向不知名处。快步趋近潭边,捧起水喝了一口,一股凉线从喉咙直下到腹中,令人暑气顿消。
      脚下踏的是柔软细草,鼻中闻到的是清幽花香,“谁会想到荒山野岭之中还有这等洞天福地。”少言惊叹一声。绕着潭水转了个圈,想是此处罕有人至,生活在此的动物竟然不惧生人,树上两只松鼠歪着头向这伙不速之客打量了一会,觉得没什么危险,又开始追逐嬉戏。
      就着溪水吃了些干粮,霍浮香盘膝坐在树枝上,背靠树干闭目养神。林文伦则坐在水边,眯起眼。少言见无人注意,便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开,沿着小溪一路向下走。走出约有里许,溪面陡然开阔,水势也转为和缓,小溪清可见底,水中游鱼、水底砂砾历历可数。悄然四顾,空山寂寥,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影,少言吐了吐舌头,轻解袍带,连贴身的衣裤也除去了,飞快地踏入水中,到水深及腰处方停下来,回头看去,岸上仍是空空如也,才安心地吁了口气。

      深吸一口气,在水底潜行了一二十丈,又摸了几颗彩色石子,这才直身而起。掬起一捧水洒在脸上,忽觉足踝处正被什么东西轻轻碰触,麻痒中夹着一点痛。忙低头查看,却是一条三寸来长的小青鱼将他的腿当成了美味,尖尖的嘴一翕一合地咬着。少言忍不住轻笑出声,弯下腰伸手入水,屈起中指在小青鱼背上轻轻一弹,那小青鱼受到惊吓,一摆尾巴,三游两游,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大眼睛,我看到你屁股了!”身后平地一声雷,将少言震得心胆俱丧,一个失足踏上河底的鹅卵石,这些鹅卵石在水底也不知冲刷了多少年,滑不留手,少言一脚踏上去便是身不由己倒向一边,亏得他水性不错,百忙中屏住了呼吸,这才没有呛到水。
      脸上烫得似乎要把整条河的河水都烧得沸腾起来,少言浮出水面,斜着眼睛偷偷向一侧看去,只见岸边的大石旁倚着一个人,抱着双臂嘴里叼了根青草,盯紧了他饶有兴味地嘻嘻笑,白白的牙齿映着黝黑的皮肤,闪闪发光,正是林文伦。
      当少言轻手轻脚地向下游走去之时,林文伦便已经醒了,眯着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草丛中,起初还以为他只是去方便或是其他一些不想说出口的事,等了约一柱香的工夫仍不见回来,心下有些着慌。起身沿着少言留下的足迹分花拂柳地来到此处,透过树枝,溪水中一个灵动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猛然□□出声“不”,然而脚步却没有停止,像是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牵引着走到河边,静静地看着戏水的人。
      几颗水珠随着溪中人掬水而溅起,在阳光下折射出七色的光芒,落在他圆润的肩头,划过一道痕迹慢慢下到肩胛骨,向下,再向下,经过纤细的背,在一个突起后,融入他身下的河水里。
      空气渐渐稀薄,刺得喉咙一阵干涩,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情欲在一瞬间击垮了防线,林文伦抹了把脸,在化身禽兽之前,大喊出声。

      少言从未经过如此赤裸裸的难堪,只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发烧,只敢将半颗头露出水面,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岸边,不知该如何反应。
      林文伦摇头晃脑,嘴里啧啧有声,“大眼睛,平常看你瘦瘦的,没有三两肉,谁想到……”闭上了眼睛,像三月不食肉的人突然吃了一整盘红烧肉,咂着嘴回味无穷。
      若只是平常看到也就算了,但此情此景,尤其林文伦还一脸意犹未尽,不怀好意的戏谑之下,赤身裸体突然变成了一件让人无比羞愧的事情,羞得少言无地自容,情急之下,抄了一捧水甩手摔了过去。
      林文伦听到风声,机灵地闪过迎面而来的点点银光,知道心上人脸皮薄不敢真的惹恼了他,转过身背对着他说道:“好了,不闹你,我给你放哨,快上来吧。”
      少言犹豫再三,看林文伦确实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摸上岸,抱起衣物一溜烟地躲到了树丛之后。
      林文伦听着身后唏唏索索的声音,想像着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地套到少言的身体上面,心里像是被几只耗子用小爪子东挠一下西挠一下,痒得让人恨不得把手伸到喉咙里抓两下才解气。
      少言换好了衣服,再三确认身上已经打理妥当,这才走出树丛。看见林文伦单手负于背后,宽宽的肩,细细的腰,健壮的腿,方才的三分流气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沉稳与凝重。看着他挺拨的背影,少言心中忽然想到,纵使有一日林大哥面对的是千军万马,他恐怕也能七进七出全身而退。走到他身后,低声叫道:“林大哥。”
      林文伦回过头来,见少言耳根底下仍有一丝潮红,心照不宣地笑笑,当先迈步而行。
      少言紧走几步,顶着秋天的太阳与林文伦并排漫步在空旷的草地上,眼角里带了一点他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男子淡淡的汗水味缭绕在鼻端。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少言却感到一阵奇异的安心,有时候,沉静是更妥贴的安慰。离瀑布越来越近了,一阵风吹过,数不清的小小水珠闪着光,像一天一地的星,再一阵风,又是一天一地的星。
      “大眼睛?”
      “嗯?”
      “你想通了是谁对不对?”
      少言脚步一窒,两年前在石室中的记忆又回来了,那时八爷被他抵在墙上时也是这样问“你也想通了是不是?”无数个夜里,这句话在耳边一直回响一直回响,像一条湿冷而又滑腻的蛇,在浓重虚无的夜色中蜿蜒而来,盘踞在他的胸口,咝咝有声地吐着鲜红信子。然后,他就从梦中惊醒,一头的冷汗,全身绞痛,睁眼直到天亮。
      现在,林大哥又这样问。只是他的眼中没有八爷的得意和玉石俱焚的疯狂,有的只是一丝沉痛与怜惜。
      这一丝怜惜让少言发了疯,“不是,”平静的秋日被他声嘶力竭地喊破,“我已经离开了京城,远远地,不见他,不管他做什么喜欢什么人,这样还不行?他想要的他都得到,他有这世界,我已经没用了,他不会记得我,不会费这么大力气来对付我。”
      将心疼深深地藏起,林文伦的脸平静到近于残酷,“你自己心知肚明,这两年你遇到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都知道,根本就没有仇家,也就不可能会有人设局来对付你。虽然不知道他要什么,但除了丁寻,你能想出别人吗?你能的话,说给我听。”
      这些都是实话,少言确实想不出别人,听到李铁描述的时候他就猜是丁寻,虽然面貌变了,可那是太熟悉的是他的狠他的绝,除了他,没人有这么大手笔,岭南与杭州,设了这么大一个局。没对人说过他的疑惑,是因为总还抱有一丝期望,难道过去的情分在他心中真的一丝不剩?难道我只是想平平淡淡地寄余生于山水也不行?在绝望中他忽然开始发足狂奔,一路跌跌撞撞,满坑满谷的绿色在眼中溶成模糊一块,铺天盖地罩过来,无处可逃无法呼吸。
      林文伦追上去,握住他的肩膀。少言拳打脚踢,虚弱地又企盼地反复念着:“你胡说,你骗人,我都走了,我都心甘情愿地走了,他还要怎么样?”
      林文伦摇晃着他,吼道:“不对,你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你是被他伤透了,所以你连提都不敢提。你认为自己走得决绝,其实根本是逃跑。我问你,他把你送给敌人,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报复的念头,没有对不对?凭你手里掌握的东西,给丁家戳几个大大小小的漏子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压抑在心底的忧伤痛苦与寂寞忽然找到了一个渲泄的出口,像决了堤的河水,翻滚着呼啸着,惊涛拍岸,每一次都足以让人粉身碎骨,他开始疯狂地辩解:“我没有,我没有想要报复他。你要我怎么样?去和他作对?把他赶下台让他一无所有然后去嘲笑他?”
      “但他有,或许是你知道得太多,他忽然意识到你的存在是个危险,或许他只是想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或许他只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看你惊惶失措的表情,他是什么人你最清楚。”
      迟了两年的泪,终于一滴一滴地开始落下,被背叛的痛,被毫不犹疑舍弃的痛,变成清澈的液体从眼里溢出,映着太阳,凝成了一颗颗的珠子,是鲛人的泪,是杜鹃泣血。
      林文伦将他搂在怀里慢慢坐到地上,腾出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抚着。少言无力地趴在他怀里,有些混乱地喃喃自语道:“他把我送到八爷那里,虽然鞭子打到身上很痛,可我没死,我不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其实我是松了口气的,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这样对我,我终于有了离开的理由,终于可以不用一个人在夜里傻等。他把我送到八爷那里,我没想过要报复他,毕竟是喜欢过,我不想报复他,我不想报复他让他一无所有让他后悔,反正他也不喜欢我,却会让我喜欢的心情变得不堪,我不要我的感情变得不堪!”
      “我明白,我明白。”林文伦轻轻摇动着他,像哄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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