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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其五 何计生死两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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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是年幼的她,自树上跌下,落入少年怀抱,却不料就此跌入一个弥天大谎。她一直试图记起那少年是如何面目,终是不了了之。自一遇上了昊宁,她心底就认定了昊宁即他,他即昊宁。何况——在她有意无意提起时,昊宁也总记得每个应有的细节。
可不知何时,她心底就埋下了一棵毒刺。她也曾撒娇问过昊宁,他那时对她可曾说过什么。昊宁只笑答,他惊得已不能说话,是她记错。她只是讪讪地岔开了话题。她记得那少年曾淡淡地说过一句话,却被她记忆中春风吹散,让她听不清道不明——或是,她根本不愿想起——她是多么多么愿意相信昊宁。
而今夜,却是故人悄然入梦,像要惊醒她的背叛。
少年接住了树上跌下的她。眉目却仍旧是淡淡的,只在她触到他右手手臂时倒吸一口凉气,面孔都跟着扭曲了起来。她猛地撕开他的袖,才注意他的手臂已是红肿一片,她一见撇着嘴就要哭,却还吹着气说着:“不痛,不痛……”
那少年扯开嘴笑了,一把拉过她,用完好的左手轻揉着她的头发,“你没事就好了。”这句安慰之语仿佛是一个诅咒,只在那时就判定了未来,颠倒了命途——甚而模糊了一切爱恨。
等她挣扎着醒来,眼泪已不自觉的湿透了枕,又像是生生浸进了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只落得一片苦涩。她想要叫出那个名字——偏偏在昊宁严令之下,那名字早成了禁忌。若她这一声低喃,门外屋上观察这宫中动静的人怕是会让昊宁的案上砌出一堆她妄图谋逆的话来。昊宁这次可以不信,下次也可以不信……可昊宁一贯多疑的性子又怎会容得这样的她在他身边如此之处。
她惨淡的笑了,生生咬上她白玉一样的臂来,只消一会,就浮起了森然血印。她有些脱力,只仰着头呆坐在榻上,脑中空空一片,只剩那时昊天执着她手默下的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世事两茫茫……
她唤了宫女叫了昊宁来。她换上了昊宁赠她的白纱绣金裙,尽数依了多年前的印象打扮起自己来,青黛绣眉,淡红画唇,挑眉入鬓。她有些悲哀的想,这一切,都不过是依了昊宁的喜好罢了。做了这敏贵妃娘娘已是十年,可她竟未真心为昊天打扮过哪怕一次。
她翻开了枕边那银制的匣。那匣在月光照下,隐约浮起了些流光。匣中只安卧着一个小瓷瓶,她知那是见血封喉的毒——那本是她为了昊天或她自己备着的——可终究没有那般魄力。她抬出她酿的酒,斟了两杯,轻轻将瓶身一抖,那澄透的酒色立刻浮上了些幽幽的青,只显得这一室空屋更寂。
昊宁此时已是静端桌前,见她抬了酒来,眉目间刹那就盛满了笑意。“清颜,我很想你。”他启口缓缓道,一把将她拉在怀里,一举一动间尽是温柔。
她挣开他,端起了白玉杯,那玉杯在她手心微微泛着凉,竟让她手生生发颤。“昊宁,我敬你一杯。”她轻轻抬腕,耳边擦过昊宁的一声低叹,几乎微不可闻。
她只觉得胸口一凉。她看见昊宁泛着寒光的剑深深没入了她的身子,白纱的裙上正晕开一朵朵的梅。昊宁的声音仍如敲玉一般,“我本以为我可以一直信你。甚至,我可以让你作我的皇后。可没想到……”
她艰难地笑了,“你……本就该信我。”她身子已是重重的跌在了地上,而她手上那杯酒,在厚重的毯上蚀开了一片触目惊心的黑,甚还幽幽地吐着白气。昊宁见状,急急抬手把他手中那杯亦泼在毯上,却只得一片濡湿。
昊宁像是明白了什么,疯了一样的抱起她,她感觉不到温暖。昊宁似乎在大声的叫她,可她不想听了,她实在太累。爱也不由人,恨也不由人……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陷入黑暗之前,她只暗暗地想,昊宁以为她不知道,昊天也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当初,谁选了天下,谁又选了她。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微已苍。
何计生死两茫茫。
何计生死,两茫茫。
至圣一年三月十九,敏贵妃薨。上后礼以待,备尽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