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浮舟落影

25、第九章

　　韩穆许久都没有说话，他的面色阴晴不定，手指上尖利的指甲若隐若现。

　　“慕卿。”夭缡开口叫了他一声，“慕卿，你这么多年都不肯走，是为了什么？”

　　来自于故人的声音倒是打破了韩穆的沉思，他闭上眼睛：“自然是为了等临风回来。秦临风是一诺千金的好男儿，他应了回来，自然是会回来的。若是他归来时我却不在，那我岂非成了失信小人。”

　　“但是那时是你告诉我他不会回来了。事实上，临风走的时候你不是就知道他多半是不能回来了吗？”

　　“……”韩穆双目微阖，脸上竟慢慢露出了一丝笑意，“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是啊……金军的围困哪里那么好突围，援兵又哪里那么好请，他走了我就没想着他还能再回来。但是我让他走了，他就能多一点活下来的可能……但他怎么就那么傻呢？他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他一段时间多半也就放了。他找个地方好好过下半辈子，或者再想办法继续北上抗敌都好，为什么要死呢？哈哈……但是，但是他说他要回来……”

　　“临走前一夜，我与他说了我没盼望着他能回来。我知道他不会认命，但我没想到他对我说就算是残了、死了，他都会回来……他说我本该在安定温暖的江南一生安稳，与那些世家弟子一般，而不是跟着他来过这朝不保夕的日子。但既然我来了，他就不忍我独自留在北地苦寒之地。我因他而来，他就当护我一生。……你说他傻不傻？我称他一声兄长，肯从他来北疆加入义军，自然已经想过今后会怎样，哪里用得着他分神来护我……”

　　“他说……他知道此去请到援军的希望渺茫，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他把一半玉佩给我，让我等他，我病得什么样子我自己知道，每活一日都是一日的折磨，但是他不想让我放弃……古玉通灵，连玉都盼着完璧的那一日，大概也能佑我们重聚。哈哈……他说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爬回来死在我身边，就算死了……魂魄也会归来寻我……”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怎能不信他？好，他让我等，我就撑着一口气等他。就算我死了又能怎样呢？死了我也会在这里等他，一月等不到就等一年，一年等不到就等十年，十年等不到……等上百年千年，又能怎样？”

　　“你看……我等到了这玉佩完璧的一天，难道没有等到他回来的一天吗？我等得都快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还记得他和我在江南小桥上的初遇，我还记得他笑着揽着我的肩说贤弟既然由此志向那此去愚兄自然拼了命也要保你平安方不负一场知交，我还记得他跟我说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韩穆嘴里的话越说越快，喃喃念着那些古早记忆，声音竟带上了半分哽咽。时间过去的太久，当年的温润公子在阴冷的墓穴中早就模糊了性情遗忘了自己，剩下的只有执着不肯去的执念。

　　夜岚上前一步强行封住了他就要掉下的泪，淡淡道：“莫要流泪。魂魄没有眼泪，你大概不想让自己剩下的那点支撑你存在的执念就这么消失。”

　　“就这么消亡了有什么不好？”韩穆看向不知所措的秦颂，“……你大概真的不是他。你们说的对，我强行把你留下也就是让你陪着我一起在这个墓穴里彻底消散而已。你不是他，你代替不了他。”他像是安慰自己一样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看着面前悲伤但却流不出泪的鬼魂，秦颂也慢慢从惊慌不知所措变得哀伤起来。这个人在梦境中陪了自己三十年，在这三十年中他看着梦中人一生的悲欢离合，感受着梦中人的情绪，到了现在他也说不清自己与梦中人的关系是怎样了。“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秦云，甚至对秦云的了解也只限于在梦中见过他。但是在梦里认识了你那么久，我好像也认识了你很久一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不过你这样，我也很不好受。”秦颂紧紧皱着眉，目光复杂地看着韩穆。虽然他与秦云长的完全不同，但此时他却仿佛和秦云变成了同一个人。

　　“魂魄停驻人世全靠一股执念。现在玉佩重圆你却仍在这里而无□□回，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夜岚缓缓开口，打破了墓室里仿若凝固住的气氛。

　　韩穆盯着秦颂，许久没有说话。两个人的目光纠缠许久，最终韩穆长叹了一声，说道：“时过境迁，没想到我还是完全不能放下。也罢，执念未了我也入不了轮回，想来我一腔执念都在临风身上，不管你是他或者只是他的后人至少我还想留在你身边。不过……我一介孤魂，毕竟阴阳相隔，不知你是否能接受。”

　　“我当然愿意！”秦颂几乎是脱口而出，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又说，“我……大概是在梦里看了你这么多年，早就把你当成了熟悉的人，你若愿意留下来我也很高兴……”

　　“多谢。”韩穆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只是人鬼殊途，不知我留在人世是否对你有什么影响。”

　　在旁边看了许久的夭缡正欣喜于故友终于得到一个还算好的去处，兴许再过上些年月便可看开，重入轮回。此时突然反应过来，摇头叹道：“孤魂毕竟阴气太重，长期在生人身边恐怕对人不好。” 微皱了眉思考了一会儿，看向夜岚，“先生道行精深，不知可有什么办法？”

　　“自然。”夜岚点了点头，伸手拿过玉佩，“办法是有，只要韩公子附上这块玉佩便可。白狐一族的宝玉灵气沛然温润养人，既可温养魂魄又可隔绝阴秽之气，自然不会让秦先生染上鬼气。”
　　夭缡一惊，道：“但……”

　　“但是附上这玉佩，韩公子自然也就不能再轻易现身了，直到想要离开人世投入轮回，都不能离开玉佩。不过为了秦先生着想，本来你们二位今后也不该再见。”夜岚街上夭缡的话，看向韩穆，“韩公子，不知意下如何？”

　　韩穆点点头：“无妨，我只是想多陪在他身边一些年月，这样就很好。”

　　“那秦先生呢？”洛觞忍不住插话，他看到夜岚这话一出口，秦颂的脸色便有些苍白了，“秦先生知道韩穆跟着他，却再也见不到他感觉不到他，岂不是……”

　　“这你也不必担心了。”夜岚摇摇头，“从这里离开后，秦先生不会再记得这些，韩公子、夭缡、这个墓室……都不会记得。他曾经的梦还会记得，但不会再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做那些梦了。”

　　“什么？！”秦颂不禁喊了出来，“我怎么会不记得？”

　　“你会做那些身临其境的梦是因为玉佩上的执念，现在玉佩重圆，韩公子也得了归宿，这执念自然也就没了。今后的你过的还是你应该过的日子，这些跳出你这一世轨迹的事情本就不该影响到你，你当然也就会忘记。”

　　秦颂重重地摇头：“不对，怎么可能，我这么久的执念……”

　　“等你从这里离开回到家，你现在的纠结也就都不重要了。秦先生，你忘了吗？你给我的委托就是帮你解决困扰你的梦境。现在事情已了，秦先生，这件事结束了。”

　　“可……”秦颂还想说什么，却被韩穆打断了。此时韩穆满身阴森的鬼气已完全淡去，整个人同梦中一般温润，他含笑道：“秦颂，不必难过。即使你不记得我也无妨。这一世你安安稳稳地过。执念缠身是什么滋味我再清楚不过，我不想你也有这样的痛苦。等你寿终，不论你是不是临风到那时都会有一个答案，我等到那个时候和你一起入轮回。”说罢，他挥手遮住了秦颂的双眼，不多时秦颂的呼吸变平稳了下来，陷入了沉睡之中。

　　韩穆看向夭缡说道：“夭缡，能看到你长大了，而且修道有成，我也十分欣慰。生前身后多蒙你关照，慕卿无以为报，只能道一声谢了。”

　　“不必。”夭缡眼里噙了点水光，温婉地笑了笑，“你和临风皆是我的挚友，挚友之间何用言谢。此去大约再也不会见了，愿两位诸事顺遂。”

　　“那么，拜托了。”韩穆躬身向夜岚行了一礼。夜岚点点头，手中的玉佩隐隐泛出柔光，韩穆的身影就在这柔光中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不见。

　　※ ※ ※ ※ ※

　　秦颂回到镇上才清醒过来，果然不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已经不受那些梦境的干扰，强烈的有什么事情未完成的情绪也消失了。夜岚把完整的玉佩交还给他，他拿着不知为何拼上了的玉佩，心里莫名的对其更加珍视了。

　　“你说秦颂真的是秦云吗？”洛觞萎靡不振地趴在店里的大桌子上抬眼看着夜岚。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真的秦云。”夜岚雷打不动地坐在自家的榻上，一副懒得搭理洛觞的样子，“起来，别没精打采地赖在这儿”

　　洛觞从桌子上爬起来，上下打量着夜岚：“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情绪不太对劲？虽然还是这副高深莫测的鬼样子……”

　　“你认识我多久？看得出来我不对劲？”

　　“是没多久，但是我就是看得出来。”洛觞凑到他面前，继续说，“韩穆把秦颂错当成秦云的时候，秦颂梦境现实混乱的时候……你的表情都不对。”

　　夜岚猛地躲开洛觞凑近的脸，抿起了下唇绷出了一个冷硬的角度；“这和你没关系。”

　　洛觞直起身看着他欲盖弥彰地躲开，识趣地换了话题：“秦颂虽然给你打了报酬，但是你本来也没打算要？之前他刚来的时候你说的酬劳是什么？”

　　夜岚叹了口气，借着台阶跟着转移了话题：“那个玉佩上的执念。”

　　“执念？”洛觞对着这个十分虚无缥缈的回答愣了愣，“你要那个做什么？”

　　“……你以后也许会知道。”

　　天色晚了，夕阳从门外照进来。洛觞站在夕阳的光线里，有点看不清阴影里夜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