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唐小宝

1、第 1 章

　　放学铃声慢吞吞响起的时候，顾惜朝收拾了书本挎着书包从图书馆走了出来，骄阳似火，毒辣的日光撕开厚厚的云层，刺眼的光线熏得人眼睛酸涩。蓝天白云下，一骑红尘从阶梯下遍植柳树的小道那头远远驰来，惊起飞鸟无数，戚少商背着书包一面卖力踏着自行车，一面朝他大声喊道：“惜朝，快上来！”
　　顾惜朝看了看四周往食堂宿舍汹涌而去的人流，抹了把汗，低头假装路人。

　　戚少商刹车，赶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扔了张饭票过来，“快快快！十万火急，今天中秋节，今天食堂加餐，每人一张饭票，待会儿肯定爆满！我们要争取有利时机早买早吃！”

　　顾惜朝瞟了他一眼，见他满头大汗，忍不住撇了撇嘴，“就这么急着抢饭吃？”

　　戚少商拉了他的手把他摁在自行车后座上，“食堂终于发慈悲给咱加回餐了！简直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啊，整个学校都要沸腾了，我能不激动么我！”

　　饶是这样，他们赶到食堂的时候，还是没争取到所谓的有利时机，正赶上大一军训解散的时间，教官领着折磨了一上午的学生兵，行进到食堂门口，唱了首军歌，然后宣布解散。一群群晒得脸发黑的新生如狼似虎般冲进食堂，打菜的窗口前面排起长龙，队伍一直排到了食堂门口，大厅里人挤人，肩擦肩，转个身都得费半天劲儿。分发盒饭的大叔阿姨们忙得没时间骂人，校警拿着对讲机一脸严肃地站在各个疏通路口维持秩序，穿着军训服的大一新生一脸汗水兴奋地拿着饭票讨论学校真是慷慨真是仁慈真是贴心，戚少商摇头哀叹，“这些孩子，被学校给骗得五迷三道的。”

　　顾惜朝切了一声，“你当初是怎么夸这个学校的来着？”

　　戚少商嘿嘿一笑，“当时我不是看到你了吗，有你这样杰出的人才，这学校肯定不错！我哪想到是进了一贼窝了呀！”

　　顾惜朝笑了笑，不耐烦地看了看前面毫无动静的长队，清一色一片草绿色，咬牙切齿道：“怎么速度这么慢？”
　　戚少商安慰他道：“你看那菜牌子上写了，今天中午有烧牛肉，鱼丸子，牛腩什么的，都没看见素菜！估计他们太兴奋了，不知道选啥了。你先想好，待会儿该点哪几样。我要牛肉和烧鸡块，开学半个月我都快不知肉味了。”

　　顾惜朝没说话，忽然有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俩在这儿啊！可找着救星了。”

　　两人回过头去，赫连小妖在拥挤的人群中一面努力站稳，保持绅士形象，一面刷的掏出两张饭票递了过来，“兄弟，待会儿帮我打两份儿，这队太长了，排到我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戚少商扯着小妖的领子让他直接插队到自己前面，“得了吧你，是怕红泪等急了吧？”

　　小妖大摇大摆在新生们无声谴责的注视中插进队伍，一面腼腆地微红了脸，“她都不敢挤进来。开学的时候食堂为了骗骗那些新生和家长，竟然叫炒菜的师傅往菜里放了油，把大二到大四到研究生博士生都给激动得，那几天食堂人满为患，她新买的鞋子排队的时候给人踩坏了，今天死活不肯进来。”

　　戚少商笑了一声，“这不是正好给了你一个表现机会吗？”

　　小妖昂头答道：“那是自然，这个时候红泪才知道只有我才是她最好的选择。我就是那甘愿夜夜为她爬窗户念情诗的罗密欧！红泪就是比玫瑰还要娇艳的朱丽叶！哦不，她比朱丽叶还要美！”
　　半个月前新生联欢会上，赫连小妖拼死拼活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加重金贿赂，终于打通深蓝色剧团团长雷卷的关系求得和W大计算机系花息红泪出演传统英语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机会，那晚朱丽叶小姐艳光照人，晃花了无数学弟学长们的眼睛，赫连牌罗密欧同学全场傻笑兼花痴，围着朱丽叶小姐转圈耍宝。最后朱丽叶小姐以为情人已死，伤心绝望之下准备喝下毒药追随左右，赫连一个没忍住，从道具台子上爬了起来阻拦，一张涂着厚厚白粉的脸，打着褶子，几乎笑成了一朵千娇百媚的月季花。
　　于是赫连小妖一战成名，被当晚台下观众们一致评为W大史上最具颠覆意义的罗密欧，用材料与冶金专业穆鸠平的话来解释，这个男主角，深情得跟个傻子似的！对于各方赞扬吹嘘，小妖同学一概虚心接受，照单全收，颇有从此投身于伟大演艺事业的崇高打算，罗密欧当得过瘾，半个月过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出戏，整天我要做你的手套你就是天上的太阳，把雷卷感动得一塌糊涂，力邀他出演剧团接下来的重头戏——中国传统文化精粹，民众耳熟能详的经典，备受热捧期待的——《西游记》——里的妖怪之一。

　　罗小妖还沉浸在与朱红泪轰轰烈烈的不了情之中不可自拔，顾惜朝哧的一笑，“两个唧唧歪歪的傻子，死得更傻！”

　　小妖横眉冷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戚少商连忙挡在中间，张大眼睛，立马给瞪了回来。

　　小妖眼波流转，滴溜溜在两人脸上看了一圈，眨了眨眼，阴侧侧笑了起来，“哦，哦，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啦！”

　　顾惜朝最受不了他怪腔怪调，冷了脸道：“你知道什么？”

　　小妖看了看戚少商的脸色，回过头去得意洋洋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顾惜朝瞪着眼睛捏紧拳头就要发飙，戚少商急忙一把握住他的手，连声哄劝，“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推推搡搡终于排到窗口前，小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点菜，窗口里面两个大叔一横手，大爪子伸出来一个抓过他手里的饭票拿进去立即撕碎扔进篓子里，一个从大箱子里拿出两份盒饭甩了出来，菜汁子几乎甩到了他的脸上。

　　“快快快！后面的同学跑步跟上！前面的同学拿了饭赶紧撤退！”一旁还有个胡子大叔，手上拿了个大喇叭COS指挥官指挥学生领饭，国字脸山的表情堪比抗洪大堤上面对滔天大浪从容镇定不慌不忙英勇果敢指挥士兵们扛麻袋的军官。

　　三个人领了饭之后抱着盒饭环顾四周，除了脸还是脸，再就是一双双盯着窗口狂热放光的眼睛。食堂连站的地儿都没了，何况坐下的位子，有几个大一新生干脆端着盒饭站在窗台上享受加餐美味，那儿地势高，还可以顺便一览众山小，唯我独尊。顾惜朝被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心里发烦，眉头皱得老高，戚少商抢过他手里的盒饭堆在自己的上面，抬手朝远处的大门口一指，“兄弟们，跟我上！”抢先在前面开辟道路。

　　十几米的距离三人硬是花了十分钟才挤到大门口，转角的小隔间里站了个中年校警，一边费力地护着食堂花了几百块买来挂在大门口的帘子，一边对着对讲机里焦急的声音淡定劝慰道：“冇得事冇得事，这些学生伢子很久没吃肉了唦，激动了点儿，中秋节嘛，冇得事，真不会出乱子，怕个鬼唦！”

　　终于挤出食堂完好无损重见天日，小妖擦了擦汗拿着盒饭屁颠屁颠往计算机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跑去，戚少商揭开盖子一看，惊呼道：“学校发财了吧？全是肉！”

　　每个人都发了两个白色透明塑料饭盒，质量都很好，一个盛菜，一个盛饭。盛菜的盒子里最上面一层躺着数量多得离谱的胡萝卜牛腩青椒牛肉土豆鸡块酱鸭肉，底下是大块大块金黄酥脆的炸里脊和鱼丸，最里面铺了一层绿色芹菜，四季豆炒豆干。红红绿绿，肉香扑鼻，戚少商盯着手里的碗，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顾惜朝补充道：“还免费送了两个饭盒。”

　　回到寝室，宿舍里另外两个人小崔和小冷已经捧着碗坐在桌子边埋头狂吃。戚少商在自己的桌子旁坐下，讶异道：“小崔，你怎么有两份儿？”

　　崔略商鼓着腮帮子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把面前两份丰盛的盒饭往自己的桌子揽了揽，嘿嘿一声，露齿而笑，“食堂师傅忙，我趁他不注意，随便顺了一份儿呗。”

　　戚少商黑线，在食堂领个盒饭都要顺一份，实在是丢我们新世纪大学生的脸面啊，将来不能让人知道我和这家伙是一个寝室的。

　　顾惜朝拿了自己的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崔略商百忙之中凑过去撞了撞他的肩膀，“你手机忘带了，刚刚英子学姐打电话找你，问你今晚有没有空，她要请你吃饭。”

　　顾惜朝低头挑出碗里的牛肉鸡块，一一夹进戚少商的碗里，轻轻嗯了一声。
　　戚少商看了看他的脸色，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低下头去安静地吃饭。

　　四个人吃得心满意足，打着饱嗝躺在床上讨论学校食堂今天为什么会突然抽风，难不成后勤部那个秃头部长终于摆脱光棍身份娶到老婆光荣地踏进围城了？

　　崔略商拍着圆滚滚的肚子抱怨：“都怪食堂，怎么办，我还想吃，可是都吃不下了！”

　　戚少商无力道：“你多拿的那份还没吃呢，准备怎么办？”

　　小崔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一圈，大声笑了起来，“不用担心，我不会浪费的啦，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我可是个好孩子，这一份我准备拿来当零食吃。”

　　一阵诡异的沉默，其余三个人被黑线埋了。

　　小崔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我的主意不错吧？其实我本来准备帮你们也顺几份的，可是拿不下了，小冷也不帮我。”

　　下午大家都没课，中午吃的太饱了，四个人在床上一直赖到3点多才懒洋洋地爬了起来，饱暖思□□，崔略商睡了一觉之后很是兴奋，一边刷牙一边吐着满嘴泡沫张牙舞爪，“中秋节诶，今晚怎么庆祝，我们去川渝酒家聚餐吧？”

　　小冷中午吃得实在太多，现在听到聚餐之类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吐，戚少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递了几片山楂片过去，洗了脸之后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准备十一新生阅兵仪式上的演讲稿。顾惜朝拿了本美国文学，坐在床上研究爱伦•坡的《乌鸦》。

　　五点钟的时候团支书阮明正领着组委和宣委同学提着几个大袋子，来男生宿舍给班上的男同胞们分发月饼桂花糕和酸得倒牙的青皮橘子，崔略商趁几位女同志们不注意，伸手在袋子里又掏了两个出来，藏在枕头底下，阮明正忙着和戚少商讨论国庆放假班上组织爬山的事情，没瞧见两度伸进袋子里的那只手，顾惜朝在一旁冷眼旁观。

　　临走的时候，阮明正突然转过身，手里拿了个金黄色四方小纸盒子，“老大，这个是我阿姨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的，是咱们X市的传统豆沙月饼。我阿姨在我们高中学校旁边常买的那家饼店买的，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个。”

　　崔略商红了眼睛，趴在枕头上委屈，“团支书大人，你偏心，只留给戚少商，不给我们。”

　　阮明正拍了他一掌，骂道：“这是我们X市的特产，你又不是我老乡，送给你吃多没意思！”

　　崔略商哀怨，“是你们X市的特产？我最喜欢特产了。”

　　团支书领着两位下属浩浩荡荡离开男生宿舍，崔略商立刻刘翔上身一跃而起飞扑到戚少商身上，手脚并用上下其手，“交出来交出来，快把月饼交出来！”

　　小冷走过来抓住他的衣领子，“小崔，冷静、冷静。”

　　戚少商拍拍衣服，看了埋头看书不动声色的顾惜朝一眼，微微一笑，掏出月饼恭恭敬敬递到崔略商跟前，“行了行了，都给你，你和小冷分着吃吧。”

　　崔略商一把抢了月饼护在胸前，“小顾，快下来吃月饼！”

　　顾惜朝抬了抬眉毛，不理他。

　　戚少商笑呵呵道：“他不吃这个，你们俩吃吧。”

　　崔略商喜滋滋捧着月饼，两眼光光，直勾勾盯住小冷，后者扶额，摆了摆手，无奈道：“我不吃，你一个人吃吧。”

　　“小冷你真是善解人意！”崔略商立即心花怒放。

　　六点的时候，英子学姐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寝室，顾惜朝握着听筒在戚少商张扬的凝视中嗯嗯几声连连点头，挂掉电话之后换了身干净衣服背着书包晃晃荡荡出了寝室，慢悠悠下楼去了。

　　崔略商八卦道：“英子学姐追得可真紧，从大一到现在，清明端午教师节中秋节国庆节光棍节元旦圣诞到大年夜，她一个都不放过！每年孜孜不倦地向小顾真情告白，我都快被感动了！”

　　戚少商沉住气，站了起来就往门口走，崔略商喊了他一声，“你去哪儿？”

　　戚少商头也不回，“惜朝手机忘带了，我给他送去。”

　　戚少商在路灯下苦等了两个小时，他追出来的时候人早就走远了，也不知道英子这次会把他约在哪里，那家伙又没带手机，找不到人，只能呆呆地站在宿舍楼下，等着约会之后的某人回来。

　　黑色诺基亚6200，银色镶边，是去年他和他一起在卖场选的，手机屏保上是灯光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一只修长隽秀，指节分明，一只颜色略深，紧致有力。暗夜中只有那么一捧模糊的光线，晕黄的光圈中两只紧握的手，仿佛一种不可言说的禁忌，代表着某种危险，或是某种秘密，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戚少商看着手机屏保，抬起自己的右手在灯下仔细研究，嗯，这只手长得还不赖嘛！

　　一排排玉兰树于夜色中静静矗立，在水泥路面上打下一片片温柔的阴影，空气中有隐隐的芬远桂花香气，碧蓝的天空干净澄澈，仿若幽蓝水底，一轮圆月孤零零挂在高空中，满地清辉。

　　远处有人在放烟花，大捧大捧的流花在空中炸开绽放，光芒万丈，耀眼非凡，热闹过后，烟灰划过天际，静静坠落。

　　戚少商抬头看着空中一轮孤月，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艾青的一首诗：

　　“我的思念是圆的，八月中秋的月亮，也是最亮最圆的。”

　　正陶醉在月下感怀之中，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扑哧笑了一声，语带讥诮道：“哟，你怎么文艺起来了？”

　　戚少商刷地转过身去，看着面前站在月光下的清秀男孩，眉眼清隽，眼神深邃，美好得就像天上高贵疏离的明月，叫人不敢轻易接近，可是对他却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露出颊边一深一浅两个酒窝，笑着做出一副捧心状，“其实我一直都是个很忧郁的文艺青年，难道你没发现？”

　　顾惜朝摇了摇头，认真地忏悔：“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发现，原来您还有颗脆弱敏感的诗人之心。”

　　戚少商抓住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前，“现在知道也不晚，你来摸摸。”

　　顾惜朝脸上一阵热烫，挣扎着抽回手，“胡闹什么呢！”

　　戚少商看着他，静静地笑了出来，“惜朝，我和明正说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放心，她现在把我当兄弟。”

　　顾惜朝抬起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谁不放心了？是谁刚刚死盯着我接电话一脸谴责现在还跑到路灯底下装忧郁青年？”

　　戚少商翻了个白眼，“谁叫英绿荷天天死缠烂打，一点女孩子的自觉都没有，你一向对女孩子都很客气的，我怕你拒绝不了。”

　　顾惜朝横了他一眼，抬脚走人。戚少商连忙紧紧跟了上去。

　　“你放心，我跟学姐···也都说清楚了。”
　　顾惜朝忽然停了下来，低声道。

　　戚少商嗯了一声，眼睛在暗夜中闪闪发光。他伸出手去握他的手，那个人不甘不愿地挣扎了两下，也就随他了。
　　他低头看着紧紧牵在一起的手，嘴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一千多年前，诗人哀叹“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何等凄惨孤绝，清冷寂寞。
　　而一千年之后的现在，他却可以牢牢地牵着那个人的手，虽然他们只能在夜色的掩护下暂时携手并行，虽然这样的感情为世人不容，但是他坚信他们会一直走下去，他也会一直紧握着他的手，不论月明月暗，不论今夕何夕。
　　以后的明年，明年的以后，每一个中秋，他都会和他一起，牵手，看月。

　　走到玉兰树的阴影底下时，戚少商抿了抿唇，悄悄往身边人的方向靠了过去。黑暗中传来轻微的挣扎声，良久之后，是一声带着喘儿的低声怒骂：
　　“戚少商，你混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