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唐小宝

1、第 1 章

　　这几天天气不怎么好，几秒钟前还是阳光普照的艳阳天，转眼间天色忽地转向暗沉，珠子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戚少商一路冒雨跑回家，换了件外套，取了伞，正准备去学校接人，刚拉开门，却看到顾惜朝已经一身透湿颇为狼狈地站在门口，低着头在口袋里翻钥匙。
　　“怎么不等我去接你？”戚少商连忙一把将人扯进浴室里，打开热水，拿了条干毛巾盖在他头上，顾惜朝咕哝了一声，一把推开他，关上门，“你先出去，我要洗澡。”
　　戚少商回到卧室，从柜子里翻出两套睡衣，走到浴室门外，敲了敲门，“惜朝，开门，我衣服都是湿的，还没换下来呢。”
　　顾惜朝哗啦一声拉开玻璃门，身上还穿着未及脱下的衬衫，“湿衣服没换就准备出去？”
　　戚少商挤进去在背后关上门，笑了一笑，“我怕你等得不耐烦嘛，上次也就迟到了五分钟，你整整三天不肯做饭！”
　　顾惜朝往后退了退，给他腾出点儿地方，“守时是做人的基本准则，戚大当家！”
　　戚少商把手上的睡衣递给他，“快换上，别感冒了。”
　　顾惜朝接了衣服，转身推开玻璃门，“你先换吧，我去洗手间。”
　　戚少商连忙一把扯住他，“哎哎，你就在这儿换吧，我去洗手间。”
　　顾惜朝“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看着戚少商满脸颓丧地抱着衣服灰溜溜挪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浴室的玻璃门。
　　戚少商叹了口气，心里腹诽道：你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我哪一块儿没看过没摸过没亲过？换个衣服为毛都要分开？我们是在同居同居不是住宿舍啊顾公子！

　　晚上吃饭的时候顾惜朝明显胃口不怎么好，拄着筷子恹恹地在碗里拨来拨去，也没怎么夹菜，戚少商伸手按住他的筷子，舀了碗汤，递到他手边，“吃不下就先喝点汤。”
　　顾惜朝抬眉看了他一眼，戚少商心里没来由地晃了一下。
　　心里迅速地把这些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过了一遍，应该没有得罪他。
　　自从去年他把那个叫黄金鳞的男生打进校医院以后，学校里也没有人敢惹他了。
　　既然无事，怎么眼前这家伙眯着眼睛满脸的不怀好意？
　　莫非，这小子，又想翻天了？
　　戚少商谨慎地看了看顾惜朝的脸色，“学习怎么样？”
　　顾惜朝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你觉得呢？”
　　戚少商笑了笑，用闲着的左手拍了拍顾惜朝的肩膀，“我只知道，你一向都是最好的。”
　　顾惜朝挑了挑眉，嘴角轻轻往上弯了弯。

　　翌日清晨，七点五十分，戚少商从洗手间探出个圆圆的脑袋，一边吧唧着满嘴的泡沫，一边对着卧室喊道：“惜朝，你快迟到了！”
　　顾惜朝埋在被子里没搭理他，两个闹钟早被他塞进床底下去了，手机铃声也调成了无声振动。
　　五分钟后，戚少商站在卧室门口板着脸严肃地敲了敲门，“惜朝，守时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没有回答，被子底下只传出一声清晰的“滚！”
　　戚少商咧开嘴笑了笑，脸颊边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在床前蹲下，不无好笑地对着那个露在蓝色被子外面的后脑勺，这小子一向无坚不摧清冷自持严于律己一丝不苟，认识这么多年，他很少会有这样任性的行为。
　　“要不要我帮你请假？”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上乱糟糟的短发，嗯，有些扎手，下次还是建议他把头发稍微留长一点点。
　　“随便你吧。”金石玉质的嗓音透过一层厚厚的被子传出来，听起来好像带了点模糊的鼻音。
　　“你啊你，”他低声叹了口气，伸手揭开被子一角，倔强的后脑勺遽然转过来，一双闪着怒火的鹰眼锐利地瞪视着他。
　　戚少商直接忽视掉他颇不友好的眼神，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皱了皱眉，“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顾惜朝眯了眯眼睛，翻了个身，“没事，睡一下就好了。你忙去吧。”
　　戚少商转身去找温度计，“昨晚你就不对劲儿，测测温度，不行就去医院。”
　　顾惜朝拉起被子掩住脸，“就是有点发热，你别管了，我自己去。”
　　戚少商转头看着他，“上次也是自己去，结果怎样？”
　　顾惜朝在被子里闷闷答道，“我不想见到赫连小妖那只猪。”

　　三月份的时候顾惜朝胃病发作，戚少商丢下工作，急吼吼把他送进了医院，各项化验各项检查，顾惜朝住院之后他又跟进跟出在病房里伺候了大半个月，期间赫连小妖多次趁职务之便到病房来打酱油，之后便到外科找到息红泪：“红泪，铁面无私冷酷无情的连云一霸顾惜朝顾公子都有需要依靠别人的时候，他现在和戚少商柔情蜜意你侬我侬叫人看着都牙酸，所以红泪你就早点嫁给我吧，我盼星星盼月亮盼得头发都快白了！你忍心见我这英俊少年郎为情所困一夜白头么？你忍心么？你忍心么？”
　　息红泪，女强人者也，貌美如花，赫连小妖倾慕已久。
　　赫连小妖的一番疯言疯语后来就被这位息大美人一字不漏地转述给顾惜朝听了，从此连云社区一片腥风血雨，赫连小妖连着三个月没敢回家，天天住在医院值班办公室里，息红泪也着实过了一段耳根清净的日子。

　　顾惜朝不肯去医院，戚少商知道他的脾气，肯定是劝不动的，等他量过体温，给息红泪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些注意事项后，下楼去诊所里买药。
　　他在楼下买了两份早餐，提着一小袋药和一袋小馒头爬上楼，顾惜朝依旧没有胃口，咬了小半口馒头就不肯再吃，吃了药之后蒙着头继续呼呼大睡去了。

　　顾惜朝窝在被子里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的，觉得似乎还没睡够，又似乎睡了太久全身上下又酸又麻。
　　他清了清嗓子，喉咙里一阵阵发痒，麻麻哑哑的很不舒服。
　　才淋了一场雨，就感冒了！怎么这么不争气？
　　这下子赫连小妖又有新闻可以四处宣扬了！他一面咬牙切齿地想着赫连小妖神气活现的样子，一面揭开被子下了床，以前年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多大的苦，咬咬牙也就撑过来了，从来没想过身体会不会承受不住，结果前几年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一直没有复原，体质变差了很多，现在更成了医院的常客，也难怪赫连小妖要时不时地调笑一两句了。

　　厨房里传来细微的几声轻响，顾惜朝走到客厅倒了热杯水喝了一口，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少商？”
　　厨房里的人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蓝花围裙，两手抱着一颗大白菜。
　　顾惜朝愣了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喊什么。
　　那人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
　　尴尬的沉默被一声惊呼打破，“小顾，生病了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就下床了？”那人说着就放下那颗择了一半的白菜，几步走过来，把他往卧室里带，一面唠叨个不停，“想喝水就叫我帮你倒嘛，生病就该躺在床上休息，才穿了件单衣就滋溜溜到处跑，怎么能不感冒？你们啊都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也不会照顾自己······”
　　顾惜朝一脸呆滞，像只小绵羊似的被牵回床上，乖乖躺下。
　　那人又给他端了杯热水进来，放在床头边。
　　顾惜朝的身子有些发僵，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攥住被单，拧成一团。
　　他缓缓闭上眼睛，侧过身去躺好，抿了抿唇，轻声道：“谢谢阿姨。”
　　走到大门边的人忽然停了步子，微笑着慢慢转过身来，“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她微笑的时候双眼会微微下弯，像月牙儿，给人一种非常安心非常慈爱的感觉。
　　顾惜朝第一次看到这弯月牙儿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位慈祥温和的老人，戚少商很多方面都很像她。

　　顾惜朝第一次见到戚少商的时候，才17岁。
　　那年他高三，为了攒下学期的学费，寒假的时候经熟人介绍在一家小饭馆打工。戚少商那时候和几个兄弟在同心路开了一家小馆子卖麻辣烫，两人一见如故，喝了一顿酒。后来戚少商把他挖去帮忙，然后他成了戚少商的合伙人，再后来，他们俩就在一起了。
　　其实也没有刻意追求，他们俩在一起的过程很自然，自然得好像他们本来就该在一起似的。在一起的那年夏天戚少商带顾惜朝去他家吃饭，戚母笑眯眯地一个劲儿为他夹菜，“小顾小顾”叫得非常亲热，戚少商看了心里偷乐。
　　顾惜朝是个孤儿，从小就缺少亲情温暖，那些时日戚母对他很好，他也是真的在心里将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可惜一切都只是他的美梦。几个月后，戚少商的一个兄弟说漏了嘴，戚母知道了他们俩的事，立刻就转变了态度。她不准戚少商再和他见面，屡禁不止之后亲自到顾惜朝学校来找他。
　　那天的情景顾惜朝这辈子都忘不掉。
　　当时他上大二，那天刚下了一节公共课，戚母忽然找到他，当着几百个师生的面，在他面前跪下，嚎啕大哭，求他离开她唯一的儿子。
　　说什么的都有，事情闹得很大，“年级第一顾惜朝是个同性恋”的传闻很快就在学校里沸沸扬扬传开了，校领导找他谈话，话里话外暗示他主动提出退学，同学们都孤立他，室友看着他眼光仿佛在看一只怪物，好事者天天围着他说三道四。
　　20岁的时候顾惜朝带着一包衣服，一千块钱，离开大学校园，一个人去了外地。
　　他性子傲，经过戚母一事之后，愈加容易敏感，一个人在外面打拼的那些年，自然免不了要吃苦。有时候实在扛不住了，他就会想起戚少商，想起戚母，想起那几年的温情，想起所受的屈辱。
　　之后兜兜转转，和戚少商重逢，决裂，和好，决裂，再和好······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这辈子，恐怕都躲不开这个人了。
　　戚少商知道他心中的芥蒂，这些年很少在他面前提起戚母，在尽量调和矛盾的同时，也尽量避免让他们起冲突，而顾惜朝一旦想起戚母那双月牙儿一般的眼睛，心里都会别扭很久······

　　病中的时候回忆往事总带了点惆怅柔软的感觉，也许是心境的改变，顾惜朝发现自己对戚母的恨，经过了这些年的洗磨，已经不再向以前一样那么尖锐那么冷冽了，年轻的时候每一份感情都是那么浓烈那么执拗，爱就要爱到轰轰烈烈，恨也要恨得不顾一切，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可是真的熬过来了，会突然发现，那一刻的爱，那一秒的恨，都不过只是一刹那的悸动，只有情，会随着一日日的相濡以沫，积累，沉淀，在心里深深扎下根，发芽，成长，逐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毕竟戚母所作的一切，不过也只是出于对儿子的呵护。

　　顾惜朝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卧室里只有淡淡的暗光，他从床边摸出手机，已经5点了。
　　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偶尔交杂了几声特意压低的交谈。
　　他悄悄走到门口，扭开门，客厅里只开了壁灯，电视是开着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
　　戚少商手上拿着遥控器，在看财经新闻，戚母怀里抱了叠衣服，坐在那里一件一件打开，摸摸质料，看看有没有掉线的地方，再一件件叠好，顾惜朝站在暗处看着她的侧影，忽然发现她头上竟然多了许多白发。
　　“家里连医疗急救箱都没有，你也太粗心了！”
　　戚母叠了件衣服，抬头抱怨了一句。
　　戚少商说：“楼下有诊所，医院也不远。”
　　戚母摇了摇头，“那也该在家里备着，万一诊所老板有事关门了呢？在家里备着总比没有的好，要用的话随取随到。”
　　戚少商点了点头，眼睛还锁在电视上。
　　戚母又道：“还有啊，我看你们冰箱里怎么没有牛奶？啤酒饮料那些东西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戚少商回答说：“我和惜朝都不爱喝牛奶。”
　　戚母叹了口气，“不喜欢也得喝，实在喝不惯的话，你们就每天早上喝一杯豆浆，晚上喝杯豆奶。”
　　戚少商对着电视翻了个白眼。
　　“小顾他······”
　　戚母低下头去轻轻抚平衣服上的皱痕，顾惜朝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一紧。
　　戚母接下去轻声说道，“他身体不好，平常你要多注意下这些小习惯，好好照顾他，他···既然跟着你过日子，你也不能怠慢了他。”
　　戚少商“嗯”了一声，“妈，我知道啦。”
　　戚母笑着赶上去拍了拍儿子的脑袋，“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的话今天中午买了些什么回来？”
　　戚少商嘿嘿笑，“我以前每次感冒就想喝热乎乎的肉汤，你以前也总说生病喝汤最好。”
　　戚母恨铁不成钢地嗐了一声，“小顾发烧感冒，最忌讳油腻的东西，还好我今天过来了，不然还不知道你会把他‘照顾’成什么样了！”
　　“是啦，多亏母上大人您亲自出马了！”
　　戚母笑了笑，慢慢说道：“你是我的宝贝儿子，这辈子我就想看着你好好的。你倒好，总让我操心。”她微微眯起眼睛，又是一双慈爱的月牙儿，“你爸去得早，我拉扯你也不容易，以前我脾气大，总觉得为了你，我这个当妈的什么都肯做，其实想想，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不是小孩子，不该由我牵着管着。”
　　戚少商做了个惊悚的表情，“妈，你总算发现我已经快30啦？”
　　“臭小子，你妈为了你，可干了不少糊涂事儿！”
　　戚母打了戚少商一拳，叠好衣服，站起来拍了拍衣襟，顾惜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门轻轻掩上。
　　门外戚母挽上小包包，对戚少商吩咐着：“我煮了稀饭和蔬菜汤，小顾醒了记得热给他吃。每天啊多吃些新鲜水果，多吃点蔬菜。让他在家多休息几天，我听说成年人回学校读书，压力会很大，你平常好好开解他。”
　　戚少商站起来，“我都知道，惜朝他很懂事的。妈，我送你回去。”
　　戚母摇了摇头，“我打车回去好了，又不远，你好好照看着小顾，他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你催他好歹吃点。”

　　戚少商送母亲下了楼，看着她上了出租车才转身回来。回到家的时候，卧室的门开着，他脸上一喜，几步跳了进去，床上却没有人。去洗手间敲了敲门，也没人，转过身来时，顾惜朝正端着碗稀饭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咧开嘴笑了一笑，扑了过去。
　　“惜朝，怎么样，好点没？”
　　顾惜朝抬起眼帘看了眼电视，一面慢吞吞喝了口稀饭，“还行。”
　　“我帮你把蔬菜汤端出来。”
　　戚少商一头钻进厨房，顾惜朝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忽然扬了扬嘴角，轻轻笑了出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