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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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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近端午的前几日,追命天天嚷着叫六扇门厨房里帮忙的李婶给他包几个大粽子,最好是螃蟹肉馅的。李婶揪着蓝绸布衣角很为难,她是个很称职的厨娘,但是她不会包粽子,未出阁的时候也跟着家里的老人学过,可是包出来的大疙瘩不仅外观诡异,还一直往外漏米,放进锅里之后干脆直接散了架,差点成了糯米粥,这么多年来她都不敢再放手尝试,所以看着追命喜滋滋捧到她面前的糯米芦叶红豆大枣和几只大螃蟹,只能连连摇头,她就是敢动手包,敢下锅煮,怕也没人敢下口吃她那一锅糯米芦叶螃蟹蜜枣大杂烩。
追命瞬时耷拉下脸,唉声叹气挪出厨房,走过院子时看见冷血抱着剑从外面迎面走来,忍不住朝他瘪着嘴抱怨道:“好好的端午节,连粽子都吃不到!”
冷血瞥了他一眼,径自走开了。
追命嗐了一声,觉得自己的日子真的过得很是凄凉,不仅吃不到螃蟹肉粽子,过不好端午节,现在连四师弟都对他不理不睬的了,他忘了四师弟对谁都是不理不睬的。
越想越觉得委屈,吃午饭的时候,追命动一下筷子便长叹一口气,吃一口菜再长叹一口气,喝一口汤的时候继续长叹一口气,往嘴里扒一口饭的时候还在大声叹气。
诸葛神侯见怪不怪,无情冷静吃菜,冷血照旧不理不睬,追命在师傅师兄弟们的脸上看了一圈,最后转过来对住铁手,撅了嘴,可怜巴巴道:“二师兄······”
铁手刚张开口,另外三个人锋利的眼刀霎时一起扎了过来,他出了身冷汗,硬着头皮道:“顾惜朝不会答应帮你包粽子的······”
他拒绝得爽快,然而晚上出了六扇门往竹林的那座小屋走去的时候,手里却还是提了追命塞给他的芦叶糯米红豆蜜枣,还有几只绑起来的大螃蟹。
谁让追命最擅长胡搅蛮缠呢!他认命地想,摊上了这么个训不得打不得骂没用斥不退的三师弟,也只能乖乖认栽继续当他的好师兄好铁手好大哥了。
偏偏要他去求顾惜朝,师兄弟几个明明比谁都清楚,他是横亘在顾惜朝和傅晚晴夫妻之间的巨大鸿沟,傅晚晴生前顾惜朝就把他恨得牙痒痒的,傅晚晴死后他更是把他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几年他日日在他耳边很耐烦很执着地追忆自己和晚晴在一起的甜蜜过往,不过是为了日复一日地提醒他:晚晴的死,他也是有责任的,如果当年他没有辜负晚晴,之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他只是想拉住他,强迫他和他一道,怀念他的妻子,他不允许世人这么快就将那个女子遗忘,尤其是当初一直被她放在心底的他。
院子里照例点了盏灯笼,他推开院门走进去,忽然听到房内有淡淡的笑声传了出来。他沉默着去厨房放下手里的东西,桌子上已经摆了一个大屉漆盒子,盆子里泡着一小捆一小捆用绸线扎起来的新鲜箬叶,箬叶表面光滑软韧,叶面较芦叶稍宽,南方人多喜采来做粽叶。
他知道顾惜朝自己是绝不会出去买这些东西的,而箬叶只在南方才普遍种植,每年这个时候只有往来于运河之上的官营商船会特意采买一些送进宫里,给那些离家多年出身南方的贵妃女眷们尝尝鲜,也当是今上自认为的体贴爱民,慰藉她们的思乡之情。
官家送进宫的贡品,又岂是一般人家轻易能得的?!
铁手不动声色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路过顾惜朝房门口的时候,到底还是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往里瞟了一眼。面对着门口而坐的白袍男子注意到他的眼光,向他微微颔首打招呼。
“吃过饭了吗?”他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
顾惜朝埋首棋局,卷发垂下来遮住了这几年瘦削下来的脸颊,他忙着和戚少商对弈,修长之间捏了一颗白子低头沉吟着,没有理他。
倒是戚少商答了一句:“我们吃过了,铁兄呢?”
顾惜朝这时候终于抬起头道:“该你了。”他的眼眉修长深邃,眉宇英气,浓眉入鬓,姿态飒然,眼神坦然而直接,甚至是微微带了些自信满满的嚣张和洋洋自得的自信,虽然是直视,他的眼光却总让人觉得他仿佛是在居高临下,他直视着戚少商,等着他落子。而每次戚少商锁着深眉左看看右看看深思熟虑有些迟疑着落子之后,他又会撇撇嘴角,扬起一个很是不屑很是高傲的笑容。
下棋的时候他们俩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沉缓的呼吸,看到对方轻轻颤动的眼睫。戚少商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有轻轻上扬的弧度,这一刹那间他的表情异常温柔,却又仿佛隔了层薄薄的纱幕,宛如镜花水月。
铁手有些无奈地看着屋子里灯下两颗靠在棋盘上的头,他没来得及在六扇门吃晚饭,就被追命连推带攘又哀求又逼迫地送了出来,饭桌上好办事,吃饭的时候向顾惜朝说出让他帮忙包粽子的话,他答应的几率应该会大些,没想到今天他已经吃过晚饭了,通常是不会这么早的。
以前自然是不会这么早的,后来就不一样了。铁手认命地回房间,手里只抓了两个冷馒头。他再迟钝也知道顾惜朝是绝对不会给他留饭的,他做饭从来不浪费,绝对按量下米,从不肯放手多准备另一人份,坚决不肯便宜厨房里窜来窜去的老鼠。这几年他晚上回来的时间正好逢上顾惜朝的饭点,才有幸让顾大公子顺带很好心地往锅里多加了两把米,也让他有机会品味了一把顾惜朝的绝佳厨艺,并且在某次谈话中一不小心透露给了爱吃如命的三师弟,后来追命经常找出各种理由来蹭饭。
回到房间,铁手倒了杯茶,在桌边坐下,热水就冷馒头,也不错嘛!隔壁的房间时不时传来戚少商讨饶耍赖的低低笑声和顾惜朝认真的低斥,他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以前千防万防,怕戚少商和顾惜朝这一对仇人见面又会生出是非,没想到他二人倒和睦得紧。开始他以为戚少商不过是碍于情面,偶尔对顾惜朝生了恻隐之心而已,说不定他只是怜悯昔日将自己追杀得狼狈不堪的大仇人今昔妻死家散,疯疯癫癫,念在好歹知音一场的情分上,所以才决定放弃那些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
可是后来,戚少商来探望铁手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有时候是来找他喝酒,既然是喝酒,顾惜朝就必定会来凑热闹,这家伙疯了之后对酒有一种近乎怪异的执着;有时候是来找他商量一些江湖上的事情,说到想法子施诡计,不管疯不疯,顾惜朝在这方面都有着让人甘愿臣服的可怕心机;有时候只是来找他叙叙旧,那时候顾惜朝更是不肯错过,他脑子里记得的事情不多,可是他能够一遍又一遍地跟铁手讲,他为了逗晚晴开心,怎样动心思,怎样下功夫,戚少商这个局外人竟然也不嫌烦,坐在那里微笑着听他讲,他既然都能听下去,那铁手更是没有打断顾惜朝的理由了。
再后来京师出了个大案子,死了个户部尚书,牵扯方方面面关系颇深,甚至惊动了今上,铁手那段时间夜夜都住在六扇门,和冷血一起暗中查访相关线索,大半个月都没有回去看顾惜朝。
他不在竹林的小院子里,可戚少商还是经常去那里看看,每次都逗留上一两个时辰。追命有一次去小院蹭饭,回来之后跟铁手说戚少商和顾惜朝下棋总是输,输了还想悔棋,被罚在厨房里洗碗,然后哈哈大笑,有声有色地向六扇门众人描绘堂堂金风细雨楼楼主如何穿着上等锦衣白袍站在灶台里拿着抹布洗碗。
“小顾夸他洗碗的样子颇有英雄气概,戚少商的脸哟,又绿又红又紫又黑的,哈哈!”追命捧着肚子大笑。
一直惜字如金的冷血突然道:“他们不是仇人吗?”
追命眨巴眨巴眼睛,挥了挥手,“哎呀,什么仇人嘛,我看他们俩好得很,小顾现在变成这样,戚少商还能找他报仇吗?”
众人纷纷点头,诸葛神侯还慨叹了一句:“戚少商果然是不拘小节大度宽容的侠者!”
追命嘿嘿一笑,上前揽住诸葛神侯的手臂,谄媚道:“师傅,你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一直以您为榜样!戚少商也是向您学的,他毕竟也在六扇门当过职。”
诸葛神侯很满意地捻了捻胡须,微笑着走开。
众人黑线,追命天天闯祸月月扣薪俸欠下的钱那就是一个超级无底洞,大统领你到现在都还没把他逐出师门我们觉得你也是一个不拘小节大度宽容的侠者!
他们这头都乐得看见一对大仇人相逢一笑泯恩仇,铁手当时却只是诧异,他以为顾惜朝疯了之后,除了做饭和用晚晴的事情来刺激他以外,不会干别的了,毕竟没人相信一个神智不正常的人竟然会下棋。有时候他也会看到顾惜朝一个人对着棋盘发呆,更多的时候他会低头很认真地摆弄棋子,铁手开始以为他想下棋,后来觉得他可能只是看着那些黑黑白白的棋子觉得好玩,因为有一次他发现顾惜朝在棋盘上摆出了一个大大的“知”字。
他以为顾惜朝什么都不会,戚少商却天天陪他下棋。他们真的只是仇人?
铁手咽下最后一块馒头,心里暗暗道:不管如何,只要戚少商不准备要走顾惜朝的命,他就可以对晚晴交代了。
累了一天回到小院却只吃了两个冷馒头,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铁手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肚皮底下热闹的擂鼓声。他起床直接去敲顾惜朝的房门,得提醒这个家伙做早饭的时候不能忘了他这个大活人,不然他就只能饿着肚子去六扇门了,另外还要帮追命带一份顾公子亲手做的绿豆糕。
里面的人打开门,对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他昨夜睡得晚,还没醒。”
铁手对着这个意想不到此刻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张脸青青红红五颜六色,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戚少商等了半天,直接道:“昨天走的时候看天色晚了,就留下住了一晚。”
铁手强笑道:“哦。他醒了叫我。”
他迅速转身走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张秀丽温柔的脸。
戚少商再过来叫他的时候,顾惜朝已经做好了早饭,依旧是四份碗筷,小米粥热馒头炒青菜和几样酱菜。铁手不动声色地坐下,拿起筷子静静吃饭。
吃罢饭,戚少商告辞离去。铁手看着他走远,转头对顾惜朝道:“你认得他?”
顾惜朝抬起头望过来,眼神忽然变得很茫然,“他?”
铁手盯着他的眼睛,“他昨晚睡在你房里?”
顾惜朝更加迷茫,“我不知道。不过今早一起来,他就坐在我旁边。”
铁手继续追问,“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顾惜朝想了一会儿,呵呵笑了起来,“他让我叫他戚少商或者大当家,我说我更喜欢后面一个。”
铁手略微变色,“他跟你讲过你们以前的事吗?”
他这样一连串的追问,惹得顾惜朝很是不高兴,顾大公子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转身就走了。
铁手在他身后道:“快端午了,做点粽子给晚晴吧。”
顾惜朝知道,傅晚晴是他铁手的弱点,他又何尝不知道,傅晚晴也是顾惜朝的弱点。
果然,顾惜朝回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变得柔和起来,“嗯,晚晴喜欢绿豆糕,我要做绿豆粽子给她吃。”他温柔地笑了笑,“昨天大当家送了很多东西,原来是要我记得给晚晴包粽子啊!”
他一边雀跃着,很快就开始动手包粽子,箬叶红豆绿豆都在水里泡了一夜,已经泡开泡软,糯米也在水中浸泡了几个时辰,略微松软,大屉盒子里装着用酒、盐和糖腌制好的肉粽馅。
铁手知道傅晚晴自小在北方出生长大,按照北方习俗,一般人家里只会吃甜软的蜜枣、红豆粽子,吃咸肉粽,是南方人的习惯。
顾惜朝是南方人。
端午那天傍晚,追命笑嘻嘻跟着铁手到小院吃饭。院门口上已经插了几枝菖蒲茱萸,院子里菊花盛开,淡香宜人,追命吸了吸鼻子,伏山箬叶特有的清香溢满整个庭院,上贡的东西果然不一般。
“小顾,我来啦!”追命张开双手扑进厨房,铁手无奈地摇了摇头,紧跟着他的脚步走进去。
厨房里不止一个人。戚少商手里拿了把大剪刀准备一会儿剪粽绳,顾惜朝站在灶台边揭开两个锅盖,热气滚滚,浓香扑鼻,糯米的甜香蜜枣红豆的蜜香和肉粽的肉香一丝丝渗透进空气中,诱发着每个人嘴里的口水,追命望着两个锅里一串串用粽绳绑起来的累累粽子,吞了吞口水,伸手就想从煮肉粽的锅里拎起一个来解解馋。
顾惜朝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上,“第一个要先给晚晴尝尝。”
追命朝铁手做了个鬼脸,后者转身去拿了个盘子,递给顾惜朝,知道他一会儿肯定要盛几个粽子放在晚晴灵前。
顾惜朝低头用筷子勾出一小串三四个做了记号的粽子,移到盘子里,宽宽的青衫衣袖擦过略显油污的灶台,看得追命都觉得可惜了那干净的青色。铁手正准备开口提醒,一只手忽然伸过去,握住了掩在袖子底下的手腕。
是戚少商。
顾惜朝抬起头很不解地盯着戚少商,后者朝他温和地笑了笑,露出那两个极不多见的酒窝,低下头,帮他把宽大的长袖略微折了几下,轻轻捋了上去。
追命精光闪闪地盯着锅里煮成暗青色的粽子,一面不停地擦口水。顾惜朝气定神闲地捞粽子,戚少商在一边帮忙。
只有铁手,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吃饱喝足后追命恋恋不舍地提了两大串粽子一步一挪走出小院,顾惜朝刚刚喝了很多酒,有些乏了,送走追命后就回房休息去了。戚少商收拾了碗筷,在厨房忙了一通,也跟进了顾惜朝的房间。
铁手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两人的交谈声,沉沉入睡。
之后戚少商好几天都没来过小院。
金风细雨楼里来了几个很重要的客人,杨无邪那晚连夜派人将顾惜朝房中的戚楼主请了回去。
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小院又不是他的家,他来不来,铁手并不关心,可是顾惜朝却一日一日地沉默了。
饭桌上依旧还是四副碗筷,铁手不喝酒,顾惜朝就一个人死灌。
十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顾惜朝和铁手面对面坐着吃饭,院子里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戚少商走进来径直坐下,看到桌上多出的碗筷,微微一笑。
顾惜朝狐疑地盯着他看,仿佛在辨认这个人是不是之前来得很勤陪他下棋的那个家伙。
他看了很久,久到铁手一惊吃完了一碗饭,那两个人都还没有开口说话。
尴尬的沉默中,戚少商突然捂住胸口闷声咳嗽。
铁手微微变色,关切道:“你受伤了?”
戚少商点了点头。
“是谁?”铁手皱眉,以戚少商现在的身手,能近得他身的人当世也就仅那几个了,何况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像是伤的很重。
“惊艳一枪,伤心小箭,三刀六洞之刑。”戚少商缓缓道。
铁手愕然,“赫连少将军和赫连夫人?”
“是。”
顾惜朝忽然插话道:“他们为什么要拿剑刺你?”
戚少商看着他,脸上带着轻柔的笑,“他们说我为了一个把我害得很惨的人,忘了兄弟,忘了道义,所以要给我点教训。我受了三刀六洞之刑,以后他们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了。”
顾惜朝皱眉,盯着他哭丧的脸看了半晌,突然放声笑了起来,“你活该!”
“是啊,我自找的。”戚少商拿起碗筷,自嘲地笑道。
顾惜朝盯着他苦涩的笑容看了半晌,渐渐敛了笑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算了,你这么惨,不如今晚我陪你喝酒吧,喝上三天三夜!”
他们喝了一晚上的酒,从厨房喝到卧房,又从卧房喝到堂屋,最后干脆勾肩搭背坐在院子里对酒当歌,仰天对月。
足足闹腾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铁手醒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他站在房间里,隔着爬满幽蓝牵牛花的窗户,看着院子小草棚下面相拥而眠的青衣白衣人。清晨的山林,水雾弥漫,露水的湿气浸透鞋尖,丝丝冰冷的凉意一直延伸进心底。
顾惜朝在戚少商的怀里安然沉睡,浓密眼睫低垂,在眼窝处形成一个很自然的阴影。乌浓卷发洋洋洒洒,铺在戚少商胸前,他蜷着身子,双手抱着酒坛,像个孩子一般缩在戚少商的手臂里,满院子都是浓烈的辛辣酒气。
他们是一对仇人,此刻却相拥而眠,姿态亲密,顾惜朝对这个昔日追杀的仇家百般信任,戚少商对这个杀尽自己好有兄弟的仇人关怀备至,甚至为他领受三刀六洞之刑,铁手忽然想起冷血那一句突兀的发问:“他们不是仇人吗?”
仇人就是相见眼红,拔刀相向,恨不能将对方食肉寝皮,挫骨扬灰,而不是这样一夜酣醉,抵足而眠。
铁手走出房间,朝酒醉后直接席地而眠的两人走近。
沉睡中的戚少商突然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坦然,镇定,仿佛森林中已经捕获到猎物的野豹,不慌不忙。
面对着他的坦荡自若,铁手忽然觉得愤怒,不安,焦躁。
“我要带顾惜朝走。”醒来的人收紧手臂,轻声,但是笃定地道。
铁手一惊,“你没有理由带他走。”戚少商在说什么?他竟然要求带顾惜朝走,带他去哪里,去金风细雨楼吗?难道他忘了连云寨是怎样毁在顾惜朝的手里?难道他不记得他的那些兄弟是怎样一个个被顾惜朝逼迫而死?他是昏了头,还是自己听错了他又要以怎样的身份去安置他?
“你要理由么?”戚少商低沉的尾音带了几分笑意,他直直地看着铁手,突然低下头,轻快地在怀中人唇上触碰了一下,被侵犯的人梦中觉得唇上沉重,烦躁地摆了摆手,又囫囵睡去。顾惜朝醉得很厉害。
“这就是理由。”戚少商望向铁手,淡然道。
多日的猜疑,惶恐,和一些不知名的压抑在心底的不安、暗流涌动,这时候仿佛久经湿冷雨水浸淫的青苔,忽然被刺破云层的万丈光芒照透,一直暖进每一滴奔腾的血液里。铁手觉得浑身发冷,他知道的,他早就该觉察到的,戚少商专注热烈的眼神,顾惜朝疯言疯语中提到的只言片语······
却到了今日才肯相信。
戚少商竟然会喜欢自己的仇人!
“顾惜朝不是你的。”铁手定了定神,缓缓道。
“顾惜朝不是我的。”
戚少商低头看着怀中人安然的睡颜,嘴角轻扬,他眼中的深情和温柔,如梦幻,似海深。
“他也不是傅晚晴的。”
抬起头来直视着庭院当中的黑衣男子,白衣男子笑得自信满满,“傅晚晴只是顾惜朝的亡妻,顾惜朝是他自己的。”
“你以为一辈子让顾惜朝疯疯傻傻住在这个小院子里,就能对傅晚晴赎罪了吗?你以为和我在一起,顾惜朝就对不起傅晚晴?”
铁手承受着他锐利如电的眼光,沉声道:“我答应过晚晴,要完成她的遗愿,我不能叫她失望,她是为顾惜朝死的······”
“傅晚晴的遗愿,是你的事,顾惜朝的未来,是我的事。”戚少商忽然冷冷地打断铁手,“何况,当年就算傅晚晴不挟持诸葛先生的话,顾惜朝,也不一定会死。”
否则那雷霆万钧的一剑,岂会轻易叫他逃脱。
他竟然这样轻慢傅晚晴的牺牲!铁手捏紧了拳头,眼神变得凛冽起来。
“傅晚晴是他的妻子没错,但是她没有权利决定顾惜朝的一生,他不需要你这样的保护。他不该这样懦弱无为地被你圈禁在小院里,日日为了傅晚晴折磨他自己,他需要的,是重生,是施展他的抱负。”
“他已经疯了······”铁手一字一句道。
“这不就是你们最想见到的吗?”戚少商忽然抱着顾惜朝站了起来,像座神像般屹立在晨光中,“你们一直觉得,傅晚晴是为他而死的,所以他就应该疯掉,应该像这样痴痴傻傻的,待在你为他筑起来的小房子里,怀念他的妻子,为她疯,为她痴,一辈子都活在她的阴影里,只有这样,你觉得傅晚晴才死得值,是吗?”
他眼中的锋芒和愤怒惊得铁手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脸也一下子热了起来。他从没有要报复顾惜朝的心思,可是他放任他疯,放任他无理取闹,放任他越来越沉溺于傅晚晴的世界,自己则在一边冷眼旁观,也许,有时候还下意识地推波助澜。
是的,他希望顾惜朝疯掉,因为只有他疯掉了,才不会再想着兴风作浪,晚晴也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你对他好,却眼看着他疯,不过都是为了弥补对傅晚晴的亏欠罢了。”戚少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抱着顾惜朝进屋,“从今天开始,你不需要保护他了。那是我的事。”
铁手看着戚少商抱着青衣人进屋,他的背影沉重坚定,如一座巍巍高山。
他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戚少商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已经疯了,你预备怎么办?”
戚少商笑了笑,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深沉,他低头看着怀中的男子,不忍恨不忍杀不忍看他碌碌无为湮没满腹才华,这个人叫他曲尽了婉转心思,揉碎了一颗本自逍遥的心,苦涩的情愫和浓烈的仇恨,日日角斗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伤口愈合再溃烂,溃烂再愈合,周而复始,没有解脱的终点,可他依然还是甘之如饴。
因为他知道,怀里这个人,也在承受着同样的痛苦煎熬,所以他会在喝醉之后拉着他的衣袖叫他大当家,所以他会叫着傅晚晴的名字说对不起,所以他会疯,又不像真的疯,所以他不愿清醒。
既然走的都是同一条路,为什么不一起并肩走下去?
阳光穿透晨雾照进院子里,牵牛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露水盈盈闪动。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他看着这一切,轻声喃喃道:
“他总会好的······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