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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自狄更斯写下这句话以来,已被无数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无数次引用过,并且都理直气壮感慨万千。至于为何认定自己的时代会比前人要好,又何以比后来者要坏,却是不见得能说出个所以然。

      “这是我的时代。”
      年轻有为的江氏企业接班人江慕华被问及对眼下时局的评价时,以这样简洁而充满信心的一句话做了回答。
      仅仅二十五岁就从父亲手中接管了家族中银行以及酒店领域的相关产业,上任之初难免招来很多嘲笑轻视和怀疑,其中自然不乏存着看好戏的心思的对手或者路人甲乙丙丁。然而两年过去,这位公子却将自家生意做的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并且还雄心勃勃准备向传媒业进军。本城商界的后起之秀中他当可算是翘楚,就是和上一辈的老家伙们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有如此骄人的战绩,他口出狂言,别人也不会觉得滑稽,反而油然而起敬畏之心。

      啊,对了,我们不要忘了另外一位英国作家曾经说过:
      “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得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为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如果说,江慕华已经用自己的魄力、智慧和胆识证明了自己就是这城中年轻的王,那么,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默默地盘算着,为这位王找一位年轻的王后。
      这所有的人,有着狼的残忍,狐狸的狡黠,熊的贪馋,以及人类的好奇心和八卦的天性,却唯独缺少鹰一样敏锐的眼睛。
      不然,他们就会发现,这个叫做江慕华的大好青年,在无人处偶尔展露的,忧郁的脸色,和眉间的阴霾。

      “你曾经最喜欢站在这里看海。”
      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去,深秋的傍晚风是冷的,江慕华把下巴往大衣的领子里埋了一埋,以叹息的口气对面前的人说。
      对方看着他的脸,眼神迷惑得像是带了一层雾气。
      “还是不记得?那时你就站在这个地方,手指向大海那边,对我说,江慕华,世界这么大,我们一定要走到最远的地方去看一看!”
      “是我说的?”那人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着问。这是一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头发和眼睛都黑得让人心软,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可以用摇曳生姿来形容。
      “是的,不敢相信么?你眼睛里写满野心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你可能真的搞错了,江先生,我只是个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
      “到现在还是叫我江先生。”江慕华喃喃地说。
      “如果我做过什么使你误解,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你是的,韩英,只是你自己不记得。”
      “我不是韩英,朋友都叫我小武。”
      “你甚至都没有十六岁之前的记忆。”
      “我有的,只是不甚清晰,很多人对童年的事情都印象不深,总不能说他们都是你那个少年时期的朋友,更不能都用你那个车祸的理由来解释。”
      “他们当然不能,但是你能,因为你是韩英。”
      “放过我吧,江先生,像你这种家世显赫的人,结交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做朋友根本没有意义。即使我真的是你说的那个韩英,我没有他的记忆,没有他的身份,也没有他的思想感情,这样的我,和一个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况,因为车祸而失忆……?”年轻人扬起两条修得整齐而妖娆的眉毛,几乎是讽刺地笑了,“我们这是干什么?在演八点档电视剧?”
      “如果真说有什么变化,就是从言简意赅变成了伶牙俐齿。”江慕华又叹了口气说。
      年轻人做了个“被你打败了”的表情,眼光望向遥远的海天之际,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给自己点上。
      “我只是个小人物,江先生。”他咬着烟口齿不清地说,“像那种要踏遍全世界之类之类的豪言壮语,我是一辈子也说不出来的。所以,你看,让我们终止这些无聊的游戏,去各自干点各自的事情怎么样?”

      他用两根并拢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算是对江慕华做个道别的手势,转身走开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再来找我了。老实说,总听你讲那些什么以前咱们在一起的故事,我也有点烦了。如果我真的有那样的过去,那还真够无聊的。”
      他冲着江慕华露齿一笑,哼着荒腔走板的歌曲离开了。
      江慕华一个人站在那里,带着极其少见的苦恼的表情,抓了抓头发。

      “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灌下一大杯酒,扯松领带,江慕华扶着额头叹了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多少口气,没有回答这个让他伤心的问题。
      最佳损友郑启天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翘起一条腿来,晃着手里的酒,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江慕华。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真的不是韩英?”
      “不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启天,你也见过他,你觉得他不是?”
      郑启天耸了耸肩。
      “如果问我的话,我觉得他有一点说的是对的,慕华,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韩英,他不再具备韩英的任何特点和品质,你何必还要强求?”
      “屁话。”江慕华不耐烦地说,“韩英就是韩英,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韩英。”
      “你还记得韩英是什么样子的人?他聪明,坚定,野心勃勃,善于讨人喜欢,网球打得更是一流。在咱们这几个人里面,最被长辈看好的就是他。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慕华,现在这个家伙,只会每天坐在图书馆里无所事事地填登记卡,还会涂黑色指甲油戴大颗耳钉。”郑启天把手摊开,“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去跟你父亲说韩伯父的儿子尚在人间,然后把这个怪胎带到你家去,我敢打赌令尊一定会宁愿相信韩英已经死于多年前的车祸。”
      江慕华又将一杯酒仰头灌下,好像吞咽困难一样抚摸着自己的喉咙。
      “我不能放弃,”他用哑哑的声音说,“我不能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却假装无动于衷。”
      郑启天微微俯身向前,拍了拍江慕华的肩膀。
      “人是会变的,老兄。”他同情地说,“从韩英十六岁,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他早已经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人,你只是迷恋年少时的幻觉罢了。”
      江慕华苦笑一声:“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就是那个睡美人,沉睡在自己的梦境里,我这个失职的王子,却连怎么去吻醒他都不知道。”
      久久听不到郑启天回话,江慕华抬起头,发现对方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怎么?”他问。
      “你肉麻得令我憎恶。”郑启天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回答。

      那不是秘密,江慕华已经迷恋韩英多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父辈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孩子们自然也玩得来。
      江慕华真心喜欢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他精力充沛,鬼点子极多,却又会装作不动声色。他内心热情嚣张,面对长辈时还能做恭顺状,这种变脸的功夫让江慕华又钦佩又着迷。
      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某次一起出席一位小公主的生日宴会,小寿星是个洋妞儿,扬着一张满是雀斑的脸对谁都爱答不理,偏偏就是觉得韩英很顺眼。那些甘愿为她鞍前马后的小男生们看准了眼色,赶忙跑来劝韩英去和她说话。

      “为什么?”韩英惊奇地笑着。
      “哎,就为了哄女孩子开心嘛。”
      “那谁来哄我开心呢?”
      “让她高兴对你又没有坏处,你不知道么,大家都觉得她是真正的Queen。”
      “好吧,即使真的这样,她也不是我的Queen。”
      “你真不可思议。”一个少年惊异而气愤地说。
      韩英笑着抬手示意:“来来来,让我告诉你我是谁。”他附耳低声,“我是King of the world。”
      如果不是怕太失礼,江慕华在旁边就要鼓掌喝彩。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这句话仿佛受了诅咒般的精准。
      韩英十六岁那年与全家一起出游希腊,几天后传回消息,说他们在当地遭遇车祸,韩家夫妻的遗体不久后被运回,而他们的独子却从此不见了踪影。
      最难过的是江慕华的父亲,这个强悍的男人得知噩耗后,一夜之间好像就衰老了。
      “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亲生儿子。”他颤巍巍地说,“上天何苦这样待我。”
      江慕华在一边呆坐,只觉得有眼泪好像要流出来,但却被眼中无处发泄的无来由的火燃烧殆尽。
      是啊,他想,上天何苦这样待我。

      他埋首读书,随父亲学习如何做生意。他少年的脸上开始出现坚毅的神色,别人看来只道他是痛失挚友所以心情抑郁,过段时间自然好转。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努力。
      我要实现那个人的梦想,他无声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个人没有完成的目标,我要为他完成。他没有走完的人生,我要坚定地为他走下去。
      我要为了他,成为King of the world.

      直到多年之后,他路过电影院,在散场的人群中,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他如遭雷击,一时间动弹不得,望住那个人要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烫了乱蓬蓬的头发,穿着紧身的黑衬衫,肥大的裤子,指间夹着烟,在和同伴谈笑,变化这样打,但江慕华仍然一眼认出他。

      着魔般地,跟在他身后,随他穿过马路,再绕过几个路口,直到对方发现了他的存在,警醒地回望,江慕华才上前几步,轻声地问:“韩英?”
      他只得到一个茫然的恼怒的眼神。
      “你回来了,韩英?”他再问。
      “你认错人了,先生。”连声音都这样熟悉,说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话,“我不认识什么韩英。”
      那时江慕华就明白,他的睡美人,自顾自做梦去了,醒来的日子却遥遥无期。

      什么方法都试过了,给他看照片,看录像,带他去之前一起去过的地方,这个自称是小武的男人顶多只会惊讶地点点头说,啊,确实像,但是这个人肯定不是我。
      后来态度稍稍变化了些,也只是笑着抽着烟说,是啊,即使真的是那样,又如何呢?反正我不觉得做富豪的儿子就有什么好,尤其是这个倒霉的富豪老爸已经挂掉了。

      江慕华无言以对,多年过去了,韩家的家产已经旁落,如果韩英真的恢复记忆,面对凄凉现状,恐怕也只有满腹辛酸。
      可是,你还有我,他真诚地说,韩英,你还有我。
      我是小武,年轻人轻佻地笑起来说,而且,江先生,我可不敢高攀。

      就这样吧,江慕华有时难免泄气地想,至少,知道韩英还在这世上,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奖励。

      然而命运的颠沛和诡魅往往出乎所有人想象,无法预料的转机正在下一个街角的拐弯处露着尖利的牙齿虎视眈眈。

      那日江慕华自公司返家,路上便接到电话,说父亲因为突发脑溢血,已经被送进医院。
      父亲年事已高,为公司操劳本就辛苦太过,之前已有诸多征兆,只是不肯多加留心。今次发病来势汹汹,江慕华虽然接到消息便驱车狂奔,冲进病房时却还是晚了一步。
      昔日叱诧风云的商界精英,如今变成白床单下毫无生气的曲线起伏,江慕华跪倒床前,哭都哭不出来。

      人都是在苦难中长大的,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江慕华平静地出现在企业的大楼里。
      之前属于年轻人的最后一点浮躁也从他的眉间消失,伤痛和悲哀使他气质深沉寡言少语,他学会掩藏情绪和更多运用思维。
      他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于是员工们也都安下心来,笃定跟着新老板仍然前途光明。

      只有到了夜里,哀伤和脆弱才海啸般袭来。
      他酩酊大醉,开车去韩英——或者叫小武?叫什么也好,只要那个人肯给个肩头让他一哭——那破败的公寓,将门拍的震天响,等那人来开门,就冲进去,跌跌撞撞抱住他。
      上天何苦这样待我,江慕华说,声音哽咽,何苦这样。
      他的眼泪将那人肩膀处的衬衫浸湿。
      迷惘之间,感到一只温柔的手抚摸他的头发。
      “没关系了,慕华,”他听见韩英平静的声音说,“你还有我。”
      江慕华抬起脸,惊诧地张大含泪的眼睛。

      就是这么美满,只不过略有不同的是,睡美人不是被王子的吻唤醒的,而是他悲伤的眼泪。

      于是这个故事是不是可以用那句最老套的话来结束——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且慢,我还有个结尾没讲完。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韩英为江慕华整好衣服,含笑送他出门,临别前不忘拉住他领带索一个绵长的吻。
      门合上之后,他才坐下来,手指抚摸着嘴唇,脸上仍旧带着笑容,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久久,终于站起身来,迎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乱七八糟的头发已经剪平,所有繁琐的饰物都丢掉,只穿着深灰色的毛衣和黑色牛仔裤,韩英一直有张干净而苍白的脸呀。
      他为自己烧了一壶水准备沏茶,站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哼着歌,手指有节奏地扶在墙上打着拍子。

      他很善于等待。

      从那次车祸中死里逃生,吃尽了苦头辗转回到此地,隐姓埋名伪装自己……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只是没想到等待会以一个仇人的死而终结。
      车祸?意外?谁相信?在危难中已经看透一切的韩英不会相信。
      去希腊之前,父亲的公司正与江家卷入一场经济纠纷,如果局面继续恶化,很可能会使江家元气大伤。
      而这场车祸,来得真是再及时不过。

      他不能说,他甚至无法表露身份,他知道如果自己出现在亲爱的江伯父面前质问他的话,等待自己的很可能就是一颗子弹。
      他在这个城市里埋伏起来,像猎豹一样,目光炯炯,等待机会。
      被江慕华发现那天,他曾经以为这个游戏就要到此结束,以自己的game over而告终。
      他只好假扮失忆,这样,即使被江慕华带到自己的仇人面前,对方发现他已经丧失反抗的能力和智慧,也许会心生仁念放他一马。
      而江慕华的表现比他想象中还要好,这年轻人对自己的父亲一直只字未提。

      啊,终于等到了,知道自己的仇人死去,这滋味多么甘美。
      韩英愉悦地吹起口哨。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场车祸的策划者,不可能只有一个人,他要慢慢地找出来。然后,他要把曾经属于韩家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拿回来。
      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
      他抬起头。
      在他眼睛里闪现的,是近乎凶残的野心,是他少年时,望着大海,发誓要征服这世界的光芒。

      江慕华在去公司的路上接到郑启天的电话。
      “同居生活甜蜜么?”对方很八卦地问。
      “你想象不到的甜蜜。”江慕华亦笑着回答。
      “他的记忆完全恢复了?真是想不到,早知道这样,你应该一开始就抱住他大哭一场。”
      “啊,不不,我相信他在那之前已经回想起一切。”
      郑启天沉默一会儿。
      “你什么意思?”
      “那天我带他去海边帮助他回忆往事,他告诉我他什么都不记得,然后大概为了表示满不在乎,还哼起歌来。”
      “唱歌也是错?”
      “那首歌,启天,”江慕华边打方向盘转弯边心平气和地说,“是咱们小时候宋阿姨教的,还记得那歌词?等日出之时,你便拥有黎明的吻……”
      电话那边再度陷入沉默。
      “你能想到他这样做的用意?”
      “还不能。”红灯,江慕华停下车子,“不过,没关系,我会搞清楚的。”
      “你知道,这至少证明,潜意识里,他仍然怀念那段生活。”
      “谁不是呢,启天。”江慕华简单地回答。
      “原来你的睡美人只是装睡,哈,搞不好他还是个失眠患者。”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童话,”江慕华叹口气说,“幸好我还爱他。”

      如果有爱的话,也许他们还可以继续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谁知道呢。
      不过,信不信由你,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童话。
      ——不然,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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