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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个故事 ...

  •   “先生,先生!”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记得那个声音。那天是七夕,却无欢会的情人。在明早便会被占领的城池,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大门却被一双稚嫩的手敲响了,伴着清脆的铃声和语声。我开了门。茫茫夜色中只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闪亮如星。来人一步迈入烛光中,甩落黑氅和面纱。惊鸿乍现,是过目难忘的容颜。孩子似的面孔,美得近乎决绝。锋利的神采如新开的刀刃,能刺破之后二十年黑暗的回忆。
      这样的脸,竟有人舍得换去。我不由慨叹。她从怀里抽出一轴画,在桌上仔细抚平:“请先生将我易容成此人模样。”我斜眼望去,略感惊诧,但多年的江湖阅历还是令我迅速镇静下来,淡淡地接下生意。画中,竟是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男子。
      她见我应允,便伸手从项上解下那串鲛珠缨络,郑重其事地放在我手中。我冷笑道:“姑娘,你戴的铃子,不比这个值钱?”她苦笑着晃了晃右手腕上那一圈玫瑰金铃铛:“我若取得下来,巴不得送给先生。可这不是饰物,是一个镇魂。”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镇魂是禁锢秘术师法力的加有咒印的物件。她的力量居然要用镇魂加以禁锢,自然是十分强大的秘术师。这兵荒马乱的,别人的事我也不愿多想,只着手准备易容。
      女孩服下迷药,躺在交椅上昏睡。婴儿般纯净无邪的面容,越发惹人爱怜。
      灰树脂和云光胶在痕玉菊瓣盘中加热化开,在我手中渐渐成形,越来越接近画中的清俊男子。虽不关己事,我还是不忍真为她剔肉削骨,只动手赶制一张人皮面具,她若不要了,随时可以撕下来。薄薄的刀刃在我掌心幽凉如水。刀光腾如展翼,是扑火的飞蛾,却正把流年暗写,乾坤偷换。这一行,我已驾轻就熟。尽管已兵临城下万分危急,但我知道,这一刻我是在帮一个女孩子,达成她的目标。
      大约三更时候,易容完成。我抹了一把汗,在她口中放了颗醒石。她慢慢睁开眼,迷离的眼神逐渐清明,定定望向镜中。待看清了,她轻呼一声,霍然站起,摸上自己的脸。“求得形似,我只能为姑娘做到这一步了。他若是姑娘熟人,姑娘最好极力模仿其声音、神态、动作。惟有形神皆似,才能瞒过他人。”我闲闲说道。镜中男子的面孔诡异地笑了。她把手巾系在腕上遮住镇魂,披紧了黑氅,转身向我,俨然一个翩翩佳公子。她一拱手模拟男声说道:“多谢先生!我该走了。”她鬼鬼一笑, “七夕佳节不可轻过,您就等着看好戏吧。”一阵风过,户牖大开,人已不见。三四条街外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
      当夜我就离开了濯城。在逃难的人群中,没人知道这敝衣少年便是名躁一时的易容师。三天后众口哄传湫城将军已突破重围,驱兵解了濯城之危。同行的老者在人群中高谈阔论:“湫城将军本被困断魂峡,地势险峻,敌兵数倍于己,何来生还之望?可天下竟有这等奇事!四更时有人看见湫城将军引着人马已在断魂峡外二十里的野狼坡。斥候飞报张继德。姓张的便撤了峡谷中的兵,立马追赶,刚到谷口便中了埋伏。这下湫城将军瞅准了空直奔濯城,把围城的兵马杀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保全了一城百姓哪。”听者啧啧惊叹,只不知湫城夜是怎样一个不世出的隽才,威武王敢令他孤兵深入,而他竟真能不负所托,于绝险处翻身。
      经此一役,战势陡转。威武王池罡星渐渐控制了局势。湫城将军和海将军是他的左膀右臂,为其征战南北,立下汗马功劳。三年干戈缭乱后,天下初平,威武王进驻泷城。同年,海将军负气出走。传闻海将军其实是一个绝色少女,为威武王情之所钟,竟不知为何拒封后妃,还连夜离城,不知所终。
      而我,于此乱世做了个闲人。把铺子搬进泷城,前台卖酒,间或接一单生意,随意糊口。直到我见到了那个人。那年的七夕,竟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遍野琼玉,飞泪成冰。他自漫天风雪中沉沉走来,像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魇。我眯起眼,看这帮挡住了门口清冷日光的人。按理说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除却那一脸的阴鸷可畏。他二话不说,令手下封了我的铺子,却径自闯了进来,脱下玄狐裘,里面露出冰凉铮亮的铠甲。他从腋下抽出一卷画,扬手展在桌上。这张画我太熟悉了,与三年前那个身怀秘术的女孩带来的本是同一张。让我吃惊的却是他下面这句话:“我便是威武王,我要你把我易容成湫城夜的模样。”我自揣他既肯直说,必不打算留活口,忙极力推脱。鹰隼般冷利的目光在我脸上缓缓游走:“你不用骗我。三年前为海月改容的就是你。”难道那夜的少女,竟是海将军?既无退路,我索性问道:“大王要易容,是为了什么?”霸主的唇边扬起了一抹凄凉的笑意:“三年前的断魂峡,你知道湫城夜为什么会失手?是,是我故意的!我逼他在七天内解濯城之围。他若是死了,就不会再跟我抢月儿了。可我没想到月儿知道了。她找你扮成他的样子,故意领着残兵剩勇在野狼坡经过,诱走了张继德。在我本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时候,却看见他冲进了大营。他嘲讽地笑,扬手撕下脸皮。那是月儿,那是我的月儿!我永远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她悲愤怨毒的眼神。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既肯背着我冒死救他,她的心必不在我处。若不能让她爱我,我宁可要湫城夜的一张脸。”
      现在我明白了。悠悠举杯啜饮,嘴角溜上了一抹诡异的笑:“这单生意,我不接。”他幽凉的钢刀立时架在了我颌下。哼,这又能吓唬谁?“草民一向尽力满足主顾要求,但做了也白做的生意,却不屑接手。”他持刀的手开始颤抖。“此心非彼心,纵色相如一,又怎能欺心?如果海将军真的喜欢湫城将军,大王改易容貌,未必能赢得芳心。”我稳住他的眼神,“您有没有问过她,她心中所爱究竟是谁?”他长叹一声,收刀入鞘,望向被风雪搅成一片苍茫的天地:“没有。我真笨,为什么连这都没问过?”
      那一夜威武王以本来面目回了宫。他吩咐我不准接生意,关了铺子听他调遣。但那个孤傲的男子,再也没有来过。泷城的七夕,也再也没有下过那令人伤心的雪。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久后海将军也来了。盈盈浅笑,我一眼便认出是当年倾国的芳华。
      三年前绝尘惊艳,三年后惊艳绝尘。

      她把已破除咒印的镇魂之铃交给我,赎回她娘给的明珠缨络。威武王没有问过的话,我问了她。女孩暗暗咬牙道:“那个人,我爱他一世,他却负我一生。”我并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我所能理解的只是,三年前那个七夕,已足以改变了很多事,老去了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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