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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步摇】当时明月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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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怎样懂?
这样的寂寂深宫里,本以为便只能于帝旁委身相待,本就欲这般红颜枯老,本怀着一个慢慢死去的想法,带着身早就行尸的身子这样慢慢地争着、抢着、计较着、算计着,忘了爱忘了恨忘了最初的那个自己,只为争一份容华,一份矜贵,一份荣耀。
甚至有时候连这容华、这矜贵、这荣耀都不是自己的。
她常常觉得自己就已经这样死去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金步摇慢慢死去了。
可是谁能想得到竟遇见了他。
一袭桃花,妖娆了谁的年华。只一次,这一念,便已是陷了。
他于桃树下折一枝妩媚,略略侧首,枝头桃绯将他眉梢上那点说不尽的妖娆尽数点亮了。
“嗯……金步摇……真是好名字……”
他一笑,狭长的一双凤眸妩媚风流,略略沾染一点不善的邪魅,便奢靡尽了。
“摇摇。”
罢了是了,便这样好了。情愿沉沦的彻底一点、再彻底一点好了。
倘若不得善终,索性扯了他一起就是。
玉妃望着她,最终一句话了结:“好自为之。”
步摇沉默不语。
是夜,她仿佛作了一场极长极深的梦,梦中桃花绚烂,可她却分明是触及不到的。
由是惊起。
晨起清凉,哪里都是触手生凉的寒露。她不过是自殿内而出,身侧无人,却蓦然看见那人侧身斜倚在东侧一长石凳上。背靠于圆石几,一身白衣懒懒散散。
想见,便是可见。
步摇仿佛觉得心都凉了,一步步走过去,却一点点地更凉。真真是如同做梦,可是她宁愿如方才一梦一般是触及不到的。而不是如同现在,她伸出手来,甚至可一触到他的墨色发,他的精致眉眼,他那一线嫣红色的唇。
顿住。
或者不如说,轻易被他抓住。
仿佛还是那一天,与他共笔,掌心温润。
凤眸妩媚,他睁开眼,笑:“我道只是想见见你,你便真的来了。”
步摇不言不语,慢慢地伏下身。锦衣曳地,极华丽的一袭宫装,裙裾散落,映衬着白石的地砖,辗转开成一朵极艳的花的模样。她伏低作小,只静静将侧脸伏在他的胸膛,想宁愿就此葬了也好,岁月静好。
——可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
她忽然生了一种勇气:“就这么死了罢?”
凌墨颜温柔笑着望她:“你肯就这么死了?”
手指一点点的收紧,最终攒握成拳,蓄长的指甲在掌心印刻成一片片生疼的半月。
他伸出手来抱了抱她,七分倦意,三分柔情:“你若是肯就这么死了,那我就陪你好了,反正我也是活不长了的……呵。”
她一惊,猛地抬起头来。他前襟白衣几乎蹭的她脸颊生疼,她却不觉得,只恍惚觉得有别的什么东西即将经由他所言而出,自此天翻地覆再也不得而归。
凌墨颜淡道:“你若是想同我就这么死了……那么便再等一个时辰好了。”
步摇不言不语,眸中生出一种惊惶,静极地望着他。
他仿佛若无其事,唇角笑意犹然,伸出手来,指节分明地抚她柔顺的长发:
“再等一个时辰……待清帝驾崩……我便是那千刀万剐的人……”
凌墨颜倦倦抬了眼,眼睫轻如蝶翼,略略扇合后便复又归于了死寂:
“那个时候,你倘若愿来陪我,那便永生为誓罢。”
“那个时候……无论是爱,抑或是恨……”
“我都绝不再负你了。”
步摇安静地望着他,忽然抬了抬下颌:“你作了什么?”
凌墨颜笑:“不过是做了件我想了许久的事……”他唇边笑意莞然,却似乎带了些恶意。
步摇顿觉浑身发凉,几是不可自制地猛站起身来,转身向后走去。
凌墨颜于她身后淡淡道了一声:“你是要去邀功?还是救他?”
邀功怎样?救他又怎样?邀功同救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那一霎,步摇几是要笑着说出这句话来。
可是紧握的指尖却一点一点地渗出濡湿,再一点一点殷红地落在白石地上。
她最终只闻他最后轻声两个字:
“罢了。”
经年久远,那一叶旧梦。
你说高山流水,客答春江,后来章台游冶,系马垂杨。
你说锦瑟韶光,华灯幢幢;后来荼靡开至,青苔满墙。
你说天地玄黄,风月琳琅;后来月斜江上,云淡天长。
你说兰舟轻发,西楼月下忆姣娘;后来江湖两忘,只影天涯踏秋殇。
步摇忽从梦中惊醒。几是吓醒的,窗外几斜霞光透了绿窗隐隐射了进来,竟晒得人连梦也做不好。步摇自小榻上径自起了身,斜斜倚在榻上,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是梦还是甚么。指尖略略划过绿窗上的纱,方想起适才听到的歌声。
她淡极了道:“是谁在唱歌?”
怀瑾道:“是今年的秀女,新进的,原是在采莲浦那儿打了莲,这回来的道儿上便起了些兴。”她一顿,复笑道:“到底是不规矩的,要不要让握瑜去让她们悄声些?”
步摇怔望了窗外许久,方道:“罢了,何必多这个事儿。”但任那歌声渐行渐远,她才恍惚觉起一事:“是不是又近了玉妃娘娘的生辰?”因是每年新进秀女后便近是慕氏的生辰,清帝于此便显出几分特殊,几是年年都会折腾一出。她由是记得清楚。
然而不意却闻怀瑾先是诧道:“玉妃?”随即便紧道:“玉妃娘娘已擢升贤妃了。娘娘切莫要唤错了……不过生辰确是近了,娘娘是要备上甚么礼吗?”
她此际方大梦一醒。
她几乎是喃喃出声:“那凌侍君呢……”
早就是沧海桑田了,便只有她还在念念不忘,固执己见。
怀瑾缄默。
她安静地、安静地抬起双手,纤细指尖早就将那段年华抛掷,只剩下堪堪承接一滴清泪。
那日她本是要去清晏宫的。
只是接近于一种本能,并非邀功,也实非是为了救帝。脚下步子急了又急,最后竟是一脚行差踏错绊倒在地。掌心本是已掐出几痕血色,自此更是被摔得生疼。她甚是不敢去看,不敢去望,明明不想再走这一步,可是偏偏不可能停下。
她伏在地上,再狼狈不过。垂着头,几是要咬破嘴唇。
“那个时候,你倘若愿来陪我,那便永生为誓罢。”
“那个时候……无论是爱,抑或是恨……”
“我都绝不再负你了。”
鬓边步摇摇晃,零零碎碎,一闪一烁,泠泠作响。
“摇儿,金家早晚是要指望着你的。”
她已是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的,纵使有那力气,她也不知接下来的路应是怎么走。眼见着天已是亮的差不多了,她撑着地,却怎样都使不上力气。然终是有一人将她扶了起来,轻声道:“金容华?”
步摇抬头,却是一姑姑样子的宫女,模样清秀却也眼熟。她双手虚扶着步摇起身,最后并不言语,只将身一侧。步摇便明明看见她身后之人赫然是玉妃慕氏。
玉妃一面素颜,显是应至佛堂参礼的模样,见了她,连面色亦是淡极。然却依旧上前自那姑姑样子的宫女手里接来扶住了她,淡道:“作甚么这么慌张,平白失了分寸。”
步摇一把抓了她的手,几是破口而出:“凌、凌墨颜他、他要弑君!”
她知晓自己是尚无法子的了。她已是退无可退,喜爱上那样一个妖艳却又决绝的男子,她许是早应知道会如今日这般粉身碎骨,可是她却没能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有多爱他,有多恨他,玉妃早已是说中了,爱与恨他皆从未挂在心上。
她没法子作出选择,那么索性,便看看别人怎样选好了。
是与否,对与错,爱与恨,进与退,舍与弃,家与国,私与公,情与义。
步摇望着玉妃,唇边忽然扬起抹奇异的笑。
然而玉妃却骤然面色苍白,复问了她一遍:“你说什么?”
“凌墨颜……要弑君。”
她许是疯了,她知晓,便这样疯了也好,不定真会抛下一切同他共死。
——哪怕只为了他那一句誓不相负的空语。
玉妃又问:“他在哪?”本是搀着她的手已是微微发颤了。
步摇一怔:“在璇玑殿外。”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玉妃竟是弃了她的手,反向璇玑殿奔去。她本是穿着一身宫装,行动间极难奔走,可她却磕磕绊绊,从未这般失仪般地向那里奔去。
步摇一怔,心底几是被甚么猛然抓住,一窒。
她便是疾步匆匆,一路尾随,至了璇玑殿外,脚步蓦然放轻。
玉妃已是伫在那里未动半分,仿佛沉凝成一块石。
她慢慢转过头来,向着适才的宫女吩咐,声音柔靡且倦,仿佛真的很累很累了:“去清晏宫那儿探探消息罢。”
步摇怔在这方丈之外,几是不敢再望一眼那人。犹是白衣墨发,倚在长石凳上,背靠于圆石几,懒懒散散。
他阖着眸子,只是恍若睡去的样子,容颜妖娆似妖。
只是胸前却因一把小匕殷红了她的目之所及。
甚至仿佛这世上便已是这般殷红了开去,如同生宣纸上渲染开来的胭脂红。
步摇后退一步,然不过一瞬却又猛地扑了上去。双袖翩跹如蝶,跪坐于那长石凳前。
双手忍不住地捂住嘴,一声复一声的哽咽,却怎样都哭不出来。
仅仅仿佛只若是一种嚎啕,却竟连嚎啕亦嚎啕不出。
长歌很快便带回了消息:清晏宫那儿被查膳点投毒,主谋不详,但凡涉及在内的尽被清帝一怒之下打发进了天监。甚是连详查亦不必了,尽言立推就斩。
玉妃听了,只一声低笑:
“他自是还有他的凌家,亏他总算还记得。”
便是再不言语,离了去,自作她的事了。
步摇知晓她还是应去礼她的佛,参她的斋。
可是她呢?
那时言犹在耳,仿若依稀还能听见他轻声言唤自己:
摇摇……
她只觉得自己真是傻。
难得一声聪颖,却一时糊涂。
他若是真有心怎么可能临事成前知晓这事?他若真有意怎么可能任由她就这么走了?他那样一个人,凡事都算计的清楚。甚至连玉妃都比她看得明白,凌家纵是将他送了进来,可他便真有那份狠心去给凌家惹来吵架灭门之祸?
更何况他未必不是想要的。
步摇依稀还记得那把小匕曾是清帝随身所携的。然只一趟江南之行后,便不见了踪影。
清帝又是怎样想的呢?就那么轻易灭了口,不容旁人置喙半分。
步摇轻声笑了笑,然而却连笑都发不出声,只觉得微微发苦。
哭不出泪,笑不得声。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多年后,她执笔相书这一句话,却发现——韶华都已经老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