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日子》浅草残

1、All

　　“喂，崔仁。”
　　“干吗。”
　　“……”
　　“……你干吗老盯着我脸看！”
　　“你脸上还有凉席印诶！”
　　“你……找扁！”
　　对，就是那个口头禅是“你……找扁”的家伙，吊儿郎当的肤色有点黑的初二时1米7的男生，崔仁。廖一了小学时手底下的兵，初中的同学，高中的男朋友。

　　一个女孩子跑过去。
　　又一个女孩子跑过去了。
　　廖一了向她们跑过去的方向望了望，什么都没有嘛，慌慌张张的干嘛。刚转过脸，就看到气喘吁吁的崔仁，两只手扶着膝盖，瞪着她狠狠地看。崔仁头发上还有一滴一滴准备降落的汗珠，大概因为刚跑完步的关系，脸色有些发红，所以整张脸黑红黑红的。 “关羽和张飞……啊……”廖一了还没说完话，就看到崔仁的脸变成绿色的了，很显然要吐出那句口头禅了。
　　廖一了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崔仁，干嘛啊。”
　　“你奶奶在医院呢，急救，脑出血。”
　　“哇靠！该死崔仁！怎么不早说……！你帮我跟老师请假吧！”廖一了将手里抱着的作业本往崔仁手里一塞，刚要走，突然想起什么的拉住了崔仁的胳膊：“你带钱了没有？”
　　“……找扁啊你！疼死了！我身上只有一百啊！”
　　拿着钱就像宫崎俊漫画里的小女孩一样脚吧嗒吧嗒蹈得飞快地冲出了校门。廖一了的脸慢慢也红了起来，汗也出来了。突然停住了脚，想起还没有问崔仁是哪家医院。
　　刚要往回返，手心的钱已经快掉了。廖一了换了下手就看到了和钱放在一起的白色纸条：东方医院，急救A3室。廖一了立刻就去拦了出租。
　　那天奶奶还是没被救过来。廖一了嘴唇咬得发青，捂着脸对着墙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哭声。但还是很不争气地嚎啕起来。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很厉害地吸鼻子，话几乎说不下去。自己不敢去看奶奶，最后还是把电话给了医生说。爸爸赶过来的时候拍了拍廖一了的肩就赶紧去办各种手续了。廖一了手心里还攥着打完出租剩下的83块钱。
　　那一年廖一了十二岁，小学还没毕业。崔仁在大队部帮廖一了总结了工作，听到老师夸奖了一通，说这个大男生终于会工作了。
　　那天晚上廖一了给崔仁打电话问作业，崔仁顿了顿问你奶奶好么？廖一了又没止住哭泣，刚哭出声就切断了电话。崔仁再打过来的时候死也不接，廖一了躺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
　　这个小小的女孩把门关得紧紧的，不敢去看奶奶用过的所有东西。
　　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脑出血了呢。
　　你说这好端端的，奶奶怎么就没了呢。
　　廖一了以为整个世界就剩自己了。蜷缩着身子连被子都没盖，哭累了睡着了。

　　“搬家了诶！”廖一了有些感伤地看着逐渐变空的这个家。屋子是从未感觉到过的宽敞。崔仁在自己爸爸的带领下帮忙一起搬厚重的木茶几，自己身上也是挂着大包小包的。等崔仁把茶几搬出去再折回来弄其他东西的时候，廖一了拍了拍崔仁。“喂，休息会儿吧。”
　　崔仁冲廖一了怒目而视：“你自己不搬东西跟我这磨蹭什么！你不去赶紧到新家准备月考吗！你不还要参加艺术节吗！你不是还报名那个英语比赛了吗！”
　　廖一了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因为累了发火的崔仁，干脆就不理他了。摔门而出，跟爸爸说了声就揣着新家的钥匙扛着包裹坐车去了。
　　很干净的白色桌子，一直超喜欢白色，衣服也有一堆一堆是白色的。复习完语文之后廖一了给爸爸打电话：“爸，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啊？我都饿了……”
　　“你过来搬东西吧，崔仁回家吃饭去了。就差一点了，争取今天弄完。来和这个家道个别吧。”
　　想了想还是带着彩色笔去了。拿厚重的颜料肆意泼着。后来拿很久没用过的大毛笔在墙上写“再见我的窝”的时候眼角居然有些湿润了……搞什么啊，才不是小女生呢！
　　崔仁吃完饭跑过来，看到屋子已经彻底空了。雪白的墙上还有廖一了的杰作，看得他一傻一傻的。“喂，崔仁，别看啦！道别仪式结束了，要关门了！”然后廖一了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拎着东西冲下楼去坐卡车。
　　崔仁站在单元门口看着廖一了的小脸在卡车窗户里若隐若现，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自己应该不久就会搬过去了，不过这一段时间里没了这个疯丫头倒有些不习惯。
　　“崔仁！”
　　“……”崔仁抬起头看廖一了，卡车已经着上了，马上就要走了。
　　廖一了奋力地吼着：“崔仁你这个大白痴！明天数学考试别忘了复习！”
　　崔仁有些僵在那里了，手又握成了拳头：“你……找扁啊廖一了！鬼才会复习！”接着就走回去了。
　　崔仁哪知道廖一了兴奋不已地在跟她爸炫耀：“我说我能让这白痴回去吧……”
　　……
　　那一年，廖一了十四岁，是个很强的学生。崔仁因为长久打游戏成绩有些下滑，每次都会忘了考试忘了复习忘了写检查，不知不觉就被弄到差生那拨去了。
　　廖一了听崔仁妈妈的建议帮崔仁盯着点。邻居加同学加小时候手底下的兵，这种关系要是还不铁那男生女生间就没友谊了！廖一了愤愤地这样想。

　　“期中考成绩下来了诶！”
　　“廖一了成绩怎么样？”
　　“老样子……她是跌不出前三了……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廖一了站在女生AB身后浅浅地笑，每天晚上留至少三个小时复习做习题预习，鬼知道那种日子是什么样。有一次崔仁找自己打球都免了，打扰者--杀无赦！
　　“对了，崔仁呢？”
　　“哪个？”
　　“啊……”廖一了看了眼说话的女生，短头发戴眼镜，蛮清秀的：“就是廖一了的邻居，个子不高，有点黑，眉毛黑黑的那个。”
　　“4班的？帅吗？”
　　“恩，挺帅的，打球超好。”廖一了看见这女生两眼放光……寒一个！
　　“啊我知道了……4班就一个帅哥，我们班男生叫他‘人’……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廖一了再寒一个！赶紧跑掉，突然想起还没听到崔仁成绩。隐约听到“又被年级组长找了，他就是不爱学吧，看样子好聪明的。”
　　廖一了上生物课的时候在实验室里偷偷瞟了眼崔仁，没注意这家伙好象真是班里惟一一个长得有点型的。个子不比自己高甚至，不过眉毛眼睛单独说不好看长在一张脸上倒还比较好看。啊，想个鬼啊，这死‘人’天天回家打游戏……都中考了中考了中考了！没几个月了还这么没大没小不急不缓的！到高中不当同学了这小子连大学都考不上！
　　“廖一了。”
　　“……啊？”廖一了仓皇回头，看见女生B--清秀的女生有些胆怯地看着自己。于是立刻做出一副大姐大的样子。“你是谁哇？有事？”
　　废话！找你还能没事吗？
　　“恩。你有没有什么学习经验……”
　　喷一个！也就是这种理由找人谈话会扭捏吧！廖一了清了清嗓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听到崔仁冷冷地来了句：“廖一了，你先回去。老师找我。”然后就走了。
　　廖一了看见女生B红了脸，突然想到了下下个星期的分班考试……这女生是忍受不了暗恋的痛苦了么？突然想到一句厚颜无耻的话：“喂，有个鼓励自己的信条，发发奋就行了。”然后就走掉了。
　　一个月后看到女生B搬进了自己的教室，也没多说什么话，转过头去想装没看见。后来女生B给崔仁递小条，也没多说什么话，尽管只有自己看见了可以弄出个超级八卦出来。
　　那天放学的时候，廖一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戴着手套的手几乎扶不住山地车的把。好不容易看见崔仁出来，后面还跟着女生B，一下子就有点火了……好啊你个崔仁大白痴，有异性没人性的狗东西。
　　“真奇特你居然没被这班T出去。”
　　“废话……有个这么找扁的你天天嘟囔着我学习……我妈现在一听见门铃响就会有模式化笑容！”崔仁在围围巾，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哇靠！现在感谢我了吧！我让两个人遇到了爱情--在中考这会儿！我还想不想让崔仁上大学……
　　“喂，崔仁，那女生叫什么名字。”
　　“谁？”
　　“给你递小条的那个。”
　　崔仁开车锁的时候好象是笑了下：“咱们班的还是1班的还是7班的？”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或者是10班的？还是初二那几个小破孩啊……”
　　“咱们班的。”廖一了佩服自己能在寒风中站这么久说话都不抖。
　　崔仁把车推了出来：“赵稚兮……什么鬼名字那么难记。”
　　廖一了蹬上车了，想让身子暖和一点。早知道应该穿那个墨绿色的外套的，虽然自己的山地是红色的……怕崔仁这厮笑么？！
　　到家的时候廖一了打破了沉寂：“崔仁，好好复习。期末好好考，我请你和女生B喝珍珠奶茶。”“什么女生B啊。”
　　廖一了愣了下没再解释，推着车就进车库了。这个社区单元不一样车库都不一样，没法根据崔仁的车判断这家伙有没有出去玩了。
　　那一年廖一了15岁。好不容易帮崔仁考上了和自己一样的高中，每天累得几乎趴下。复习的时间不得不提前，要弄时间出来给崔仁复习。在学校的时候还要忙着被传说中的‘1班的7班的10班初二小破孩’白眼杀外加给她们和崔仁联络感情。要帮崔仁记住那些越来越多的名字，很久以后廖一了都能趴在桌子上跟崔仁说出：“白文静宇文辣椒周末花狐狸王放鸽子……还有脏兮兮！”
　　崔仁百无聊赖地问句：“都是什么鬼名字啊……”
　　廖一了吐吐舌头：“为了好记编的。”

　　中考之前廖一了和崔仁的铁打关系结束。中考那段黑暗的日子略过去不说。中考结束后，哪怕结束很多年后，廖一了都会仔细地想她和崔仁关系的分界线是哪里。大概是突然之间没有那么多话，会被庞大的压力逼得莫名其妙地哭，被崔仁看见自己吃着汉堡流眼泪。那个时候估计崔仁意识到了廖一了是个女孩子，是个漂亮的优秀的脆弱的女生。
　　考完那天崔仁站在学校门口等廖一了出来，那个时候赵稚兮死扯着她不放追着对题。廖一了捂住耳朵不理睬赵稚兮的所有答案，实在受不了了，对赵稚兮吼起来：“对题者死！”
　　赵稚兮终于不再问，瞥见了崔仁就急急忙忙走掉了。崔仁带廖一了去喝冰镇的珍珠奶茶，吃鸡心。廖一了满嘴含糊的时候，崔仁站起了身子，以高傲的姿态问：“廖一了，做我的女朋友吧？”
　　廖一了顿了两秒钟，把嘴里的东西嚼碎咽下去，咽的时候突然一颗眼泪滑下来，又一颗眼泪滑下来。崔仁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尴尬地站着。“咽到了？”
　　廖一了抽出桌子上的餐巾纸，擦了下眼泪然后团成一团向崔仁扔去。“终于考完了……呼！”
　　“你找扁！”崔仁有些生气了：“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废话！崔仁你个白痴，碰到钉子了回头找我来啦？还是咱俩关系铁吧……我又不是急救中心！整天有个大男生跟着还想不想让我找男朋友！”
　　崔仁想都没想就吼：“不想！”
　　轮到廖一了尴尬了，她还瞪着眼睛，只不过视线从崔仁身上移开了。“你要和我考上一样的高中我就答应。如果真这样，你要答应我，分手也不许难过！”
　　“废话！你说过的话别想着反悔！”崔仁还是大声吼。
　　廖一了拿着盘子上的鸡心串接着吃起来：“你才废话！我死也不会反悔的！”然后廖一了又一瞪眼睛，就站起来了，啃完鸡心串就很拽地跨上车走了。
　　什么什么嘛，非要搞得跟吵架一样。白痴崔仁，你要是脸红一下我就不会不爽了！
　　反正后来崔仁真就成廖一了的男朋友了。廖一了很不适应地看着身边头有些低着的男孩子，个子比起原来真是长高了好多，1米78了，都快1米8了。一如既往的健康肤色和浓黑的眉毛与明亮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穿高梆篮球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长成了刺儿头。
　　“喂，崔仁。”
　　崔仁敏感地谈起头：“怎么了？”
　　“你有黑眼圈诶。打游戏了吧。”
　　“鬼话。我从来就没长过黑眼圈。”崔仁又摆出一副傲然的样子故作轻松地看看别处。
　　廖一了眨了眨眼睛：“那就是眼袋。”
　　“……你找扁啊！”
　　搞什么啊，还是原来那副德行，一点都没变。
　　那一年廖一了16岁。

　　廖一了陪崔仁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溜达。有很多打球的人，崔仁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有时候突然冒出几句“好球”“二运了都”什么的。廖一了安静地把头埋在校服领子里，看着不变的跑道。
　　“一了，明天是愚人节诶。”崔仁慢慢地说。
　　廖一了哼了一声：“我知道。”
　　“你想怎么过啊？”
　　思考了一会儿，廖一了狠狠地瞪了崔仁一眼：“给男生写情书！”
　　崔仁像是噎住了一样，过了会儿才清了清嗓子，说：“那我就给赵稚兮写好了。”
　　“你会吗？”
　　“当然。”
　　那天晚上廖一了很努力地在房间里写情书，并且还写出了一堆“雾气是你我一起呼出的哈气”这种句子。但是没有写信封，因为还想不出到底要送给谁。
　　早上起来的时候蓦然看到桌子上空白的信封，急急地拿起笔，最终还是写出：崔仁收。眼泪在刷牙的时候落下去，廖一了很厉害地啜泣起来。崔仁你知不知道从小就我最了解你。崔仁你知不知道喜欢上一个最了解的人有多难。崔仁你知不知道每次爸爸还有你妈提起你我就会觉得胸闷脸烫。崔仁你知不知道这么长时间我从没敢抬眼好好地看你。
　　我怎么会答应做你的女朋友啊。虽然还是一直没变的“喂，崔仁”，但不会再把“废话”当口头禅，你也不会冲我不停地喊“找扁”。
　　从某个时间你以另一种姿态站在我的身边以后，你就成了一个神一样的人。我除了膜拜，无法再做任何其他的事，包括继续靠近。
　　那一年廖一了17岁。两个人一起的照片还是两小无猜的德行，廖一了按着崔仁的肩膀长着嘴跳着就咔嚓一声留在了客厅的架子上。
　　“喂，崔仁。”
　　“？”
　　“高三了的冬天会不会下雪？”
　　“会的。”
　　“那你要陪我打雪仗。”
　　“恩。”

　　廖一了是怀着近乎绝望的心情等来一个个雪天的。一天离开家的时候橙黄的灯光下有许多白色的颗粒，打到脸上冰冰凉凉。廖一了突然就热泪盈眶了。
　　那天她回到家才给崔仁打电话：“下雪了。”
　　“北京？”
　　“对。”
　　“哦。”
　　“你回来陪我打雪仗。”
　　“我回不去啊。”
　　“不行，一定要回来。”
　　“再等一个星期吧。”
　　那些天崔仁被他爸爸拉在外地呆着，这对于高三来说是无比巨大的损失。但崔仁不怕，因为他根本不需要高考。而那“一个星期”一拖再拖，终于只成为了廖一了的一个甜蜜的愿望和遐想，慢慢地想象崔仁背着自己握好雪球猛地砸来，自己慌乱而快乐地闪来闪去。
　　永远的一个星期。
　　时间越来越紧，廖一了明白崔仁有可能不会回来的时候无比难过地哭了。她终于敢公然戴上配好的眼镜了，终于敢穿最暖和却不是最漂亮的衣服了。每一个雪天心情都是温情而青涩的，那个冬天清晨路灯下的雪花也成为了廖一了对雪天唯一的记忆。
　　“喂，崔仁，你脸上有凉席印诶。”“你……找扁。”梦里自己和崔仁都笑得很疯狂。崔仁那时候个子比自己高两三厘米，脸上的表情还很天真却总喜欢臭拽。廖一了在幸福的梦中换了个姿势，脸朝向另一边，突然无意识地眼泪汹涌：“崔仁你废话啊！只有我知道你一直戴的篮球护指是NIKE专卖店买的！只有我知道你柜子里放的手链是你妈妈买的琥珀！你废话啊，只有我知道你这个人，这个只喜欢臭拽的白痴！”
　　那夜以后崔仁从自己的梦境中淡去了。永远记得梦的最后，像是电影一样的，有些崔仁原来的朋友都戴着崔仁的帽子出现，问哪顶是崔仁真正的帽子。廖一了轻易拿下一顶，在他们的欢送声中渐行渐远。而最后一个镜头是中间一棵高耸不茂盛的树，两边分别是铅笔道描绘出的崔仁和自己的脸。真得像少女漫画或电影一样唯美。
　　那一年崔仁都没有回到北京。五月去了澳大利亚念书。八月的时候给廖一了打来电话，提出分手。廖一了在电话里嚷嚷：“崔仁你个大白痴！说好分手不是件难过的事的！你什么时候回来还得跟我说！因为我是你邻居！”
　　似乎听得出崔仁在电话那头安静地笑，对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女生有种默契的无奈了。
　　那一年廖一了18岁，熬过黎明前的黑暗，考上了复旦，从北方转到南方。

　　廖一了22岁，崔仁22岁。
　　廖一了23岁，崔仁23岁。
　　廖一了26岁，崔仁26岁。
　　廖一了27岁，嫁给了一个戴眼镜的温和的男人。崔仁从澳大利亚回来，皮肤又黑了些，看着内敛沉稳的廖一了淡淡地笑。
　　廖一了29岁，崔仁29岁，和澳大利亚邂逅的某个芬兰血统的女人结婚，回到北京。
　　始终没有断开联系的默契，支撑了两个人整整10年的想念。
　　我想念你。是在不下雪的冬天。
　　你想念我的时候。这里是爽朗的夏天。

　　有你的日子无比温暖。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