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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权利的面孔 ...


  •   对于世子的离世,希烲似乎根本就不承认这个现实。他任由内侍们给他换上孝服;任由礼官们引着他到这里到那里;任由前来凭吊的宾客在他面前流泪或感叹,自始至终只是淡然地观望着,像是一切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他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话来,始终在安静中淡漠地思考着什么,判断着什么。
      喧嚣的场面惊扰到他时,他就紧靠向韩玦,不安地望着韩玦。每当这样的时候,韩玦都心痛不已,他默默挽住希烲,紧紧抓住他的手,轻轻在他耳边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有我在。”
      世子下葬的那一天,各种繁复的仪式一项接着一项,从早上出丧直到下午才落葬完毕。正当送葬的队伍准备离开墓地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雨丝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晶莹的光,远处的蓝天和这场雨无关一般,该蔚蓝依旧蔚蓝。内侍们忙着招呼大家避雨时,雨却又忽然停了,除了湿漉漉的地面和草木上挂着的水珠还留着这场雨的痕迹外,它就如同突然跑来捣乱的孩子,转眼间没有了踪影。
      一位年长的僧人面露喜色地大声说:“吉兆啊,真是吉兆啊。下葬之后下阵雨,世子定会护佑子孙了。”大家听了,都兴奋地议论起来。这时候,墓地四周突然出现了一大群白色的蝴蝶,它们扑棱棱上下翻飞,好像没有目的,又好像在表达着什么。
      希烲怔怔地望着那些蝴蝶,多少天来堵住的眼泪瞬间决堤了一般奔涌而下,他匍匐在墓碑前哽咽着:“父亲,您还在我身边吧?您还在守护着我吧?您是放心不下儿子吧?……父亲,说好了啊,您在天上也要看着我,看着您的儿子努力地生活。……儿子再不能躲到您的羽翼下,儿子一定会用自己的翅膀飞起来。您要好好看着我……。”
      翩翩飞舞的蝴蝶无声地注视着骤然成熟了的希烲,秋风拂过他的泪花,将他的悲戚带到辽远的天际。

      晚年丧子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不管这个人是百姓还是君王。晖宗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不时跟内侍叨咕遥远的往事,对眼前的事情反倒是不在意了。上朝理政的时间也减少了,朝中的各种事务全权交给魏满打理。在每日按部就班的平静中,文武官员们心里都隐隐不安起来。
      风波很快就来了,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首骊城大街小巷里贴满了告示,言语通俗、精炼的榜文传达着一个意思:世子故去了,要求晖宗尽快册封希烲为王储。
      这个诡异的告示一出来,似乎惊醒了大家一般,一时间朝野内外、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这一日,晖宗在王宫后山的亭子里呆坐了很久。入冬了,满野都是萧条和肃杀。晖宗长长地叹了口气,皱起了眉头。他的手边放那张告示,风吹过暗黄的纸张,带起新鲜墨迹的气息。
      晖宗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那榜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的像民众议论的那样,是希烲等不及了,故意制造舆论,逼迫自己做出决定呢?还是另有缘由?魏满至今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他又在作何打算?
      “希烲,希烲……”晖宗轻声唤着,原本脑海中孙子清晰的摸样,渐渐也变得有些模糊了。这个孙子,真是跟自己判断的一样吗?围绕在他周围的又是些什么人?他对这件事,又会如何处理呢?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搅得晖宗有些头晕了,内侍总管在一边轻声道:“请陛下移驾吧,要下雨了。”
      晖宗望望漫天汹涌翻卷的乌云,站起身来:“是啊,看样子这一场大雨是躲不过去了。”

      世子妃正与议政司崔广述、左参赞李吉昌就告示事件商议着,希烲和韩玦走了进来。希烲真实触摸到了冰冷而庞大的权利机器,他有些兴奋地说:“原来是这样的啊,该来的真的来了,这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吧。”
      世子妃担忧地说:“究竟是谁张贴的那些告示啊?希烲,你是不是应该进宫去向陛下解释一下呢?我觉得还是主动说清楚比较好吧。”
      希烲摇摇头:“母亲,向来都是先生出题目,弟子作答。难道他们一出题目,我们就要去解答吗?这也许正是他们需要看到的情况。如果他们一有什么动作,我们就着急地应对,被人牵着鼻子走,那就真的是只能做人家的弟子了。”
      崔广述有些不解地问:“公子有什么对策吗?现在谣言四起,很多人认为公子迫不及待想继位了,也有人认为是公子身边的利益集团按耐不住了。这些闲话势必传到陛下耳中,如果公子不主动出面澄清,恐怕就被坐实了。”
      希烲道:“舅舅说得没错,这些话应该已经传到陛下耳中了,不过,这件事情我觉得并不是造谣那么简单。我是世孙,继位是正常的顺序,就算我再怎么急切,也不会这么愚蠢地自己满街去贴告示啊,这一点相信陛下是不会被蒙蔽的。既然不可能那么轻易蒙蔽陛下,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下一步他们又会出什么招呢?”
      李吉昌沉吟着道:“两天过去了,陛下对此事不闻不问,甚至都没有过问巡检厅追查的情况。这也很不寻常啊。陛下是不当一回事呢?还是在等什么?魏满也不动声色在观望,今早在议政厅,有官员议论起此时,立即就被他喝止了。看起来他好像也在等待什么。”
      这时,在一旁沉思着的韩玦忽然说:“赶快给尹尚贤去信,让他万万不要轻举妄动,这事一定要快。另外,还要再次叮嘱始源,稳住所有军士,不但不能参与议论此事,更要防止军士中有任何异动。现在,对方在等我们的破绽。既然大家都在等待,我们更要沉住气不能被人抓住任何把柄。”
      希烲笑道:“舅舅和姨夫还要跟期待着我的那些官员们交代一下,大家不要上奏要求陛下尽快立嗣了。君王既然是上天安排的,咱们等着就是了。其实我并不太在意诬陷,很多弄权的人都忽视了真相的力量,我站在光明处,就不怕任何流言。”

      从世子府出来,韩玦去了利特府邸。
      见韩玦突然造访,利特有些惊讶。他招呼着韩玦落座后,急切地问:“韩将军知道是什么人贴的告示吗?”
      韩玦平静地望着利特反问道:“特公子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吗?我今天原是来询问此事的呢。”
      利特注视着韩玦,迟疑着说:“照我看来,这件事也不应该是想拥立希烲的人干的。”
      韩玦也注视着利特说:“特公子当然不会被迷惑的,按照继位的顺序,希烲本来就是第一人选,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拥护他的臣子们也不会多此一举。”
      利特有些紧张地垂下头去:“那,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韩玦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他仔细看着眼前不安又焦急的利特说:“他们具体的打算我也不清楚,但是,不管是谁,我不会眼看着希烲被人算计。特公子,我想起上次你跟我说的那番话来,我相信你是真心爱护希烲的好兄长。”
      利特抬头看着韩玦,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韩玦诚恳地说:“我知道,深处政治漩涡中,个人很难不被群体裹挟着冲向他所不愿意的方向。这点我很理解。”他顿了顿又说:“但是,我愿意相信你,相信你不会伤害希烲,相信你会是永远保护他的好兄长。我知道希烲也是如此信赖着你的。希烲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聪明如他从来不耍弄权术,反倒总是被感情左右。貌似骄傲、自我的他,其实内心最柔软。这样的希烲,我不愿意让他的眼睛看见人世间任何的龌龊,更不忍心让他感受任何的伤痛。我希望特公子也和我一样的想法。”
      利特用手指默默地在桌子上画着,沉默了一阵,他凝望着韩玦说:“谢谢韩将军,谢谢你信任我,也谢谢你对希烲这一份情谊。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和希烲没有生在王室,也许我们会过得更快乐,更自在。但是,没办法选择的命运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希烲的,相信我,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约定。”
      韩玦点点头,他坚毅的眼神直视着利特说:“我知道,权利的争斗中,个人是弱小的。但是,对于我而言,为了希烲,我会不顾一切,我会拼命的!”
      利特迎着他的目光,忽然微笑了说:“真羡慕希烲啊!”

      送走韩玦后,利特匆忙赶到东仁大君的府邸。冲进东仁大君寝室后,他顾不上行礼问安,急切地问道:“父亲,那些告示,拥立希烲的那些告示……父亲知道是谁干的吗?”
      东仁大君意外地看看他:“怎么?有人拥护希烲让你不高兴了吗?”
      利特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件事情会对希烲不利,想知道是不是和我猜测的一样……。父亲您……您事先知道吗?”
      东仁大君并不理会利特,他用一块软缎轻轻擦拭着几案上兰花的叶片,过了一阵才慢慢说道:“谋事者,非一人所能谋,就像下棋,你来我往方为局。不管这件事情目前对希烲是有害还是有益,下一步全看他自己如何应对,吉凶祸福原本就是相伴而至的,你就没有必要去替他操心了。”
      利特踌躇着又说:“不管怎么样,为了高叶国也好,为了手足情意也好,我都不希望希烲受到伤害,我……。”
      “伤害?!”东仁大君打断了利特,他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影里咄咄逼人:“你以为君王之位那么无足轻重吗?一点点障碍都无法逾越的话,不管是你还是希烲,都不配为王!希烲不是襁褓中的婴儿,你也不是百姓家的小子,不要沉溺在那些没有用处的情感中。你知道吗特儿?最可怕的伤害不是别人造成的,往往是自己选择的。”
      利特半天无语,他有些恐慌,又有些茫然。现在这一切似乎跟自己息息相关,但是自己却在局外无法介入。阻拦?帮忙?放弃?……就算是这样认真想一想的头绪都没有。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罩子里了,可悲的是,挣脱还是不挣脱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利特望望沉默着专心擦拭兰花的父亲,默默地拜过离开了。
      利特走出房门的一刻,东仁大君放下手中的软缎轻轻叹了口气,这个自己一贯引以为傲的儿子,第一次让他心里不踏实起来。

      韩玦慢慢走向希烲的屋子,慢慢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凉风习习,希烲屋里透出的灯光却让韩玦感觉一阵暖意。他拉开门进去,见希烲正伏在案头端详那张告示。见韩玦进来,他笑道:“这个想帮我忙的家伙还挺下功夫的呢,这种纸张并不是高叶产的。要贴得满城都是,那么大的量,还真的不容易。而且我看这个字并不是一张张写上去的,应该是刻了板印的。这么说,有人准备了不止一天呢。估计父亲病重时候他们就开始准备了。我已经派人从纸张源头去查了,能够雕刻这样版子的工匠也安排人彻查了。……。”
      韩玦听他说着,有些走神。他坐到希烲身边,拉过他的手,仔细打量着他问:“累不累?……要不要我们喝一杯?”
      希烲偏着头望着韩玦笑了:“心疼我了吗?”
      “嗯,心疼了。”
      “那怎么办啊,战争才开头呢,不信我这个笨蛋会赢吗?”
      “输赢我都不在乎。”
      “那你就不担心我坐不上王位?”
      “王位也不重要。”
      “你这个傻瓜!那什么才重要?”
      “你不知道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啊,我想你好好的。”
      希烲咬住嘴唇娇嗔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笨蛋。”希烲立起起身拥住韩玦,将韩玦的面颊紧贴在胸口:“听见了吧,这么有力量的心脏在跳着,有人说那是他的心呢。他的这颗强健心脏会自在地跳一百年吧。……你还说是心疼我,还说心疼我?现在怎么反倒是让我心疼起你来了?……咱们都要好好的,咱们都会好好的……。”
      韩玦静静听着希烲均匀的心跳,感觉着他的气息,闭上了眼睛……。

      远在沙田坞的尹尚贤还不知道京城里发生的事情。世子故去的消息传来时,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到首骊去祭拜,还没有动身,首骊却来了信使。来人自称是希烲的亲随侍卫,向尹尚贤传达希烲的密令,令他即刻率领蓝翎军所有部从进京护驾。
      波涛在黑沉沉的夜色下汹涌着,巨大的声响从耳畔轰然而过。尹尚贤反剪着手凝望着广博的大海,一时间他的心也随着浪涛起伏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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