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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怀抱 ...

  •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梦惊醒,竟是满头的汗水,脑中反反复复就是这样一句谙哑的偈语。天尚未亮,却再无半分的睡意。辗转起身,打开了窗户。尽管白日里闷热,晚上仍是有些许的凉意。月华如水,我伸出手,掬起浅浅一片,垂眸间却又不觉泪漪涟涟。
      “小姐,今儿气色怎么不大好”,横波绞了帕子递给我,“可是没睡好?”“并不碍事”,净了脸,人也清爽了许多。横波点点头,神色有些黯淡,并不如往日里活跃。“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忙拉她坐下。“小姐”,横波眼一红,“也不知道云中那边怎么样了?”“莫要担心了,穿云公子镇守平硕,他素来是极厉害的,而且朝廷自然会派兵前去的”,我柔声安慰道,心中却也是一悲。横波抹了抹眼:“我原也不该为他们这种人担心的。当年家里没了钱,他们就将我卖了。只是,终究也是,也是我兄,兄嫂。”我素见横波为人明快爽朗,竟不知她有这样一段,不觉为之心酸。“小姐不知道,我原也是东虞边城云中之人,我父母老年才生的我,不久便双双去世了,将我托与兄嫂照顾”,横波深吸了口气,自嘲地咧咧嘴,“我六岁那年,云中大旱,北边的辽人又来掠境,家中十分困苦,我兄嫂便将我卖给了人贩子。也是我命好,遇到了这样的人家——”横波一句话略过,然我也知道,期间定然是吃了不少苦的。“横波——”“小姐,来,今儿想梳个什么发式”,横波一扫泪容,仿佛方才的无助失仪不过是我的错觉。这般的坚强,又掩盖了多少泪水伤痛?
      “夫人大好了吧”,我扯开话题问道。横波点点头:“今儿一早见到喜儿,才说今早夫人下了床还吃了大半碗粥呢!”自静心庵回来,陆夫人便缠绵病榻近十日,一直不能大好。陆伯父却似是有极大的应酬,时常不在。子介府里府外,也是颇为烦忧。“那就好”,我轻快地笑,“前日里玉熙送来了几支白荷,一会让人取两支送给夫人,看着人也舒服畅快些。”
      “小姐,小姐”,扶疏摔着帘子冲了进来,“不好——不好了——”“怎么了,这么急”,我放下珠玉簪侧头笑。“老,老爷和公子吵——吵起来了”,扶疏胡乱地一抹汗水,“小姐,你快去劝劝,劝劝啊——”“什么”,衣袖无意一拂,珠玉簪打落,一折为二。
      陆府的大堂,我来的并不多。风雅而庄重的布设,一如它的主人。方到门口,一只瓷杯飞了出来,堪堪与我擦过,“哐当”一声落地。“小姐,小姐”,横波回过神来摇了摇惊魂未定的我,上下打量道,“小姐可伤到了?”“素挽,你怎么来了”,陆离看了眼地上的碎片,抱歉地开口,“没事吧?”“伯父,夫人”,我看了眼沉默阴郁的子介和垂泪忧伤的陆夫人,柔声道,“伯父怎么这样大的火气,难道是这天气太热,抢凉茶喝抢恼了?”“噗”,横波笑了出来,马上又识趣地闭紧了嘴巴。陆离面色稍霁,只是目光碰到子介,又冷酷了起来:“还杵着干什么,滚出去!”“老爷——”“承你所愿”,子介冷冷开口,“我这就走。”“昌儿”,陆夫人颤颤地拉住子介,“昌儿,昌——老爷,老爷——”“你拦他干什么”,陆离怒道,一把扯过陆夫人,甩袖道,“还不滚?难道要我来赶你?!”
      “子介——”,我见情势不对,忙上前道,“伯父,子介有何不是,慢慢说即可。一家人,哪里有这样的问题了?”“素挽”,子介开口,“此事与你无关,你安心在小荷轩住着。一家人,哪里来的家人?”“畜生”,陆离指着骂道,“你——”子介却似未见,白衣显得那样凉薄,他面若寒霜,拂袖而去。“子介——”“昌儿——”
      “孽子,孽子,咳,咳”,陆离气得面红耳赤,“滚出去,你不要再回来——咳,咳——”我看着子介的背影,正想赶过去,回身却见陆离面色大变,忙上前扶住。抬头惊惶间,却是陆夫人独站着,初初病愈的面上如染秋霜,只是望着子介离去的方向,如木头人一般的无知无觉。而眼中侵漫的,是追悔?害怕?还是哀伤?
      夜深,火烛长明。
      “怎么回事”,我沉声道。扶疏抹了把眼泪:“今儿公子原是和救了小姐的那位莫公子吃的饭。饭后回来,正碰上了老爷,两人不知怎么回事就吵了起来。“那你一点也没听到么”,我揉了揉额头。“零星听到了点,好像是为了银号的问题”,扶疏低声道。“银号?”“噢!对了,还听到了什么婚嫁”,扶疏忽然开口。婚嫁?银号?我在心里暗自忖度,却更加茫然了。“如今子介可安置好了”,拂了拂思绪,心中依旧不是滋味。扶疏舒口气,道:“如今公子在读书时候的简斋住着。”说完,有瞅瞅我:“小——小姐,老爷没事吧?”子介去后,陆离便气倒了,好久才缓了过来。“无大碍了,你好好照顾子介”,我柔声道,“我会尽量想办法的。”扶疏眼一红:“小姐,全靠你了。公子在外流落四年,这才回来又闹出这样的事情。可真是,真是凄凉。”我心里也是一酸:“你好好看着子介,我得空便去瞧他。”
      第二天一早,便得知陆夫人搬去了静心庵。而陆离,却是外出不归。我草草收拾了下,便去简斋找子介,却不想他关门不肯相见。“小姐,你莫生气,公子他是心情不好——”横波劝道。“我并未生气,只是不明白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我缓声道,“子介素来和稳,今次这事必然极大,才让他这般激烈。”
      街市酒肆依旧热闹得很,来往的人群依旧是络绎不绝。一抹黄色的身影在眼中一闪而过,又没入了人影。“是她”,低吟了一声,我拨开人群,奋力地寻求那抹色彩。“小姐——小姐”,横波急切的声音在耳畔回旋,不一会儿就被周遭喧哗掩过。我一路尾随着那道身影,七转八绕,终是走出了闹市,拐进一胡同小巷。
      那黄色身影停下,顿了顿,却是直直走进了胡同深处的小门。我想了想,终是跟上。人影忽快忽慢,却始终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似乎就是在为我引路。又行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亭台楼阁玉立,楚榭亭台错杂,中间一条长廊迂回,廊下清泉流过,美不胜收。
      “怎么不跟上了”,黄衣女子回眸一笑,丰美容颜尽展。果然是你,幽篁!我暗想着,脚下也不放松,跟着她绕过华栋良柱,走到长廊的尽头。幽篁向我笑笑,一闪,竟不见了踪影。
      我推门而入,是一间古朴风雅的闺房,带着女子特有的馨香风流,却又多了丝大气浑然。“小姐稍坐,公子就来”,一个面色苍白孱弱的女子自里间捧茶而出。我点头谢过,但见她身形单薄,似有不足之症在身,胜有几分楚楚之姿。样貌清秀,并不算出众,唯一双眼睛却是清澈无比。只是,清则清矣,却并不灵动。和袁青弦身边那些明媚鲜艳的女子,差之远矣!
      那女子奉完茶,依旧自原路而回,并不多说一句。八角香炉散发着淡雅香气,似乎拂去了所有的烦绪,自心底舒服起来。“仲郎”,一声娇软的呼唤,不知自哪里传来。略略熟悉的声音使我猛然一惊,四下探看,放确定是自隔壁屋里而来。“仲郎,我对你一片真心,你难道竟是要舍我吗”,那女声再次响起,依旧娇媚,带了一丝的哽咽,越发让人销魂。轻微的啜泣声淡淡扬起。
      我暗自忖度这是哪个女子在和情郎相会呢!而自己的行为,也实在太不当了!这时,却听到一声男子的叹息。那叹息犹如千斤泰山,直直压上了我的心。“芳儿,你这有是何苦呢”,男子怜惜的开口。紧接着,是衣物相碰的窸窣声。
      我呆呆地坐回椅子,依旧没有反应过来。那男子,竟是陆离!我与他相处不短,自是不会弄错的。而那女子,我亦听出来了,那样娇媚的声音,除了芳玫瑰李丹芳,还有谁?
      陆离和李丹芳?!他们会有什么关系?难道子介就是为了这而与陆离争吵的?一时之间,脑袋几乎要炸开来。“小姐,里屋请”,那瘦弱木讷女子又带我走进了里侧。
      依旧是简单而古雅的装饰,袁青弦略带慵懒的笑颜却使周遭一下子华丽了起来。“快坐吧,相思”,暖而轻浮的语调。我愣愣地坐下,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听明白了”,袁青弦笑问,半眯着眼,红袍下更显绝世丽姿美态流光。“陆伯父和李丹芳,他们怎么会”,我喃喃道,“子介就是因为这——”“有,但不是全部”,袁青弦一脸轻松惬意,“宛若,还不给素挽小姐来碗冰镇梅子,没看到小姐一头的汗水么?”被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失态,一抚额上果然是沁出了不少冷汗,不禁有些羞赧。
      那宛若奉上梅子,静静站在一侧,似乎是透明的一般。白玉瓷碗中梅子鲜嫩可爱,虽未吃着但已叫人心里一爽。“陆伯父是怎么会和李丹芳——”,我依旧不解。“小姐是在问我么”,袁青弦故作吃惊,“轻羽又怎会知道呢?”我冷哼一声:“公子心思玲珑料事如神,岂会不知?”袁青弦桃花眼带笑,漫不经心抚弄着茶杯:“小姐过奖了,只是在下可愧不敢当。”我淡淡一笑:“公子连什么时候巧遇水上匪徒亦可知晓,又何必过谦呢?”袁青弦笑的更浓:“袁某也是侥幸为之。”侥幸为之?唇边扬起一道完好的笑,我也不再着急,耐心地品味冰镇梅子,一副惬意自在的样子。反正是你故意叫人引我来的,我就不信你不说!
      袁青弦笑容一抽,桃花目越发绚烂:“素挽小姐可知这是哪里?”我优雅地放下勺子,天真无害地笑:“小女子足不出户,实在不知。”袁青弦媚笑:“小姐足不出户,怎么一来就到了牡丹国色?”饶是我再镇定,也不禁色变。牡丹国色,是天下最大最好的销金窝。说它大,因为只要是在繁华都市都会有它的影踪,不论东虞亦或是南国。说它好,是因为天下皆知,牡丹国色的姑娘个个才貌技艺绝冠。
      这亭台楼榭,原来竟是牡丹国色,果然名不虚传。却又惊奇,陆离和李丹芳怎么会在此处?转而一想,他二人身份皆不平常,此番,倒是最安全的。“牡丹真国色”,袁青弦喝了口酒,眯着眼缓缓吟道。“国家危难,公子还有这样的雅兴,可真是难得”,我冷笑,“北辽犯境,云中陷落,马乱兵慌,公子衣香鬓影是不知道么?”袁青弦打量了我一眼,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上有君主沉溺美色丹药,下有军官争功逞强,帝王不重,军士不思,在下区区一人又担心些什么?小姐也该放宽心才是。”我一愣,话被他噎住,只得垂头继续喝汤。
      袁青弦笑得开怀:“不够还有,慢慢喝。”“咳,咳”,一口汤呛在喉间,万分的难受。袁青弦善解人意的起身为我拍拍背,嘴角的笑容无比灿烂。“公子”,宛如淡淡开口,无一丝感情,“来了。”袁青弦身子一直,点点头,向我展颜一笑:“素挽慢吃,在下先去办事去了。”我恶狠狠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回过神,见宛若面无表情地拿起将空的碗。“奴婢再为小姐添些。”“恩,不——多谢”,我扯着嘴笑了笑。
      “轻羽”,往日风雅的声音中夹了一丝无奈的叹息,“此事该如何是好?”我原来放松的心一下子紧绷了起来,袁青弦见的人居然是陆离!心念及此,忙聚神倾听。“李小姐走了”,袁青弦的声音那么轻闲自得。“恩”,陆离道,“多亏轻羽你的好安排,否则此事早已闹大,我与芳儿也难相见了。”原来是袁青弦,又是他的馊主意,我恨恨地想着。那边,袁青弦慵懒的声音已扬起:“只是,恩仲兄就满足于此了?偷偷摸摸终非长久之计。”陆离一声长叹:“陆某自也不想,只是芳儿与我年岁相差甚大,且李家也是大家族,这——”“老夫少妻本是常事”,袁青弦接口,“何况恩仲兄正值盛年,李小姐如花美眷,如此天作之合,未免可惜了。”可惜你个头!我在心底暗骂。“可是”,陆离沉声,“轻羽不知,别的我倒也不在乎,只是——哎,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令郎,在下或许可相助一二”,袁青弦笑,充满魅惑,“恩仲兄但请放心。”“这,可我那儿子——”,陆离叹息。“恩仲兄是不信在下?”“不,不,可得轻羽相助,为兄还有什么可愁的”,陆离笑,“那就麻烦了。”“哪里哪里,可帮恩仲兄抱得美人归,在下——”
      我无力地叹了口气,也不再理会他们说些什么,只觉,一切如此陌生。“小姐,请用”,宛若不知何时进来,将我吓了一跳。“多谢”,我随手接过,哪里还有品尝的心情。“让小姐久候了”,袁青弦带着一脸明媚的笑容,“怎么不吃了?”我实无心无力与他这般玩笑打哈,起身道:“公子忙得很,连媒婆之事都经手了,素挽不敢打扰。”“小姐坐”,袁青弦笑,话里却又是不容置疑的,“这事,还得借助小姐之力。”“哦?”冷笑一声,我拂袖:“公子煞费苦心让素挽得听这一切,只是可惜素挽无能,告辞了。”
      “想来天下间能劝服陆文昌的,也只有你了”,袁青弦慢悠悠道,“相思。”脚步生生顿下,我佯装镇定:“公子在说什么?”“相思,你便是骗过了天下人,亦骗不过我”,袁青弦暖语,一手将我拉过,半拥在怀中,“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相思。”“公子自重”,我用力挣开,依旧不死心,“素挽实不知——”“认识幽篁的,只有相思”,袁青弦悠然开口,“我知道你寻答案不得,见到幽篁,定然会想到来找我问问。只是,相思,你太着急,也就有了破绽。”
      “你想怎样”,事到如此,我反而镇定,回到位子坐下。袁青弦撩起我一缕头发,柔声道:“我哪里舍得要你怎么样,只不过想让你帮个忙罢了。他们父子和好,岂非也是你所希望的?”“好”,我扯过头发,冷冷开口,“不过也请公子记着,相思,早已经死了。”袁青弦看看空空的掌心,灿然一笑:“那是自然的。”“买卖做完了,就不劳烦主人家请客吃饭了”,我自顾走起而去,掀帘之际,终是回身问,“你千方百计拉拢陆离,为的是什么?”虽然明知他不会回答,却依旧笑了笑,自顾而去。
      出了牡丹国色,我回身望那不起眼的小门,有谁会想到,这里面连通的是醉生梦死的销金窝?不过,人尚如此,更可况一小小屋舍?然而,人各有志,怀抱不一,我体味不了他人,他人也难为我。自嘲地笑笑,我迎着半落的夕阳,绕着原路回去。
      幽曲蜿蜒的小巷,在斜阳下,俨然生出几分寂寥落寞,隐隐又有了丝寒意。“站住”,低沉的话音贴着耳朵响起,一只脏而有力的手将我脖子勒住,如暗夜一般让人无可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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