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陆 ...
-
欧阳少恭被目为青玉坛丹鼎一脉不世出的奇才,凭的全是真才实学。不仅精通寻常养成神益气的丹药,甚至连尘封古籍多年无人问津的偏方亦有涉猎。
此行下山,他自是早有早备。当下药引散出,不待太阳完全落下,便招来许多向来只爱夜行招来许多的野兽,围在离屋门三尺远的法阵外咆哮不止,蠢蠢欲动,见之骇人,闻之惊心。不但元勿吓得直哆嗦,连尹千觞亦在暗自奇怪为何野兽会突然性情大变。但也不及多想,便专注寻思如何应对。
尹千觞站在距法阵尺余的空地上,叮嘱欧阳与元勿留在屋中莫动,眼风迅速扫过阵外野兽。视线落到某处,蓦然掷刀而出。只见刀光一闪,一只分外壮硕的狮猁怪惨叫一声,颈处血光四溅,轰然倒地。
尹千觞猜得不错,倒地的狮猁怪正是群怪中的领头角色。见大王瞬息之间便丧了命,余怪莫不丧胆,恐惧的本能盖过药引诱发的躁动与诱惑,顷刻间怪物逃散大半。只剩小半修为极低、无力抗拒药力的,依然嘶吼着在阵外徘徊。
见状,尹千觞双手结印,大喝一声“起!”平地忽起山峦,激荡起积雪冻土。群怪避闪不及,正正被击中,霎时尸横遍地。血光映着残阳,似要燃烧一般,鲜红得灼人眼目。
当欧阳走出屋时,恰好看到尹千觞一把拔下狮猁怪尸体上的骨柄刀,甩出长长一串殷红血珠,他却避也不避,任由血光在脸上溅开。因驱散兽群而显得松脱的表情里,竟有一丝餍足。配以矫健身手,简直像雪狼狩猎归来、倨傲里带了几分饱食后的慵懒。
这一瞬间,欧阳觉得面前这人简直是个陌生人。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平日爽朗大方的青年会有如兽一般凶狠,视杀戮为寻常的一面。
欧阳知道,他现在是在扮演普通人。或许比别人来得胆大些,但见了这般血淋淋的场景,无论如何大胆也该有所不适。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身体却迟迟没有反应。
——独立于夕阳点燃火海之中的尹千觞,周身如雪狼般掠夺一切的气息,极端危险,却摄人心魄。不单夺走凶兽的性命,也夺走了欧阳全部心神,使得他无法思考。
尹千觞毫不在意地举袖抹去溅到脸上的血串,瞳中杀意渐消,这才注意到一动不动的欧阳。方才本是惯常之举,但一眼对上这斯文秀气的少年,忽然之间,他竟有种做错事的局促感:“少恭……”
“……你脸上没擦干净。”欧阳回屋取来沾湿的巾帕,微微掂起脚替他擦拭脸颊:“千觞当真厉害,那么多妖兽,一下便被你赶走了。”
随着欧阳细心的动作与轻声慢语,尹千觞揪起的心似被放进一捧温水,渐渐舒展开来。连因思及往事而生的失落茫然,也被冲淡不少。
清理完妖尸,尹千觞顾不上休息,立即着手重新加固先人所设法阵。此事极耗灵力,饶是他近年修为虽已精进许多,待重筑完阵势后亦是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彼时天早黑透了,孤星无月,雪泛蓝光,清冷洁净不似人间。
元勿捱不住困,已睡得熟了。欧阳却还守在炉边,翻搅着陶锅里的菜汤。见他满面疲惫地进来,微微一笑:“忙乱间竟忘了先招呼千觞用饭,实在不该。冻坏了罢?快过来喝碗汤暖一暖。”
炉火微微,油灯沉沉,将一切笼在朦胧的暖光下,欧阳精致五官显得分外柔和。尹千觞一时有些恍神,接过他盛来的汤慢慢啜饮,一时从心里直暖遍周身。
白天那些浮躁情绪慢慢沉淀,却更加急迫地想找一个宣泄之处。而垂眸静坐的欧阳,正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聆听者。
不知不觉,尹千觞将那些积沉多年,一直无人可诉的心事统统说出。
误落忘川来到魂之彼岸的异族母亲,不顾禁忌相爱的父母……十年养养育深恩,天伦之乐,殷殷期许;少时曾憧憬有朝一日踏遍人间山河,看尽天下风光……一朝母亲病逝,父亲伤心到忘了自己尚有未成年的儿子和不足百岁的女儿,决绝相随而去……曾经或嘲笑或不屑或艳羡的族人,此后看向三兄妹的眼光,清一色变做同情与怜悯。而少年时的梦想,早成奢谈。
“……当初和玩伴吵架,他们骂我们兄妹是野种时,我打赢了他们还是气得想哭。可后来双亲过世,他们说话变得客气小心,我有时忽然又怀念起以前吵架的时候……你说,人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尹千觞苦笑一声。但欧阳知道,他并不需要自己回答。他握住他的手,随即得到回应、被对方紧紧反握。自掌心传来的不仅是充满力感的温度,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令两人心间悄然漾起异样感觉。
油灯猛然爆涨,而后忽然熄灭。栗炭泛出的火光被灰色蒙去大半,像合上眼时仍能见到的微光,突如其来的黑暗如一场突然造访的梦境。暗夜无垠,梦野空旷,再坚强的人也难免心生悲凉孤寂之感。尹千觞加大手中力道,像是想牢牢抓住欧阳,抓住暗夜里唯一依在身畔的人。
他不愿打扰这安好的黑甜乡。过得许久,才低声道:“灯怎么灭了?”
“……我不大会用这种油灯……大概是灯芯又滑到油里去了。”显然这种事已发生过不只一次,所以欧阳的声音难得有些闷闷的。
尹千觞笑了笑,道:“那明天我们一齐下山,买个好的。你走后由我保管,等你下回来再拿出来。”
变相的邀请让欧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尹千觞又说道:“刚才那些话……那些话我从没跟别人说过。跟大哥说,徒惹他忧烦;跟小妹说,她又不懂;跟朋友说……我一直记得小时候他们嘲笑我的神情,就算长大了也不能释怀……”
“在遇上你之前,我没有朋友。”尹千觞半转过身,将下巴搁在欧阳略嫌单薄的肩上:“少恭,就算你离开了,以后有机会也回来看看我,好吗?”
一个“好”字轻轻巧巧,顷刻便能脱口而出。但欧阳张了张口,却哑着声说不出一个字。
——你未曾有过朋友,我又何尝有真正的朋友。
隔着尹千觞,隔着他低声说出的残缺时光,他仿佛看见许多年前的自己:颠沛流离,举目无亲。幸得蓬莱老国主收养,但平顺日子过不几年,忽降天灾,城池尽毁,国人皆亡。靠着昔年无意得知的一种秘法点燃微弱希望,他勉力振作,四处钻营,终于设法拜入青玉坛,日夜苦读,煞费苦心,终于一步一步接近目标。
故亲俱殁,知交零落。如今他早不复当年的风光霁月,胸怀坦荡,已成为汲汲经营,包藏祸心的小人。
——就连这一场相知,亦是算计欺瞒而来,他又如何再有颜面去应承诺言?
欧阳极力克制住想要拥抱尹千觞的冲动,就如同抱住许多年前的自己。安慰他,鼓励他,将心事尽皆交托,将忧烦尽数抛却,同许一个光华灿烂的将来。
他只是轻轻覆上尹千觞落在自己肩上的手。
尹千觞却以为这便是答应了,高兴之下大力抱紧对方。
欧阳身体一僵,迟疑片刻,也慢慢伸手抱住他。
——纵然到头皆是虚空,但得片刻,亦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