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千狐

6、第六章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七夕，正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之时，天边忽横过一道白光，飞入山中竹林深处。

　　那白光落到顾惜朝院前，化出一个白衣男子之形，正是戚少商。

　　他与离开之前简直判若两人，面色憔悴，两眼无光，白衣残破凌乱。

　　法海见到天上白光，出门迎接，被戚少商吓了一跳，上前扶住戚少商，诧异道：“龙神，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戚少商摇了摇头，只问道：“顾惜朝呢？”

　　法海将戚少商领到房内，顾惜朝正在床上闭目安然躺着。

　　戚少商从怀中掏出一截仙气不凡的木心来，虚弱道：“把这木心煎煮至黑饧状，喂顾惜朝吃下。”

　　法海神色奇怪，戚少商却心神不定未能注意。

　　良久，法海取了一碗物事来喂顾惜朝吃下。

　　顾惜朝轻轻“嗯”一声，悠悠醒转。

　　戚少商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

　　顾惜朝怔怔看着戚少商：“你——”

　　戚少商满不在乎的笑笑：“要拿到反魂树心，自然辛苦一点。”

　　顾惜朝盯着戚少商，觉得他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人鸟山神看守极严，你是如何得到的？”

　　戚少商靠在墙上，笑道：“我用龙角和他交换的。”

　　顾惜朝的声音一阵沙哑：“你割了龙角？”

　　戚少商挠了挠头，局促笑道：“五百年后又会长出来的。”说罢又从袖中抽出捆妖索，一触顾惜朝的手，那捆妖索便自己缠在顾惜朝腕上，微光明灭，倒似一个精致的手环，笑道“这捆妖索若不得我命令，不会影响你行动。”

　　顾惜朝脸色又是一沉，冷笑道：“你辛辛苦苦救活我就只为了把我送上天受死？戚少商，你是笨的无可救药，还是疯的无可救药？”

　　戚少商也笑道：“我也觉得自己疯疯傻傻的，你就当我又笨又疯好了。”

　　顾惜朝沉默，低头反复看着自己的手指，法海冷冷斜眼看着戚少商，戚少商虽然看起来似乎摇摇欲坠，却只是靠在墙上，并未露疲惫之像，一语不发的看着顾惜朝。

　　顾惜朝忽然道：“戚少商，今天是七夕，你能否让我今晚观赏夜市后，再论一切？”

　　戚少商一愣，嘴唇翕动了一下，似是要说什么，又忍住，笑道：“行，一切待赏晚夜市后再作定论。”

　　法海眼中精光射向顾惜朝，一闪即逝，收敛神色合十道：“小僧愿陪同前往。”

　　戚少商笑道：“好，你也来吧！”

　　七夕夜市，街上熙熙攘攘，二八少女，裙边飞转，笑声莺啼，风雅公子，步履稳健，玉佩叮咚。目之所至，玉壶光转，凤箫声动，尽是暖融融一片光亮。顾惜朝三人走在街上，煞是醒目，引得不少人频频回顾。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胶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皖彼牵牛，不以服箱，”顾惜朝笑看向戚少商，“天上果然有牛郎织女么？”

　　戚少商笑道：“织女牵牛也不过是两颗星辰而已，世人看到织女啊，牛郎啊，报章啊，服箱啊就胡思乱想。我说司织女星的是个青面大胡子，司牛郎星的是个黑脸粗壮汉，你信吗？”

　　顾惜朝哈哈大笑道：“若是这样，倒可怜了人间这批一厢情愿满腔热血的痴男怨女，把拳拳情意都寄托在这两个大汉上了。这两人倒抢了月老的饭碗。”

　　戚少商看看满心欢喜的少女们，叹道：“天上也无月老，也无织女牛郎，若是动了一点半点凡心，又岂能留在天上？”

　　顾惜朝奇道：“那可曾有过动过凡心的神仙？下场如何？”

　　戚少商淡淡道：“还能如何？天上一切本在虚无缥渺间，惟有心境清明方能看得清楚。凡心一动，慧眼蒙尘，只能看见热闹繁华，人间百态，再也看不见冷冷星空，清清天宫。就算能行云驭风，也只会擦身而过。只能呆在凡间了。动过凡心的神仙数不胜数，落入凡间，从此杳无音讯，生死茫茫，并无人们传说的那般曲折感人，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司星的神仙落入凡间，那颗星辰也会陨落，你看天上流星，便是因此而来。”

　　顾惜朝深深看了眼戚少商，笑道：“留在凡间又未尝不好，你也说过，天上冷冷清清，有何意思。”

　　戚少商无奈摇着头，苦笑道：“我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明白的。你觉得凡间好，是因为你从未到过天上。”

　　顾惜朝听得面色骤寒，冷哼一声道：“待你缚我回天庭，我不就有缘一见了么？我能得如此好机缘上天一览，倒要多多感谢你。”

　　戚少商讪讪道：“你到了天庭，也不一定会死，一切还要等上天裁夺。”

　　顾惜朝冷笑道：“是了，或许上天还会给我一官半爵，让我位列仙班，司掌一星。”

　　戚少商尴尬不应，转头望着前方，眼前一亮，笑道：“你们在前面那座楼下等我，我买个东西就来。”说罢就匆匆跑了。

　　顾惜朝和法海来到楼下，那座楼灯火通明，异常醒目，雪亮的光投到两人身上，纤毫毕现，彼此看得一清二楚。

　　法海瞪顾惜朝道：“为什么不按计划行事？忽然说要逛什么夜市？”

　　顾惜朝满不在意的浅浅一笑：“你怕什么？你以为我会因戚少商拿龙角换反魂树心就被感动？”见法海还是面有疑色，倩然巧笑，忽然低头，在法海唇上轻轻一触。

　　另一边，戚少商买了一盏红灯，正兴高采烈的挑着往回走，一抬头，恰见明灯银台下，两人执手偎靠，唇齿相依。

　　如同一个炸雷丢在戚少商头顶，震得戚少商心魂俱颤，满耳都是连绵的雷响。

　　满天满地都是旖旎暧昧的灯火，像阳光撕裂积云般在他心上豁开了一个口子，灯下的身影太耀眼，灼灼刺着戚少商的双眼。

　　“这下放心了？”顾惜朝笑道。

　　法海很快从沉醉中清醒过来，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没看到戚少商的身影，松了口气，瞪眼道：“你也太莽撞了，若被戚少商看到可怎么办？”语气中却无半点责怪之意。

　　顾惜朝咯咯一笑：“你刚才不也是很受用？”

　　法海再也严肃不起来，满眼间都是温柔情意，暗暗握了握顾惜朝的手：“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低低一笑。

　　许久，才见戚少商提了一盏红灯笑着走来。

　　他一伸手，将红灯送到顾惜朝面前，笑道：“送你的。”

　　顾惜朝眼中似乎有什么闪了一下，背着手笑道：“人之将死，送灯干什么？莫不是为我照亮黄泉路？”

　　戚少商苦笑了一下，缩回手：“算了，我自己留着吧！”

　　顾惜朝淡淡道：“我倦了，回吧！”转身就走。

　　三人渐渐走出集市，远离喧嚣，道路愈发僻静幽深。

　　戚少商道：“我来照路。”走在前面，法海尾随其后，越来越靠近戚少商。

　　忽然银光一闪，一把匕首猛然从法海袖中冒出，直抵戚少商的背心。

　　匕首刺入了戚少商的皮肉，却也仅仅刺入了戚少商的皮肉，因为戚少商向前跃了一步，恰恰躲过法海志在必得的一击，转过身来，三人面面相对。

　　戚少商把玩着手上的灯笼，笑得淡凉仿若灯影：“原来顾惜朝你当日是诈死，我真是糊涂，居然拿龙角换了个死，又买个灯笼照亮自己的黄泉路。”他越笑越大声，声音也越发凄厉，“我慧眼识天，却不能慧眼识人，当真好笑！当真好笑！”

　　法海的眼神又冷又狠，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你是如何发现的？”

　　戚少商收住笑声，淡淡道：“人无论想干什么，总是会有影子，影子长了，就被灯笼照出来了。”随手将灯笼插在树枝上，“虽然我去一趟西海消耗了不少元气，可总归有五百年修行，倒要看看，你们两人联手，能否打赢我？”

　　一时间，三人对峙不动。

　　戚少商对着法海，眼角却瞟着顾惜朝，法海不过二十几年修行，还不能拿他怎样，倒是不知顾惜朝功力几成，想到这儿，不禁又看了顾惜朝一眼。

　　他眼瞅到顾惜朝袍袖一抖，急忙运足真气一指，顾惜朝腕上的捆妖索立刻暴涨，密密匝匝从手上直长遍顾惜朝全身。就在此时，法海猛冲过来，戚少商仍然操纵着捆妖索，不慌不忙，待法海靠近，沉肘一撞，打在法海腹上。法海一倾身，却从口中射出一点白光，轰然击中戚少商，白光炸裂，气浪滔天，逼得法海凌空飞起，跌落在地上，顾惜朝身上的捆妖索也应声解开，又缩成一个小小手环。

　　待到白光消散，只见戚少商躺在地上，浑身白血，衣衫零碎，长发散乱，捂着右臂，指缝中还汩汩渗出血来，痴痴一阵低笑，嗓音沙哑的不似人声：“竟然用龙珠来对付我，好！好！”

　　法海站起来，走到戚少商面前，举起匕首。

　　戚少商看着法海的眼睛，不屑道：“你敢杀我？”

　　法海大笑道：“能手刃龙神，也不枉此生了。”他笑得颇为得意，越笑越大声，鼻子不觉流出两行温血来。

　　法海伸手一抹，呆了一呆，突然心口像被扎了一刀，“哇”吐出一口鲜血来，猛地醒悟，扭头看着顾惜朝，眼中尽是震惊与悲痛：“你——”

　　顾惜朝看也不看他，捻着一片叶子冷冷一笑：“你既然那么喜欢把龙珠藏嘴里，我自然会在上面加点毒，助你一程。”

　　法海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看着顾惜朝的眼神却只是悲哀，忽然眼神一转，骤然狠厉，竟举起匕首刺向戚少商！

　　顾惜朝秀眉一低，手中的叶子“唰”削出去，划过法海的手腕，“叮当”清脆一响，匕首落地。

　　法海捂着手腕挣扎着爬起来，眼神已近痴狂：“我不会就这么死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连滚带爬的向山下跑去，顾惜朝轻哼一声，脚下一铲，一抔沙土扬起，打中法海，只听骨碌碌一连声的枝叶簌簌，法海从山上滚了下去，再看不见人影。

　　顾惜朝转头看向戚少商，戚少商也正看着他。

　　“一箭双雕，”戚少商平静的笑道，“好厉害的计策。法海已经死了，是否该轮到我了呢？”

　　顾惜朝走到戚少商面前，单膝跪下，扳着胳膊察看了一回伤势，叹道：“可惜了，恐怕会留下疤痕。”

　　戚少商挣开顾惜朝的手，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顾惜朝，仿佛是第一次见他：“顾惜朝，你若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那便做肝胆相照的朋友，你若是真的想与我为敌，那便做势不两立的仇敌，不要用这种既亲近又疏远的暧昧态度对待我。杀也杀的不痛快，断也断的不干脆，”戚少商垂下眼睛看着顾惜朝的手，“何不快快来个了断？”

　　顾惜朝苦涩的笑起来：“说得好，这般拖拖拉拉的真不似我的风格，”手放在戚少商的脖子上，“我问你，如果我要和你做朋友，你会怎么办？”

　　戚少商望着天空，答道：“拿回龙鳞，擒你回到天界。”

　　顾惜朝追问道：“如果我要和你做敌人呢？”

　　戚少商答道：“拿回龙鳞，擒你回到天界。”

　　顾惜朝笑得愈发苦楚：“那又有何区别？都是要拿回龙鳞，抓我回到天界。”

　　戚少商淡淡道：“对我来说并无区别，对你来说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顾惜朝忽然抓起戚少商的衣襟，贴近戚少商的面颊，逼视着戚少商的眼睛：“龙鳞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戚少商也深深看着顾惜朝：“龙鳞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吗？至阳的龙鳞，对你这种至阴的妖怪来说毫无用处，你为何一直紧抓不放？”

　　顾惜朝一时语塞，轻轻放开戚少商：“留在凡间有什么不好？”

　　戚少商笑道：“留在凡间？为谁？为你吗？”

　　顾惜朝一愣，垂首低低道：“如果你能为了我——”雪白的肌肤上两颊飞红，白香红艳，好不动人。

　　戚少商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忽然道：“你诈死的时候曾说过，你不要和我做朋友。”

　　顾惜朝抬起头：“你不相信？”

　　戚少商并不回答，又道：“方才我在夜市看见你和法海——”

　　顾惜朝一扬眉，眼中带笑斜睨着戚少商：“我故意的。”

　　戚少商把顾惜朝上下一打量，笑道：“我知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气我，也是故意引诱我，从诈死的时候你就开始布局了。顾惜朝，你很会玩弄感情。我不知你拿龙鳞做什么，但你要把我留在凡间却是为了不交出龙鳞，你也想像对待法海那样对我吗？如果这样，你还不如杀了我，我一日活着，就一日不会放弃回到天界。我不会为你留下来，也不会为任何人留下来。”

　　这番话说的顾惜朝脸色比纸还白：“你以为我是在算计你？”

　　戚少商的眼光穿过顾惜朝的肩膀直入星空：“是也好，不是也好，对我来说都一样，”转到顾惜朝身上，唇边浮起一个有些残酷的笑容，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对，你，动，心。”

　　顾惜朝猛地推开戚少商，背光下戚少商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一转身飞奔而去，月光下的青色背影仿佛一只极力飞舞的垂死青蝶，看得戚少商莫名的心口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