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卿]蜀绣》水水水自流

3、（三）

　　之后就是景天讲了无数遍、程易听了无数遍的英雄故事了。

　　景天拍了拍程易的脑袋，不知是不是程易的错觉，力道比平常轻了不少[小子，现在也不想瞒你了，其实，你老板我没那么英雄。]

　　那是景天一辈子的噩梦。

　　明明刚开始还是好好的，只不过去了一趟海底城。故事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失控起来，脱离了原本该有的大纲。

　　景天千想万想，没有想到，第一个死的，会是他们中最强的徐长卿。

　　但是他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徐长卿不在了，这里只剩下他可以镇的住局面。

　　这根本就不是景天口中次次叙述的那个豪情万丈的故事。

　　没有英雄情怀，没有花前月下。

　　只有死亡、死亡、死亡。

　　到处都是令人疯狂的死亡。

　　连活人都无法自保，有谁能去管死人？蜀山人再多，也管不了整个渝州，他们只能够尽量保存完整的尸首。

　　你走上街，就可以看到七零八落的尸体横在地上，不管生前怎样，被杀死后都是这个可悲的模样，无人理会，散发着恶臭。

　　景天看着自己的手，是修剪的很干净圆润的指甲[但是很快，那里连尸体也没有了，我跟你说，那时候人的指甲缝里，全是红褐色的污垢。]

　　第一天，他就输了全部人的食物。

　　城里面再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所以那指甲缝里留着的，不是动物的血。

　　是人血。

　　茂茂再怎么努力，一次也只能换回十斤粮食。

　　渝州城里千余人，剩下的，怎么办？

　　其它城里的人怎么办？

　　那时候的人没有理智，长期的饥饿使所有的一切在他们眼中只分为两种，可吃，或不可吃。

　　渐渐的就瞄上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尸首。

　　死掉的人有什么关系呢？都死了，就为活着的人做点贡献吧。

　　人们开始这样想着，为自己的做法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于是街上残缺的尸体就渐渐消失了，一具，两具，三具……慢慢地，就再也看不到了。

　　街上变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只是地面上隐隐残留些血迹，在证明着什么无力的事实。

　　没有尸体了，又怎么办？人们打不过蜀山派的弟子，夺不来他们“抢”走的“食物”。

　　一大家子人等着吃东西啊。

　　是谁首先想到的，已经不记得了。

　　总之这种想法像种瘟疫一样急速蔓延：活人吧，还有活人啊。

　　是啊，还有那么多的活人呢。

　　景天的语气变得有点激动，[你知道我从蜀山御剑回去的时候看到什么了么？他们杀孩子！一大家子人，就杀最体弱的那个孩子！！然后，我居然没有去阻止……咳咳咳咳……]太过激动的情绪让景天剧烈的咳嗽起来，程易扶起他，帮他拍着背。

　　[……真想不到还要你小子帮忙。]景天顺了程易的动作，他身子有点使不上劲了，刚才一直靠着枕头半躺着，现在只能借着程易的力勉强悬空坐着，拍了一会儿，景天缓过气来，靠回了枕头，继续说着，那些只有小人物才能感觉到的痛。

　　第三天，景天再没勇气飞回渝州城，便在中途的某个城停了一段时间。

　　那个城，比渝州城惨上万倍。

　　从邪剑仙扫荡这个城开始，人们的田地就都被毁了，食物的来源也没有了，之后景天输了全部人的食物，对他们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已经这样饿着很久了，他们什么也不在乎了。

　　而这个城里，没有茂茂。

　　在人们眼里，杀人变得很容易，跟杀鸡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换了一个对象而已。

　　景天眼看着那家人把刀子扎进孩子的喉咙里，然后放血，孩子疼的两腿乱扑腾，小脸变得青白，可是喊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也就歪着头不动了。

　　接着另一大群孩子拍着手围上去，满脸天真的笑，对他们来说，这个只是表示着可以开饭了，他们有东西吃了而已。

　　虽然再看不见那个小弟弟有点难过，但是他们有肉可以吃了啊，已经饿了好久了，顾不了那么多了。

　　弟弟妹妹什么的，就随他便吧！

　　景天一下跪倒在那里，手指深深扣进了土里。

　　不，不是什么人疯了。

　　而是整个城里的人，都疯了。

　　为了活下去，都疯了。

　　没有活在那个时候的人们永远无法理解，他们有多努力的在活下去。

　　他们有什么错？！有谁可以去责怪他们？！

　　他们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景天哽咽起来，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是他啊？

　　景天多想这是一场梦，打自己一拳就会醒来，就会伸个懒腰，说，只是个梦啊——

　　但是就算把拳头砸出血来，他也没有醒来。

　　眼前的那些个孩子也还是在围着那个死掉的孩子，那死去的孩子以极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景天知道，但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救一个又怎么样？接下来还是另一个还是会死。

　　这么多条人命，你让他景天一人该死几次才能够偿还？！

　　明天，明天邪剑仙要赌这世上的所有人，干脆……所有的人都去死好了……！！

　　景天忽然庆幸起来，幸好徐长卿先死了，那个满心都是善良道义的家伙，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定会疯狂的吧？

　　幸好，幸好他先死了。

　　[呵呵呵呵呵———]景天这样想着，痴傻地笑了起来，蓦地，又停了下来。

　　不对，不对——

　　徐长卿死了？

　　死了？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为了让你活着，徐长卿选择去死。

　　徐长卿不在了。

　　徐长卿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景天低下头，翻身跌坐在地上，用双手抱住脑袋，远处孩子们啪嗒啪嗒的拍手声传入耳膜，震得他脑子一片混沌。

　　白豆腐……白豆腐你滚出来啊。

　　我死，我死好不好，我和你换好不好？

　　白豆腐……不要死啊……

　　救救我啊……

　　………………
　　………………
　　………………

　　喊归喊，哭归哭，发泄过后，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景天呆坐了几个时辰后，便御剑返回了渝州城。

　　然后那一晚上，他失去了茂茂。

　　他已经痛到麻木，不会哭了。

　　景天现在想起来笑容还是惨淡的，[那时候，幸亏你们老板娘在旁边，不然我真不知怎么活下去。]

　　景天的表情冷静的太过可怕了，他把自己绷的像一根弦，处在崩溃的边缘，看了茂茂的尸首一会儿，无言地走了出去。

　　雪见见他这样，很担心，就跟了出去。

　　紫萱拉住雪见，给她说了几句话，景天也不去理会，一人径直走着。

　　雪见跑着跟了上来，照例在他耳边吵着。

　　景天只是冷冷看她一眼，丢出一句别闹了。

　　雪见瞪着他，一巴掌打了下去，自己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她大喊着说混蛋菜牙！你想他们，想他们你说啊？你难过你喊出来啊？为什么都一个人憋在心里？

　　景天回吼，你闭嘴！你知道什么啊？我要是看起来像撑不住了，那些人去信谁？！你让他们再去信谁？

　　雪见用更大声的声音吼回去，你看看你这个鬼样子，谁都知道你要撑不住了好不好？你把我们当什么了？你把那些走了的人当什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告诉我们你在难过啊，我们不管是生是死都在陪着你啊！

　　雪见没有再理他，只是用最大的力气对着天空大声喊起来。[必平！那个笨蛋菜牙很想你啊！！]

　　[茂茂！你老大一直在为你哭啊！！]

　　[长卿大侠！菜牙没了你也没办法逞英雄啦！！]

　　雪见回头看景天，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就笑了起来，对着他说，该你了，菜牙。

　　景天看着她，良久，也随她喊了起来，[必平！你这个抠门的小子！丢下我发大财去了是不是？！]

　　[茂茂！我以后每天一定会给你留最肥最大的鸡腿！！]

　　[白豆腐！老子勉强，勉强有一点点想你啊！！]

　　[必平！听到没？一定要发财气死那个菜牙啊！]

　　[茂茂！以后老大一定带你上长安！！]

　　[长卿大侠！我们都一直在想你啊！！]

　　[白豆腐！老子这回可以一个人英雄了啊！你给我好好看着！！]

　　声音大到回荡在整个天际，那些人，一定，一定也会听到的吧？

　　这些留下的人的思念。

　　两人喊了好久，景天喊着喊着就趴在雪见肩上睡着了，他这几天就没有好好睡过，雪见看着他眼眶下出现着的黑眼圈有些心疼，轻声说，[还好听了紫萱姐说的办法，长卿大侠，即使去了也还是最了解你的人呢，他甚至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你会有撑不住的一天，还想好了对策。真是……呵呵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傻？我竟然有点嫉妒呢。]

　　景天没告诉雪见，他那时其实还没有睡着，只不过，他不敢睁开眼，怕就那样不小心哭出来，想着白豆腐你真是个混蛋，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雪见也不再说话，只是任他靠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戴着黑斗篷的人缓缓走来，站定在他们面前，手中拿着那半个吊坠。

　　…………

　　程易沉默着，一会儿才说[老板的那些朋友，现在，肯定都过的很好吧。]

　　景天看程易一眼，噗嗤一笑[嘿，小子，你什么时候信了我那套说辞了？……算了，谢啦，借你吉言，人说十年一轮回，他们现在，不知是在哪里呢，但有本大爷在这里想着他们，肯定要过得好啦~不然怎么对的起老子。]

　　只要这份真诚的思念还在。

　　无论经历了几生几世，无论在哪里，无论以什么姿态。

　　总有一天，都会再相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