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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笛春雨落梅花-8 ...

  •   第八章 海市蜃楼

      认识雍鸣雁,是在一个棋牌游戏室里。那天,无聊闲逛的戈雨艨最后决定玩玩扑克打发时间,于是,找了个正缺一人的牌桌坐了下来。才玩不一会儿,同桌的“晴空一鹤”就毫不客气地发来对她牌技的评价:“你水平太烂!”
      戈雨艨一笑,“多承夸奖!”事实上,她的水平不算太差,只是今天不巧碰到高手罢了。
      “你名字很美。”“晴空一鹤”又说。
      “彼此彼此!”
      “桂枝香•金陵怀古,王安石。”
      戈雨艨愣了一下,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正确说出“彩舟云淡”出处的,唯他一人。闪了闪神,回过去:“秋词二首之一,刘禹锡。”
      “学中文的?”
      “不是。你呢?”
      “也不是。刚才翻书确定了一下。”
      翻书确定?这么快?说明案头就有。“你学历较高,爱好较广泛。”戈雨艨下着观察结论。
      “‘较’字去掉。牌技赢你一筹,学历高你一级。”
      哦——硕士生!这年头硕士确实不多,难怪眼高于顶,可以理解。戈雨艨连忙说:“失敬失敬!”
      “不客气!”他倒是照收不误。
      两局结束时,“晴空一鹤”对戈雨艨说:“我要下线了,快把我加上。”
      “干什么?”戈雨艨对着电脑撇嘴,加一个一上来就批评我“水平太烂”的人?我又没有病。何况,她从不随便加“好友”,为免自找麻烦,她总是到处闲逛的。
      “就因为你水平太烂,以后我好指点指点你!”他仿佛知道她心里说什么似的。
      “不必。我水平没有那么烂,我有自信,你打击也没用!”
      “盲目自信!告诉你实话吧,我这桌为什么缺一个人?是因为我换了有四五个桌了,每次都只能忍一局!勉强容忍了你两个回合,你还真以为自己怎么样呢。”
      “承蒙阁下抬举,我真是受宠若惊。”戈雨艨讽刺地说。
      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磨蹭什么呢?还不赶快加上?”
      “你凶啊!奈何我‘威武不能屈’!”
      他笑了,“我自会找你的。再见,江竹筠同志!”下线而去。
      “江竹筠同志”?!真是荣幸,这个月内她都当两回江姐了!那也是一个陌生人离去前送给她的光荣称号,缘起于郭丽霞的一通紧急电话。
      “艨艨!你快来!我觉得我快不行了……我肚子好痛!”郭丽霞在电话那头痛苦地□□。她已经身怀六甲,正在家待产。
      戈雨艨急起来,“姐夫呢!姐夫在干什么?!”
      “他……他什么也不会!粗手粗脚的,弄得我更难受!好艨艨,求你了,你快来送我上医院……哎哟……”
      戈雨艨心急火燎地撂下电话,匆匆跟向姐请了假,到郭丽霞家中,帮着齐家林把行动不便的郭丽霞“搬”到了车后座上。
      路上,郭丽霞似乎缓和了许多,握着戈雨艨的手,说:“艨艨,你来了真好!我安心多了,也不那么疼了。你要陪着我,啊!一定要陪着我,我有点害怕!”见戈雨艨点头,她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养神。戈雨艨无奈地叹息。郭丽霞怀孕期间,几乎每个周末,戈雨艨都在她那儿当义务小保姆。齐家林依旧成天“忙着公司的事儿”,十天半月地不着家,甚至这样到了妻子怀孕的后期,都不肯请一个小时工。戈雨艨不平地询问郭丽霞,她却说:“阿林说得也对啊,大夫是说怀孕后期要适当地运动运动的。我能行的!你看,我好着呢!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嘛。”
      是的,还有我这个倒贴的小保姆,哪一次不得提了营养品上你家!戈雨艨强咽下一口气,“那姑姑姑夫呢?你肚子越来越大了,他们怎么着也该来照顾照顾吧!”
      “呃……”郭丽霞似有些为难,“他们……那边自强的孩子还小,他们离不开。”
      “孩子都上学了,怎么离不开?自强夫妻两个人,暂时自己带带孩子会死啊!”
      连一贯温顺的小表妹都这样口出恶言了,可见气得不轻,郭丽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爸妈他们,跟阿林之间……有点矛盾。”她的眼睛低了下去。
      戈雨艨瞪着她,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郭丽霞楚楚可怜的一面。试想,要教一向争强好胜、把面子当命看的郭丽霞低头,这背后究竟会是怎样严重的真相啊!她的心飘过一丝酸楚。“姐……”她靠过去搂住她。
      郭丽霞却反而拍着她的手,说:“哎呀没事啦,我现在一切都很好啊!”她把表妹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你摸摸看,可好玩了,一下一下的,小宝宝踢我越来越有劲儿呢!”
      她快乐准妈妈的模样,令戈雨艨都不忍心再说她父母丈夫的坏话了。
      然而,齐家林开着车,直到快到时才说要先到他的公司去。戈雨艨质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小事啦!一会就完!然后我们马上去医院。你看阿霞也好多了,没关系的。”
      等进了门,见到两个穿着税务制服的人,戈雨艨才隐约觉得事情不妙,而难受的郭丽霞拉着她的手,一直就不曾松开过。
      “哎呀王科长,让你们久等了,家里有点事耽搁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齐家林与那个女税务员寒暄完,装模作样地来安顿大腹便便的妻子坐下,才去翻找税务员们索要的一系列材料。
      戈雨艨对他的苦肉计嗤之以鼻,他老婆的大肚子都被他发掘出了充分的利用价值。
      齐家林把材料一一送到王科长面前,说:“王科长,这就是我们公司的所有材料,都是齐全的,昨天我就准备好了。呃……王科长你看啊,我太太她今天肚子痛的特别厉害,刚才在车上还发动了一阵,恐怕就要生了,我真的非常担心!她必须上医院去!”他瞥了妻子一眼,再转脸对王科长说:“所以王科长,请你通融一下,我暂时就离开一会儿,送我太太上医院……”
      实在懒得看他的表演,戈雨艨移开了目光,这天下还有什么是齐家林做不出来的事?此刻他又在利用女人的同情心了,可没想到更令她目瞪口呆的事情还在后头,只听齐家林继续说:“……你看,我把我们公司的财务小姐带来了,所有情况她都清楚,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就问她。哪,这位就是戈雨艨戈小姐……”
      一生中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听到自己的名字更震惊!戈雨艨脑中“嗡”地一下一片空白,呆若木鸡地愣在当场。身旁坐着的郭丽霞在这时轻推了她一下,随即她的手被齐家林拉了过去,“来,戈小姐,这是王科长。”直接把她送到王科长面前。
      “戈小姐,你好!”王科长主动伸出手来,同时上下打量着这个不太在状态的财务小姐。
      “王科长好!”戈雨艨被动地与她握了手。
      “那好,王科长,我们就先走了啊!我马上就回来,马上就回来!”齐家林敏捷地拉上妻子出门,两人的目光默契十足地都不往戈雨艨的方向扫一眼,仿佛演习过千万遍。
      “哎——你们别走!哎——”戈雨艨此时才气急败坏,而齐家林夫妇已经出了门。
      “戈小姐!”男税务的叫声止住了戈雨艨的脚步,戈雨艨看见他眼中有一丝嘲讽。“请戈小姐积极配合我们的审查,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能结束。”
      戈雨艨被彻底地出卖了,愤怒深深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感到贯穿左胸一阵阵的抽搐。她这时才想起来,郭丽霞的预产期还有四十多天!齐家林卑鄙地设计她,但若没有郭丽霞的参与和支持,如何能达得成?
      可想而知,一直被震怒和心痛笼罩的戈雨艨怎么可能“积极配合”得了税务员的审查?她即便想配合,又有什么材料可以举证?齐家林从来不在家里谈公事,他也没有在家里完整地待过一个整月,戈雨艨只是从郭丽霞的零星叙述和牢骚抱怨中,才整理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齐家林的公司性质就是一个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挂着个北京驻地方分公司的名头,并没有什么固定方向的生意,什么赚钱就做什么,但好像挺挣钱的,还有不少原公司留下的房产,郭丽霞会定期地去收取房租。
      在配合税务审查的过程中,戈雨艨惊讶地发现,公司的经营现状竟然是连年亏损,仅靠那些房租勉强地抵一个收支平衡。这个结果,别说税务员不信,戈雨艨更不信。然而,不信请你举证啊!法律面前讲的是证据!你没有!而且,我的帐目已然送到你面前,你尽管查啊!我还留下了一个“所有情况都清楚”的财务小姐,多么积极的配合啊!你还有什么话说?
      齐家林夫妇一去不回。两个税务员只能与戈雨艨周旋,劝诱恐吓并施。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戈雨艨费尽唇舌,仍不能使男税务眼中的怀疑减轻半分。
      “戈小姐!”男税务的耐性耗尽,“请你弄清现实!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是违法的!这是妨碍执行公务,可以把你拘留的!你明白吗!”
      “唉!这些我何尝不明白!”戈雨艨万般无奈地说,“但是,公司的情况我真的不了解!我是新来的,到深圳都没多久!”
      王科长审视了她好一会儿,露出一个讽刺的笑,然后继续埋头在账本中试图找寻些许蛛丝马迹。然而他们最终查无所获,左右又等不回齐家林,联系也失效,只好走了。临走,那个男税务说:“戈小姐,你真行!比江姐更共产党啊!”
      这件事气得戈雨艨再也不接郭丽霞的电话了。直到有一天,向姐扶了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走到自己办公桌前,不无埋怨地说:“雨艨,你看你,赌的什么气啊,好好的电话里不说清楚,让你姐姐挺着个大肚子来找你,多危险啊!”
      “没事没事,是我自己要来的,你别怪她!”郭丽霞陪着笑,“医生还说要我多运动呢,预产期就快到了。”
      “恭喜你啊!”向姐寒暄着走了。
      戈雨艨气闷地领着郭丽霞到会客厅去坐,递给她一杯温水。
      郭丽霞将水杯放下,拉着她的手,第一次放低了姿态讨好地说:“好艨艨,别生气了,啊!都是我不好!阿林他……也是给逼得没办法呀……”
      戈雨艨甩开她的手,愤懑地喊:“他没有办法!他没有办法就可以出卖我!而你,就看着他那样算计我!当然了,我只是你的表妹,哪天他把我卖了,你都会帮他数钱!”
      “不是的!艨艨,你不会有事的!”郭丽霞顾不得身体不便,站起来又拉她,“阿林说了,帐本没有问题,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只是让你在那儿帮忙盯一下,绝对不会出问题,真的!也……确实没有出问题啊!他这样做……他也是为了我和孩子……怕我着急万一……”可想而知,齐家林又是如何给她洗脑的了,只是这次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了。
      她急切的样子和沉重的身子看得戈雨艨一阵心软,忿忿地只得扶住她再去沙发坐下。
      郭丽霞抓着她的手不放,拉了她一块坐下来,“艨艨,好艨艨,我知道你对我好,也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戈雨艨怒其不争地狠瞪她,到看见她眼中朦胧的泪意时,不得不撇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着怒气问:“他又不在家,是不是?你都快生了,他不知道啊!”
      “他……确实是忙。你知道,他们那种生意,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常跑着点,就没你的分了。”郭丽霞到这时还在帮齐家林解释,见了表妹脸上怒意升腾,才闭嘴歇了一口气,低下头幽幽地说:“艨艨,其实我真的很高兴你能到深圳来,真的!我在这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也没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戈雨艨又长出了一口气,对她的怜悯超过了愤恨。
      见她神色缓和下来,郭丽霞试探着说:“艨艨,这几天……你搬回我那儿住好不好?预产期快到了,我怕这几天……就会发动,我怕到时候我一个人出点什么事……”她乞求地看着戈雨艨,直到见她无奈地仰天叹气,她知道她动摇了,立即抱着她的胳膊,亲昵地说:“艨艨,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对我最好了!我就说,在这里,我们才是至亲的人!”最后这句话,她从前也说过,然而此刻听来,却是如此的辛酸!
      戈雨艨努力地要忘却“江姐事件”,但显然“晴空一鹤”并不打算忘记这个“江竹筠同志”,虽然他不定期上线,不过每回上线必然来找她,指点牌技纯属无稽之谈,更多的是“指点”她别三更半夜还挂着网上闲逛,小心上当。而他下线时必定不忘提醒她“早点休息”。她一概地回他:“你管不着!我乐意!”他也总是一笑而去。一来二去地,这成了他们“再见”的另一种说法,在无聊的日子里互相逗逗趣。可没想到有一次他却说:“我就要管得着你了!下学期开学我要到深圳大学去做课题,答辩时再回北京来。而且,我的导师推荐我考香港理工大学的博士。”
      “你做课题干嘛到深圳来?”这是她真实的疑惑。
      “哈!你不会认为是因为你吧?”
      他调侃的语气令她嗤之以鼻,“平日我早知你自大到前无古人,今日方知还比自大多一点!”
      “哈哈哈!”他显然笑得很开怀,“你要骂人便放开骂,干嘛死忍着不带脏字!你可知你别扭的模样几乎呼之欲出了?”
      戈雨艨干脆不理他。
      “我现在的这个课题是导师和深大的合作项目,所以我要到深大去。这学期先在这边做好开题。”估计笑够了,他自己又正儿八经地来解释。半天不见回音,又说:“我要下了,你别再逛了!都几点了!赶快休息去吧。”终于下线而去。
      戈雨艨想来,似乎自从到了深圳,他就在有意无意地诱导她往见面的方向联想,比如他会问她“锦绣中华”、“世界之窗”都有哪些可供玩赏的地方。如果他真是想要戈雨艨导游的话,估计她的回答会把他憋成内伤,戈雨艨说:“啊!你买张地图就什么都知道了。”
      戈雨艨提醒自己,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当初在网上了解于在洋的多,显然,他是个恪守时间的人,有空了才会上网聊天,而到了时间他就走,大家互相也就是闲暇时逗逗闷子的对象而已,所以,还是不要太自作多情的好。
      现在,他终于卸下尊贵的面子,主动提出要见面了,那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事实上,戈雨艨去了绿岛大厦,而且来回不止一次,但是,不是为了“见面”,而是为了“路过”——她是“顺道”到郭丽霞家去帮忙看宝宝的。她找到了他,根据他自己的描述——偏瘦、一米七八左右、不太英俊,他戴着副眼镜,确实相当斯文。她认为那个青年应该就是他。这个“应该”到下午变成“肯定”。五点多,她又“路过”绿岛大厦回去,发现那个斯文青年居然还等在那里,他的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深圳的夏秋,是几乎每天都有一霎黄昏雨的。
      戈雨艨的心被猛拽了好几下,强烈的罪恶感令她落荒而逃。然后,连续一个多星期,她不敢上网,仿佛“晴空一鹤”正虎视眈眈地在电脑上等着她。等歉疚终于越过了顶峰开始回落之后,她才敢试探着上线探个头,尽量地避开他最常出现的时段。没想到他比自己的时间提前上线了,一上来就叫住了准备逃跑的她:“你好。”
      戈雨艨犹豫着,最后决定直面现实,回应他:“你好。”
      “你没有去。”陈述句。
      戈雨艨不语。
      “我等了你一天。”还是陈述句,不是感叹句。
      不知为什么,戈雨艨恍惚感觉到其中深深寥落的况味。
      “9:00~21:00”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这些天你一直躲着我。是有愧于心吗?”他忍不住又说。
      戈雨艨终于说:“是。我不该扮‘清纯小百合’,害你陷入幻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坦白,我今年已经35岁,也并不美丽,怕吓着你,所以,不敢见你。”
      “又撒谎!你明知道你并不擅长。我也从没认为你是什么‘清纯小百合’,如果你是,我早就没了兴趣!你以为男人都有恋童癖吗?你只是你而已。”
      戈雨艨又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吧,我承认,我也35岁了。你可以出来了。本周日,老地方,老时间,我等你。”久无回音,他又问:“为什么不回答?”
      “你在不断地引发我的罪恶感,想让我良心不安。”
      “很好!如果这招管用,我会利用得十分彻底的。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难道真的不在乎我到底是圆是扁吗?” 戈雨艨又开始探问。
      “我在乎!你他妈的见了面再解释!你就是老阿婆,也先给我死出来再说话!”
      对方不仅耐心尽失,更兼斯文扫地!戈雨艨着实吓了好大一跳,键盘上的手都颤抖了。
      “说话!”那边命令道。
      “没空,我在发抖。”这是事实。
      良久,信息才又传过来:“对不起,我失态了。”
      “对不起!是我害的。”她也赶忙道歉。
      “算了。”他说,“周日,去不去?”
      “我去。”慷慨赴义一般。
      “有什么特征?”特务接头一般。
      “我比较瘦,个子不太高,穿裙子。”
      “这算什么特征?”穿裙子的年轻姑娘大街上有的是!
      “呃,只是,我的长相……”她只打来这么半句,一串省略号包含了无穷的可能性。
      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他只得没好气地说:“知道了,我从没把你想成天仙。”
      是的,他的确做好了接受她“平凡的美丽”的准备,充分地!但真正接近绿岛大厦时,雍鸣雁明显地感到了自己的忐忑。这些天来,他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对于“彩舟云淡”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他脑子里几乎有一千种版本。她是很平凡?还是很美丽?或者根本就是丑陋?是有残疾?有绝症?还是真的35岁了,脸上有了沧桑和皱纹?他只能肯定的是:不论美丑妍媸,她都应该是有气质的,因为她有内涵。优雅的气质能使一张平凡的脸变得美丽。只是……只是神明在上啊,他不否认,不止一次,他在内心祈求过,但愿“彩舟云淡”正如她的名字一样美!
      上次他站立的地方已经先有了一个纤瘦的年轻女子,灰衣棕裙,中等身材。他的心开始越跳越快,匆匆扫眼去看她的脸,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双眉春柳,一貌秋花。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脑中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
      女子见他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偏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笑,也礼貌地笑了笑,笑容很浅,然后就掉转头去,抬手看看腕表,又向路上张望,似乎等了许久,不耐烦要离开了。
      不是她。雍鸣雁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看来那一串省略号确实是很抱歉的意思。没关系!他是有准备的!她就是老阿婆他也要见,他自己说的。
      尽管没有回头,但他感觉到那女子在移动,然后他听见女子说话,软绵绵的带着江南口音,很好听。
      “雍鸣雁!”
      女子喊的非常像他名字的发音,但她并没有走近他。可别弄错了,不然就丢大人了,他想。于是,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想等女子再喊一声确定一下。然而她却不喊了。他等了许久,终于决定转身看看动静,假装随意地扫过女子的脸。
      “雍鸣雁!‘晴空一鹤’!”女子终于又开口了。
      这绝对是在叫他!他迅速地调整目光,迎视婷婷站在两米开外,脸上的浅浅微笑越转越深的美丽女子,嘴唇动了动,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喟叹:“天啊!我相信你了!果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啊!”神明果然是听见了他的祈祷啊。然后,迈步毅然地走向她。
      “你好!我‘死’出来了。”戈雨艨轻笑着说,“你放心!我没有绝症,也没有家族遗传病史。”她显然猜到他可能考虑过的“最坏打算”了。
      他笑了,仓促间,他只想到伸出右手,“云舟?你叫云舟对不对?”
      她也伸出右手与他相握,“云舟是我姐姐的名字,我叫戈雨艨,干戈的戈,下雨的雨,艨是舟字旁加一个蒙古的蒙。”
      “名如其人。”他中肯地评价,但立即就诘问:“为什么戏弄我?”他一贯清醒的头脑只有刚才那一阵发懵,现在可是恢复了。
      “不过投桃报李。”戈雨艨一笑,实难想象眼前的斯文青年那般气急败坏的模样。
      “你这是睚眦必报!”他恨声说。
      “因为你斯文扫地!”她也不甘示弱。
      他又笑了,做了个休战的手势,“行了!你是导游,说吧,先去哪儿?”
      “我不是让你买地图了吗?”她故意说。
      “我还真买啊!”他又好气又好笑,“你看吧,细说起来,到底是你气我更多吧!”
      两人都笑着,虽然仅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那不变的语气,不变的遣词,仿佛已经熟悉了一千年。
      “嗯,这样吧,”雍鸣雁说,“秉承一贯的风度,我决定,对你过往的劣迹不予一一追究。只是关于地图这件事,为了以示薄惩,就罚你,在我居停深圳期间,尽心尽责跑腿当导游吧。”
      戈雨艨没有异议,“好。顾客至上,你选吧,‘世界之窗’还是‘锦绣中华’?”
      雍鸣雁看着她摇头,“你明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地方,我并不感兴趣。一是人工雕琢的痕迹太重;二是处处人头攒动。人多的地方没有风景。我们去郊游吧。不一定要什么名胜,只要有山有水,就有灵性。”
      于是,他们去了火车站。戈雨艨又重温了熟悉的“火车味道”。她说,广深线的火车舒适之余,却少了沧桑。对她的说法,他感到新鲜。一路上,他饶有兴致地听她神采飞扬讲述她的大学时代绿皮火车带给她孤身逆旅的恶梦,讲沿途山水风物的飞逝和演变,讲过黄河、过隧道、过长江的感慨。他从来没有想过,火车居然也能带给人如许多的感触。而他,记忆中根本不曾经历过跌宕起伏的几千里旅程,从家乡到北京大概只有二百公里,而从北京到深圳他几乎都在睡梦中度过。
      那以后,他们找了本《列车时刻表》,在他并不富裕的闲暇时光里,他们就坐着火车去旅行。那段与火车相关的记忆,如今想来就仿如一个梦中的梦。只是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想过,火车承载的,都是离别的人或他们的泪。而现在想来,这是否就是他们结局的谶语?
      一直侧首窗外的戈雨艨终于感觉到面颊上悄然下滑的湿意,匆忙伸手抹去。只剩夜灯的硬卧过道里并没有人经过,除了铺位上不时传来的阵阵鼾声,耳边就只有火车隆隆的规律的节奏。窗外,月光微弱,暗夜深沉,天地茫茫,不见一人踪迹。
      在深圳三年,她终于要回家了,因为那里,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的人。雍鸣雁走了,郭丽霞走了,韩燕华也走了。她打给母亲的电话中,唯余萧瑟寥落。
      母亲担心地说:“你还好吗?怎么有气无力的?不会是生病了吧?”
      戈雨艨回答:“我很好,没生病。”
      母亲也颇感慨地说:“现在,云舟在北京,你在深圳,我和你爸爸说,一家人天南地北的,家里冷清得很。”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要不,你辞了工作,还是回家来吧。”
      戈雨艨说:“可是我在这里正干出点名堂来,辞了不是可惜吗?”
      母亲不屑地说:“你那点名堂算什么?是给你经理当了还是工钱涨了?几句离不了你,就能把你当傻瓜使!工资付了房租还剩下几块?本来还指望你在那儿能找个好对象结婚,结果照样高不成、低不就。我算是知道了,你在哪里都一样!现在丽霞也不在了,你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趁早回来吧!当老姑娘也养在家里,多少叫人放心。”
      戈雨艨苦笑,郭丽霞在这儿,也不知是谁更照顾谁。
      郭丽霞生了一个女儿,长得俨然是小齐家林,齐家林俨然也是喜爱的,毕竟他活了四十多岁,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郭丽霞说:“阿林就是特别喜欢孩子!他说,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到美国去生!只要我愿意,他现在就可以开始办起来。”
      戈雨艨撇撇嘴,点破说:“他想要的是男孩吧。”郭丽霞怀孕的时候,她每回去看她都会听到她说类似的话——
      “艨艨你看,我的肚子尖不尖?楼下张阿姨说我呢,肚子尖尖的,肯定是男孩子。”
      “莎莎说,看我走路的样子,就知道怀的是男孩子。”
      “你看,我就是特别想吃酸的。他们都说,酸男辣女呢。”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男人当然都是想生一个男孩子的了。不过,我倒不在乎是男是女,反正都是我生的。你看宝宝多可爱呀!艨艨你快结婚吧,到你生宝宝的时候就知道了,什么叫幸福!现在我这里资料可全了,还有莎莎她们送给我的一堆偏方。再生第二个就有经验多了。”郭丽霞满脸陶醉的样子。
      戈雨艨无可奈何地望着好了伤疤忘了痛的郭丽霞,显然,后者已全不记得当初挺着大肚子到办公室来找她都说过些什么了。每次见了面,戈雨艨只能听她喜形于色地描述齐家林是如何地热爱孩子,她自己是如何地渴望再生一个,孩子是如何地可爱。至于她最初几个月津津乐道的美国之旅,却始终没有下文,原因戈雨艨不得而知,也懒得去问。然后,姑姑姑夫终于南下帮女儿带孩子来了,可待了不到一个月,又怒气冲冲地回去了。再然后,又过了一个多月,郭丽霞告诉戈雨艨,她要带着女儿北上“回家”了。
      在送别的站台上,郭丽霞不无感慨地说:“天底下,只有你自己的父母是真爱你的。”看着戈雨艨,她最后说:“艨艨,这个城市不适合你。”
      是的,这个城市不适合她,戈雨艨想,那这个城市又适合谁呢?适合追求金钱的人吗?就像韩燕华?
      韩燕华不止一次地劝戈雨艨说,现实生活首先必须有钱,然后才谈得上风花雪月。她说的无疑是这世间最大的真理。但是,正常生活需要的“有钱”是有“度”的,戈雨艨觉得,韩燕华追求的境界已过“度”了。她的男朋友小张家里是有钱的,父辈正是深圳开发时暴发起来的那批“原住民”。戈雨艨见过小张几次,那是一个从长相到学识,甚或能力都属于平庸的青年。韩燕华认为,正因如此才安全。她自负地说:“他当然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有我这朵鲜花配他,他该知足了!”
      戈雨艨无言。要知道,谁也不能假设,丑男淫邪的程度就一定比帅哥更低,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自身条件的层次决定了他们达到满意的起点太低,所以才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从而导致花心的程度相对更高。
      现实就是这样以专事讽刺为乐的,正当韩燕华憧憬着美好富足的婚后生活时,却震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染回不干不净的病!她痛哭失声。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韩燕华哭喊着,“都是那几个王八蛋带坏他的!”
      戈雨艨心下叹息。在这个暴发起来的城市里,你时刻要提醒自己的是,这里没有厚重的历史,没有悠久的文化,而却正是它,开启了这个迷失了信仰航标的时代!一时间,似乎人人双眼中只剩下了两块“孔方”。堕落其实早就从第一次的不拒绝开始了。
      有妓女,是因为有市场而存在的。一阵风过的扫黄,抓出几个□□□□的小虾,不过是扬汤止沸。根本的病根并不在于妓女本身,而在于无数蠢蠢欲动的邪恶腐败的心。法律一再地降低底线,而众口铄金的道德,又在拜金的浪潮中日益衰萎。有谁统计过,该有多少所谓的“娱乐消费”,才供养得起繁华都市里浩浩荡荡的□□大军?善良的人们,总以为腐败□□距离自己十分遥远,却不料不经意间,竟被恶臭的脓汁溅上了星星点点。
      戈雨艨陪着韩燕华治愈了身体上的创伤,可是,这世间又有什么能够治愈心灵的创伤?
      “深圳就没有一个好男人!”韩燕华恨恨地说。
      戈雨艨不能反驳愤怒当头的人,只是她心里明白,必须承认,不论在哪里,都会有好男人,只是我们,未必都有幸运碰到。现实生活中,我们见的多的,是贤女伴禽兽,而一部《水浒》告诉你,似乎自古也是好汉无好妻。她无奈地想,为什么好人与好人偏不能相聚?为什么会有那无数相聚的两人其一终要背离?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是否正是好人的纵容和宽忍,才使得禽兽们肆无惮忌?
      同样的感触,类似的悲剧。坐在姐姐病床边的戈雨艨唯余叹息。只在一年之间,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
      病床上的戈云舟面色惨淡,花容憔悴,却神态安详。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她一再的强烈要求下,戈雨艨告诉了她住院的真相,她的大脑中有一个肿瘤,而且是恶性胶质细胞瘤。她怔了一会儿,随后竟展开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原来,这才是她半年来总在清晨频发头疼、恶心呕吐的真正原因,而并不是因为她越来越在意自己的遇人不淑。
      她是在一年多前辞了原职,到北京来找朱志晖夫唱妇随的。她没有找到能解决人事编制的单位,没有强大社会背景的朱家也不可能解决得了她的户籍关系,所以,她到一所学校代课,安慰自己能有工资就是不错,因为,这里是首都。她无奈地承认,自己到底没有足够的坚强,继续品味与爱人天各一方的苦楚,她现在极度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活泼的孩子。
      分居六年,只有寒暑两个假期能够团聚,他们俨然现代版牛郎织女。放在革命的红色年代,分居六年算得了什么?八年十年甚至一世都坚贞不渝的夫妻大有人在。然而如今是改天换地了啊,如今的社会环境是催生不洁的时代,传媒和人际不断地暗示着蠢动的心有无数的机会,于是道德弃守的人不知凡几。朱志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还算不得最坏的一个。
      初到北京,一切都被幸福的光辉笼罩着,她心里暖意融融。如果不是她自己执意要去掀开丑恶真相的话,这种幸福或许能够持续到底。然而,一个同事的际遇强烈地刺激了她。那平日里夫妻恩爱,令人艳羡不已的同事,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地当着众姐妹嚎啕大哭,泣不成声:“他好!他好在哪里?在外头连儿子都生了!”戈云舟被震撼了,不妙的预感如影随形般从此盘旋不去。终于,她问出了口,而他,惭愧地沉默良久,最后承认:“是有那么一个,有那么一段……”
      戈云舟最后一个幸福的泡沫终于破碎。在她绝望的谴责目光下,他强辩说:“可那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是的,只要过去就不可谴责,这就是现实宽容的逻辑。一个男人,只要记得在之后擦干抹净,再转回家来,让自己的妻子仍一如既往地沉醉在幸福的幻觉中,就不失为一个“好男人”。他的婚姻维持着,他的地位照旧,“组织上”如今只问有多少“外快”,而无权过问有多少“外遇”。
      戈云舟沉默地坚持搬离了朱志晖的套房,到学校附近租房另住。然后,向他提出离婚。朱志晖不肯,因为他还“爱”她,也只“爱”过她。事情僵持了下来。而后,戈云舟病发,最初陪同检查、办理手续一应都是朱志晖在忙碌。似乎到此时她才发现,原来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还有也只有这一个与她相关的人。毕竟,这个繁忙时代的每一个人,自身的烦恼都料理不清,还有谁能有富余的精力,再去关心他人的悲喜啊。也是到此时,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才是所谓“聪明”的女人,而她自己,明明闭着眼睛可以享受的幸福,却偏要睁开一看究竟。其实人们口中的所谓幸福,只不过是一种想象,存在与否,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心,所以,不知道真相之前,她就是“幸福”的了。而如今陷入如此境地,实在是因为她太不聪明了。
      “艨艨,我想,我该回家了。”戈云舟轻轻地说。
      垂危的病人最后的愿望是落叶归根,没有人能忍心拒绝。两个月后,戈云舟安详而去。
      泣不成声的父母被亲友们搀扶着离去,灵堂里只剩下戈雨艨和朱志晖。
      戈雨艨擦去不知不觉中再次涌出的泪水,看向遗像下那个同样泪流满面的男人。他在忏悔吗?如果是,至少还良心未泯。而这良心的谴责又能持续多久?
      在北京陪护戈云舟期间,眼见着两人之间与过往迥异的、疏离到客套的相处,戈雨艨已然猜到背后必然的不堪。她没有开口询问,显然戈云舟也不打算说。戈雨艨认为自己是足够了解她的,更清楚地知道只有怎样的罪愆才是不可饶恕!当独自天涯的戈云舟抱着思念入眠之时,又怎会想到那梦中之人却正与她人成双作对?从小以来,父母的亲爱是了无指望的,他们羞辱讽刺式“激励”长女,为的是敦促她给家庭带来更多的“面子”,关爱只成为病中的施舍,以生命的健康为代价!长大后的戈云舟已不屑为之。而后,她以为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这世间唯一珍爱她的人。而现实回报她痴心的是什么?却是可耻的背叛!这结果若是公之于众,她将连最后的尊严也丧失尽尽。可想而知,宽容的舆论会怎样评价,你戈云舟就没有责任吗?你终将为自己的倔强付出代价!为什么你不能抛弃所有?为什么你让他寂寞空守?男人并没有义务为你长久地忠诚守候,不是吗?几千年来都是!
      戈雨艨深吸一口气,泪水盈然,最后一次望向遗照上那画图难足的美丽的戈云舟,眉间依旧是那一缕拂之不去的淡淡忧伤,嘴角依旧是那一抹似有似无的浅浅微笑。泪水在顷刻间又爬满了她的脸颊,这就是上苍的残忍啊!上苍就是不肯因为女人的忠贞,就赐给她一个同样忠贞的男人!可叹这天下间,若都是些鄙夫蠢妇也就罢了,奈何却偏又生出那钟灵毓秀的人儿,恰恰提供给鄙夫蠢妇去伤害!原来,所谓幸福的家庭都相似,竟是因为其中委曲求全的女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看她想看的,不看她不想看的,这是怎样的悲哀啊!
      戈雨艨久久地凝视着她,感觉那抹笑意仿佛越来越深了——她,是在欣慰自己终于远离了龌龊的尘嚣,还是在笑看周遭始终痴迷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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