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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笛春雨落梅花—1 ...

  •   第一章 孤身逆旅
      
      西安。
      冬日的暖阳慵慵懒懒地斜照在街头,劳动路上车辆行人并不算多。戈雨艨闲散地漫步在人行道上。她不久之前才下的车,从咸阳回来,枯坐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想着就这样安步当车地走上几站地,权当散步。
      眼看着寒假就快到了,同学们无不邀帮结伙地共图归计——或者,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会去参加同乡会的原因之一。她当然也曾参加过,两次,第一次是作为新生,到第二次时她已经兴味索然,所以第三次她就没有再去。记得在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来临的时候,她一度有些茫然失措,家山远在千里之遥,又没有直达的火车,而且春运临近,返乡的人潮汹涌,一个小姑娘孤身旅行,着实令人难以放心。家中父母更是对此一直牵挂不下,不断地在信中嘱咐她一定要找到同伴,而且最好是男孩子。当初入学的时候,她就逞能地想要自己独自北上,母亲当然不依,定要父亲相送。她看着信有些想笑,她觉得,自己未必就一定需要有伴才能回得了家。不过,真到寒假临近,她还是发现自己有些不太确定了。本以为同乡会真能如那个会长所说,在寒暑假回家之前,老生们会主动热情地为新生打点车票事宜,其实却大谬不然。直到那年期末考试都开始了,也没有一个同乡来找过她。
      她哂然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初入大学时候的她灰头土脸的,就象一只丑小鸭吧。
      既然没有人来找她,她可以主动去找他们啊。于是,她去了男生公寓,却不是老生的所在,而是去找同样灰头土脸的新生男生。然后,很幸运的,在公寓门口就碰到一个。想不到的是,那位老兄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告诉她,他家在省南,与她不是一趟线。戈雨艨的脸有些发热,尴尬地垂下头去。那男孩大概也有所觉察,于是说:“我帮你去叫涂建国吧。”
      “不用不用!”戈雨艨连忙阻止他,“谢谢你。我走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也不知是得到那位同乡的通知,还是他本就是这么打算的,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涂建国来到了女生公寓楼下。戈雨艨直到这时才将同乡会名册上的姓名和具体的人物真正对上了号。也许不能怪她记性不好、以貌取人,涂建国确实长得像一个憨厚的农民,又没有身高的优势,不要说在精英辈出的学校里,就是在同乡当中,也是毫不起眼的。
      那年寒假快结束的时候,涂建国主动地找到了戈雨艨家中。当正跷架着腿、歪倒在沙发上看书的戈雨艨,诧异地见到正在上班的母亲领回来的人时,一阵微妙的不悦涌上心头。当时在回家的火车上,对于涂建国的询问,她敷衍地应答了几句,没想到他凭着那些零散的线索,也顺利找到了位于三县交界江右镇上的她的家。当然,只要抓住红星机器厂职工医院这明显而重要的一点,找到她的母亲许医师,自然也就找到了她。涂建国说,镇上正好有他的高中同学。当日,他在同学家里住了一晚,次日便与戈父一起,去省城买火车票,约好再与戈雨艨一道返校。戈母对于这么助人为乐的好同学,当然是欢迎之至的。
      可是,拿到车票的戈雨艨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你这孩子,真是的!就知道逞能,一点也不为父母着想!那么远的路,你一个小姑娘,总要有个伴才叫人放心啊。你们姐妹俩都是一个样!”戈母的目标顺理成章地又扩大到戈雨艨身旁一语不发的姐姐戈云舟身上,“每次你们出门,我在家连觉也睡不好,总担心会不会出事,只有等你们的电报来了,才能放下心来。”
      戈云舟翻翻白眼,知道新的一轮口水轰炸又将来临。每次,只要姐妹俩当中有一个让她捕捉到风影,开始念经,另一个便能立即预知池鱼之殃,更何况是抓住现行的把柄。
      “妈!你这是多余担心!我们宿舍李笑梅,家住在东北大兴安岭边上,那么老远,人家入校的时候,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我们都这么大了,识文断字的,还能走丢了吗?再说,不知道还可以问嘛,又不是哑巴。”戈雨艨说。
      “识文断字算得了什么?女研究生也一样被骗了卖!这种事还不止一起!而且,骗人的全是文盲!人贩子能让你看出破绽来,还能赚到钱?”戈母说,“报纸上这阵子三天两头地报导这种事,看得我心惊肉跳的。你们姐妹俩倒好,叫你们报考本省的大学,偏不听!一个个都给我飞到天边去!这还是翅膀没长硬呢,还要吃我的、喝我的,要是翅膀长硬了,谁知道还会不会把父母看在眼里?”
      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大声唉叹,这种话从小到大,听得耳朵上的老茧褪了又长、长了又褪,已不知千百回合了。而且每次,当母亲唠叨的结果不能尽顺她心意时,她就祭出这种话来压场。于是,谁也不敢轻易回她半分颜色,否则,地动山摇的超级海啸必然爆发——不仅声浪之高足以掀翻楼顶、四邻掩耳,而且,非要战得两败俱伤、泪雨滂沱而不能休。当然,最后的一段独白必须是属于她的。姐妹俩就算不曾有亲身经历,看看父亲难得一次的争辩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场也能预知了,更何况是自己都曾亲自见识过。在父母身边的日子,三不五时地听到如此言语,令姐妹俩深深感到确实寄人篱下,非不得已,只能吞声隐忍。而上了大学之后,远远地离开了父母,终于能有几刻安静的时光得以喘息,才深切地体认到什么是尊重的可贵,年少气盛的叛逆时代到底沉不住气,于是,与父母的摩擦仿佛骤然间升了级。也许,是有恃无恐吧,至少,在家中待不了了,还有个学校开学的希望在不远处殷殷召唤着——是那么可爱的开学啊。而原本就不多话的戈云舟,自从交了男朋友之后,回到家里更是惜言如金,即便遇到挑衅,竟然也能拒不开腔顶撞,明显地沉稳了许多。
      与姐姐从小的沉默对抗不同,戈雨艨向来灵活一些,很快便有条件地投降了,“好了好了!我又没说这次不跟他一起走。不过,下次我绝对要自己一个人历练历练。”
      “你干嘛不愿意跟人家搭伴?我看那个男孩子挺厚道的,又那么照顾你,还专门找到家里来,和你爸一起去买票的时候,都不要你爸去挤。你总是这么别扭!难怪别人老说你怪怪的不合群。”戈母不肯罢休。
      “就是他照顾得太周到了,才不好意思的嘛!”戈雨艨嘟囔着。
      “你可真是!不理你落不是,照顾你也不好,你到底想怎样?大家都是同学,又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只要你跟他打个招呼,下次他肯定还会……”
      “哎呀!妈!你怎么能理所当然地总去麻烦人家!”一直不语的戈云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絮叨,见母亲疑惑地看向她,才又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会有想法的!”
      母亲张着嘴,终于恍然有所悟。记起戈云舟似乎也是自从第一次大学寒假听命与同乡一道回家之后,就坚持着以后非要自己一个人“历练历练”。为此,她唠叨了不下数百次,可是,戈云舟居然阳奉阴违,直到回家后才宣称是自己独自回来的,一切平安无虞,她自然无话可说。对于这个倔强的大女儿,她感到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戈云舟从小就不多话,心事全都闷在心里,也正是因为她根本不与她争吵,她才越发觉得无法把握。她转向戈雨艨,继续她的说服:“可是艨艨,你去的是西北,那里本来就乱得很,又没有直达车,转签换乘的,不知多麻烦,万一出了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保证!”戈雨艨举手作发誓状,“我保证在路上多加一百二十个心眼——不信任何人说的话,不吃任何人给的东西,更不会善心大发去帮助任何看起来很可怜的人!总可以了吧?”
      戈云舟失笑,“你那叫欲盖弥彰!”
      “就是!”母亲很快接口,“一听就知道你根本没有独自出门的经验,怎么能叫人放心!”
      “可是!”戈雨艨争辩,“凡事总要有第一次吧。哦!因为怕淹死,所以不能学游泳;那因为怕噎死,从今天起,我是不是也不要吃饭了?”
      “你还真别说,你现在为什么不敢再贪吃葵花籽了?还不是因为你那次……”
      “哎哟我的妈妈也!”戈雨艨叫起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母亲记性很好确实不错,不过那次意外,也实在令人发噱,想忘也忘不了——她漫不经心地嗑葵花籽,竟然能被葵花籽壳卡到!她不停地叫唤嗓子疼,可是,从家里闹到医院里,谁也没能在她嗓子眼里找到任何东西。其他医生们建议母亲带她上省城去看,可是不甘心的母亲不肯放弃地仍在她大张的喉咙里找来找去,终于发现了始作俑者——那是一线细小的瓜子壳,在几经折腾之下,几乎全部没入到扁桃体里。若非是为自己的女儿,想来母亲也是会叫她转到省城去治的,毕竟,要发现那一星半点几近于无的线索,确实需要非凡的细致与耐心。身为医生的母亲,对于家人的小灾大病,都看得重如泰山,谁要有个头痛脑热的,不管先前吵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她都能暂时抛开,以看病为首要,语气也随之温柔关切许多。从小,戈雨艨就有那么一种无法言传的想法,或者在内心深处,她宁愿自己能天天生着病才好。
      大家都被戈雨艨的怪样逗笑了。
      戈雨艨当即大声宣布:“我决定了,从下次开始,我要一个人独自旅行。”
      “不行!”母亲反对。
      “那好吧!”戈雨艨马上退一步,“如果有女同学,我就和她们一起走,但是男同学一律免谈。”事实是,女同学们几乎都是与男同学同行的,她想她主动去和他们商量的可能性几近于零,但是目前最重要的让母亲尽快闭嘴,毕竟远在天边时,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事实证明戈云舟所言非虚,涂建国对戈雨艨确实是“有想法”的——不管这“想法”究竟是始自何时,总之,在开学之后第三天,高等数学下课时分,同学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准备赶往下一个教室,而戈雨艨诧异地见到同一个大班的同乡张之奇踏着阶梯,注视着她,向她走来,似乎有事找她。于是,她停下来等。
      张之奇递过来一张折叠的纸条,说:“有人叫我转交你。”
      “谁?”戈雨艨茫然地问。
      “一个老乡。”张之奇答完就走了。
      戈雨艨心里隐隐约约地已然有了推测。一旁的董慧巧好奇地问:“会是谁?快看看!都写些什么?”
      教室中还有一些没走的同学,张之奇当众代传纸条,已经令戈雨艨十分尴尬,而董慧巧居然还一脸好奇地推波助澜!戈雨艨睨了她一眼,随手就将纸条甩了出去,其中会是什么内容,想来无非大同小异,而且看与不看全无二致,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去。
      “哎哎哎!怎么扔了?真不礼貌!”董慧巧嚷嚷着去将纸条捡了起来,在她眼前晃着说:“你不要,我可打开了!”
      “随便你。”戈雨艨不感兴趣地说。
      “真打开了!”董慧巧再说,见戈雨艨真的了无兴致,这才将纸条展开,轻声念出来:“‘戈雨艨同学:今天黄昏,我们一起去散步好吗?六点半,我在西门外等你。’哎!雨艨,还是知名不具呢!到底是谁呀?”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又不打算去。”戈雨艨淡淡地说。
      这种递纸条的小把戏,她是看不上眼的。早在初中时候,就有男孩子这么做了。最初接到纸条时,她的感觉只有愤怒——在她的心目中,只有不正经的女孩子,才会招来男孩子如此的“轻视”——以为仅凭一张小小纸片就能把她轻轻松松勾到手。她当然不是这种女孩!她的学习成绩一向是名列前茅的——尽管离父母的理想还迢递千里。然而,除却学习成绩,她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父母不对她发难了。所以,她必须专心致志、好好学习。
      一想起那灰暗的成长岁月,戈雨艨禁不住悲从中来。自小在父母一派贬斥声中长大的姐妹俩,对于自身的显质、潜质,全无自信的把握,因为整日间充斥于耳的全是——
      “起床了!懒死鬼!出去看看李某某!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哪像你们!就知道睡懒觉!” (后据姐妹俩调查,同学中能早起者寥若晨星。)
      “你们看看文某某多能干!家长一点都不用操心,洗衣买菜、打扫卫生,里里外外一把手,爸妈哪天不是下班回来就有饭吃!哪像我们!上班上班累得个要死,下班回来,还要伺候你们这两个小祖宗!”(文某某是戈云舟的同学,从小不爱读书,入初中不久就辍学了。)
      “人家汪某某这次期中考试又是第一!你看看人家妈妈,在医院里多风光!你们这两个死不争气的,要什么没什么!”(事实上,姐妹俩的功课都不算差。)
      “死木头!还要教多少遍?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我小时候哪有人教我?全是自己看书!你看看人家苏某某,也是自己看看书就会,你呢?参考书也买了,却死教活教都教不会!自己看去!每天给我做十页习题!不做完不准吃饭!”……“死倔头!你还真不吃了?啊?你吃不吃?你敢不吃!把这碗饭给我吃掉!不吃,我拿棒槌也要给你杵进去!”(苏某某的母亲是教师,戈雨艨还曾经到过她家一次,苏妈妈轻声细气的声音听在耳中仿如天籁。)
      “又看电视(杂书)!你们要是能把这劲头用到学习上,能只考这么点分吗?不看会死啊!”(父母二人倒是一集电视剧都不曾落下。)
      “我五岁就能下河捉鱼了,你倒好,连吃鱼都会卡着!上次吃个葵花籽也会卡着!贪吃都没有贪吃的本事!”(如果吃饭的时候能够不受数落,不用担心随时会凌空飞到头顶上爆响的筷子,被卡的几率或许会趋近于零。)
      “买个菜也会算错帐,你还能干什么?就知道白吃饭!让你上学有什么用?连算术都不会!早知道就应该留你在乡下放牛!哭哭哭!就只有这一幅死相!还不去把钱给我要回来!”……“什么!你不去?那你还有本事算错帐?给我去!你敢不去!……你去不去?没出息的东西!”(去的结果可想而知,事过之后,谁会认帐?这就是身为草民的悲哀啊,哪怕是一文钱,也是其大如天。)
      “什么?!钥匙也能弄丢?家里要是少了东西,就只有你这个败家子惹来的贼!你给我去找,找不到不准吃饭!”……“找不到?也行,你这次期末考试,给我考两个一百分回来,要是敢差一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戈云舟那回居然真的考回了双百分——她从学历史上唯一的一次。)
      “考这点分数就值得翘尾巴了?县城里要70分才算及格!省城里是80分,北京更是要90分!就你这水平,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你倒是去跟北京的学生比比!”(戈云舟后来考上的就是北京的大学,不用调查也知道,父亲所谓90分才能及格之谈,纯属子虚乌有。)
      ……
      这种情形十几年如一日,父母从未反省过女儿们疏离的原因,人云亦云地认为,自己的女儿确实是怪胎。若非大学二年级的戈云舟一顿再也无法隐忍的空前大爆发,戈雨艨还得继续饱受煎熬下去。那一次,戈云舟歇斯底里地硬将自己的声音高过了父母的咆哮,而终于使二人愕然地面面相觑,暂时忘记了言语,她才得以高声说出她自从回到父母身边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比比比!要比到什么时候?你们有完没完?!……比了上级的,再比同级的,现在居然还比到中学、小学去!现在是什么情况?跟以前比得了吗?人家是什么情况?你给过我了吗?就知道比、比、比!只会把自己的短处,去比人家的长处!我有哪点比别人差?!就只有在同事面前吹牛的本事,打、打、打,告诉你!我如果不是自己要学,你们就是打死、骂死,也没有半点用处!死打也打不乖的例子在厂里还少吗?!由着你们吹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受够了!从小到大,你们说过一句鼓励我的话没有?我考大学,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要离开你们!我的成绩,全是我自己埋头努力得来的,你们什么时候教过我?我为什么要考得那么远?因为我根本就是要离你们越远越好!这个家,我根本就再也不想回来!……”
      首先反应过来的母亲,被戈云舟的一席话激怒得一跳三丈高,叫嚣着赶她出门:“有本事你就走啊!再也不要回来?真是吓死我了嘛!你能干得很哪!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到哪里去?现在翅膀真的长硬了,啊!不得了了,说都说不得了!好哇!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回来!你威胁得了谁?没有你,我们还会活不成了?早就知道你是个靠不住的主!养了十几年,就养了这么个白眼狼!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还眼不见为净了……”
      倔强的戈云舟一面泪流如雨,一面手脚不停,三两下就收拾了一个小包,拎上就冲出门去。戈雨艨从震惊中猛醒过来,连忙追了出去,而戈云舟已经跑出去很远。
      戈雨艨在小车站上找到了等车的姐姐,劝她回家,“姐!回去吧!你也知道,妈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事情过去了,她就会后悔。她就是要在嘴巴上占第一,你让着她就好了。”
      “我不只为这个。” 戈云舟摇了摇头,“你也是一样过来的,应该也有体会。你知道吗?他们这样,其实是对我们的精神虐待!你知不知道,到现在基本上离开他们快两年了,我还是心有余悸,明明看见他们在笑,我的心却在发抖,不知道什么话一说错,又是一顿无妄之灾!回想起来,我都不太确定,我居然还能活到现在,那哪是人过的日子!”
      戈雨艨叹口气,“可是,你也知道,他们在厂子里混得……”
      “难道因为自己无能,小孩子就应该做他们的出气筒吗?”戈云舟忿忿地说,“无休无止地跟别人攀比,我们只是他们争面子的工具!你还比我好些,毕竟他们从小还带过你一阵子,又是小的。”
      “唉!”戈雨艨又叹,“我哪里又比你好多少?哪次你挨骂,我能躲得了?就算没有波及到,我光是看着也是胆战心惊的。他们的教育方法确实不对,可是,他们毕竟是我们的父母啊,吵过了就算了,我想,经过今天,他们也会有所反省的。你何必置这么大的气呢?再说,你又能到哪里去?”
      “哼!”戈云舟轻哼了一声,“他们就是拿准了这点!不过,今非昔比,我再也不是任人揉圆捏扁的小孩子了。你不用担心,我先回学校再说,也正好提前些走,省得开学之前人太多。”
      戈雨艨不知道戈云舟那次提前结束暑假、回到学校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母亲终于在十月份戈云舟生日的时候,主动给她写了一封信,然后,戈云舟才恢复了与家中的联系,也直截了当地告知家人,她有了男朋友,就是那个曾经往她们家中寄过贺年卡的男孩子,她的同班同学,叫朱志晖。名字并不出众,但是勇气可嘉,戈雨艨微笑着,想起当时从戈云舟手中抢过来的贺卡,虽然只扫瞄到一眼,不过最重要的三个字她已经看到了,那就是——我爱你!能有胆量对冰山美人戈大小姐这么说的男孩子,不是高度的自信,就是高度的愚勇。她佩服他。此后,戈云舟再也没有主动向父母要过钱,原本就十分节俭的她,过得更清苦了,凭借着微薄的奖学金、助学金和兼做家教的收入自力更生,即使回家来,待的时间也不会是整个假期。毕业那年,他们要去上海实习,寒假时,戈云舟带了朱志晖回家,戈雨艨也第一次见到了他——那是一个只有中等身材的男孩子,面貌清秀而略显稚气,斯斯文文似乎也不多话。戈雨艨疑惑着,两个都不多话的人待在一起,岂非要闷得长出蘑菇来?晚上,戈雨艨忍不住向戈云舟打探。
      “他其实很健谈,”戈云舟说,“只是与不熟悉的人才不多话。”
      “你为什么会选他呢?”戈雨艨问。显而易见,追求秀外慧中的戈云舟的男孩子应当不在少数,而朱志晖显然并不是大家眼中的最佳票选。
      戈云舟淡淡笑了笑,“我并不是不喜欢鲜花或小礼物,但是与这些相比,最难得是有‘心’。”
      “他是怎么‘有心’的?”戈雨艨一脸的好奇毫不掩饰。
      戈云舟斜了她一眼,只是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你以后也会明白的。最重要的是,和他在一起,我体会到被尊重,起码这种感觉,十几年来在我们家中根本是不可想象的。”
      于是,戈雨艨有些明白了。十几年在父母身边的日子,虽然不是缺衣少食、饥寒交迫,可是父母的和蔼可亲却犹如梦里一现的昙花,短暂而不可即,孩子们渴望长期拥有的亲切笑容,无一不淹没在无休无止的指责训斥当中,似乎在父母眼中,对于她们,只有满腹的鄙夷与不满,孩子无疑是他们混得极不得志的根本渊源。他们从来不肯给予女儿半句嘉许或鼓励,更可怕的是,他们顽固至极地认为,他们所说的那种话,就是激励她们上进的所有动力!可想而知,那些刺激的言语,听在孩子耳中,能有怎样的反应?虽然在嘴上无望地抗辩自卫,然而,心底的自怨自艾早已根深蒂固——原来,我就是这样的一无是处、惹人厌憎!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生我?!如果你们恨我不成材,我更恨你们将我生下来!难道,我到这世间一遭,就是专门来受你们侮辱的吗?然而,最可悲的又在于,她们恰恰正如母亲所言那般“无能”——得吃她的、喝她的,没有半点谋生之力!每每,听到同学们喜形于色地谈起自己的父母,姐妹俩艳羡不已,更兼无比哀叹,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然真的会有温馨暖人的亲情,只恨自己错投了胎,不能立即变成别人家的女儿!虽然多年以后,姐妹俩有限度地尽量去理解一生潦倒的父母部分的苦衷,可是,少年时代蒙上心灵的阴影无疑将伴随一生!背负父母的无能与牢骚长大的小孩子,是何等的无辜与不幸!戈雨艨清晰地记得,在满腹委屈的当时,深切的恨意之外,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果以后我有了孩子,我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愚昧而无情!——世间万象,其实无一不是最生动的教材,可以是正面的例证,也可以是反面的典型。善恶分际,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而每个人的择从,谁又能说,不是取决于他的本性呢?应该感谢上苍赐予她们的,更多的是善良与忍耐,而不是恶毒与叛逆,否则,她们走上的,将是完全不同的一条不归之路——毕竟,尽管有太多的认知,是人们从小就被一直灌输着的,然而,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乐意去遵守。
      尽管打心底里极度排斥,可是,父母所有的言论几乎无一不在女儿们心中奏效了,就像戈雨艨对待那张纸条的态度一样。矛盾的是,她究竟要怎样评价父母的贬斥式培养方式呢?从事实来看,似乎正是由于他们的叱喝加棍棒、威胁加鄙夷,才“激励”得姐妹俩双双考取了大学,在那众人争渡独木桥的时代,这无疑就是印证父母教育成功的最好素材——若非他们的“鞭策”,姐妹俩或者真的有如绝大多数厂矿子弟一样,混个顶替、技校,庸庸碌碌地过下去了。然而,她们却更愿相信自己的今天全是宿命的驱使,考大学的所有动力,除了想要远远地离开那所谓的家里永远的低气压之外,再无其他。而在此之前,除了隐忍,只有隐忍!戈雨艨从小就知道,与众不同的姐姐早在启蒙之初,就一心认定自己必然会是大学生,即便是在远离父母的童年也同样坚定。而她自己,在羡慕的同时,也悄然见贤思齐了。可见,理想并不因年岁少小而不立,最贵在于持之以恒。
      戈雨艨下意识地左左右右地看着,横穿过马路,还不到下班的车流高峰期,路上行人车辆都不多。右边,有一辆军车驶近,已走到路中央的戈雨艨本能地停下了脚步。可是,军车却并未呼啸而过,她疑惑地扭头看了它一眼,发现它居然缓缓的就要停下,她又迅速转头到另一边去寻找红绿灯,仍然是红灯,于是,她毫不迟疑地迈开步伐,走了过去。
      这次奉母亲之命去咸阳,原本是去找今年刚入大学的父亲同事的女儿,约同她一起回家的,可是,看来那女孩子显然并不特别需要她的帮助,她和学校里的同乡十分熟络,而且,他们放假的时间,比戈雨艨早了一个星期。学校这样安排,也是为了错开学生们大批返乡的压力,却也让戈雨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她可没有十足的自信,能够比那些男孩子更懂得、也更有能力照顾小女生。
      正因为她不懂得如何照顾别人,所以她不习惯被别人照顾。为免得自己内心亏欠而无以为报,她宁可独自旅行,尽管在漫长的旅程中,她也曾不时地感觉到茫然无助。
      记得大一的暑假独自回家,在武昌站中转换乘期间,她被一个中年人骗去了十元钱——当时的十元钱也算得不少了,而且是对于一个穷学生。那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并没有衣冠不整,反而神情略显羞怯,先是求她将手中那瓶矿泉水让给孩子喝,接着说起他被扒手偷去了钱,连带的身份证件也一并失窃,回不了家,想让她“赞助”他一些钱,他好去打个电话回家报讯。她相信了。可是,当她从候车室外买了些东西,转了一圈回来,远远地看见那带着孩子的中年人又在与另一个年轻人窃窃低语,神情同与自己交谈毫无二致时,她倏然明白她上当了。对于穷凶极恶或是死皮赖脸的乞讨,她还能有所警觉,然而骗子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让人防不胜防的。当然,世上毕竟好人占了绝大多数,她就曾经在晕车时吃过对座大叔给的药片而昏睡了一路;还曾在谢过让座之后,强忍疲乏地倾听那个似乎十分失意的大专生一路的诉说……尽管事后母亲的说辞,听来让人后怕,然而,孤身一人的旅途,至今尚称一切顺利。
      最狼狈不堪的是二年级的寒假,春运高峰提前到来,在武昌站签转时,签票员竟然把她签到湖南株洲,让她去再一次中转。好在两辆列车发车时间相差不久,她混进了站,直奔目的列车所在站台,在一节车厢前恳求女列车员让她上车,尽管列车已经严重超载,但在她再三的哀求下,列车员终于点头让她上去了。因为孤身的她当时狼狈无助的神情实在令人同情。然后,在整个十余小时的旅程中,她连车厢也不曾踏进过一步,拥挤令她的身体无法保持在同一个平面之内,重心不仅一直偏离在她娇小的双脚所能占据的立锥之地以外,还得在时不时的撞击下不断地变动。扭曲使得她几近麻木。车厢过道里水泄不通,连车厢连接处也挤满了人,狭窄的空间充斥着污浊的空气,令人窒息。而下了火车之后,需从省城转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赶车回江右镇。南方的冬天,总是不停地下着迷蒙的阴雨,难得年关渐近而能放响晴,戈雨艨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在这无边的细雨中同步霉变了。下乡的汽车拥挤而泥泞,下车时,她的羽绒服被一个农民的铁锯在胳膊上拉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一时间鸭绒飘飞,不过,她还是应该庆幸的,那铁锯拉到的只是她的衣服,而不是她的肌肤!而她的身体,几乎是被人群挟裹着从车上扔了下来。戈雨艨跌坐在泥地里,喉头紧缩而哽咽,然而一身的泥污与极度的疲惫,却令她欲哭无泪。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如此不畏艰险、连滚带爬地赶回家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那个需要子女克己隐忍,才能求得表观平静的“家”吗?或者,她之所以回来,只是因为她实在找不到别的去处,她的心缺少皈依,而这世间,似乎从来就没有她能够依恃的宁静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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