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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殇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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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弄的这个,是要给安公子的吗?”
这几天小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特别让张总管安排下人,做了一大堆木质的长方形小牌。而她自己会在纸上画些齐齐特特的图案,最后黏成一本精巧小册。
今天她带上装有木牌的锦盒,从永净庙回来便说去瑞安丝绸庄。翠菱立马猜出她心思。
“是啊。”慕半依笑道,“我跟安公子是朋友。平时看他一个人,准备帮他解解闷。”
看她神色坦然,翠菱略感放心,同时疑惑道:“解闷?不过是些木牌子,能用来做什么?”
慕半依不答,模样神秘兮兮。
翠菱不再追问,嘴里念道:“安公子虽然是个好人,但我瞅他脸色总显得不太好,似乎体弱多病的样子。”
慕半依听后默然。安逢然身体不好,她自然也看得出来,只是不知为何病。想他既为富贵商贾,银钱不愁,平日多吃些珍贵的药材补品,将来应该能康复吧?
慕半依若有所思时,翠菱却在一旁唉声叹气:“小姐你说,咱们的玦王殿下都快离开一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
她一提,慕半依则不屑地撇撇嘴角。还用想,肯定正在某处好山好水的地方逍遥快活呢。至于何时回府,她可没空琢磨。
到达丝绸庄,笙儿对她们的态度明显改善许多,说话不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语调。慕半依忍不住暗诧,这小子难道今天心情好吗?并且这回也没让翠菱留在后堂,而是直接将她们领入安逢然休息的内院。
走进房间,一股清苦的药香扑鼻而来。稍后,安逢然被笙儿搀扶出来,一身素白,乌发未束直披,衬得容颜宛若雪墨之间的无暇美玉,精致至极。可整个人站在跟前,又觉比那瓷器还要珍贵易碎。
几日不见,他的脸色似乎苍白了许多。
“慕姑娘……”安逢然微笑,声音轻如云边飘来的一片雪。
慕半依见他眉宇间仍有未褪的倦意,语带歉意道:“你正在休息吗?”
安逢然笑着摇摇头:“不过小憩片刻,之前刚好也醒了。慕姑娘快请坐。”他伸手示意,同时朝后方的翠菱笑了下。
慕半依刚一就座,便马上想到手中之物,将挺大的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对了,我今天特地带了样东西过来,平日你无聊时,可以摆弄它们来打发时间。”
安逢然面色一怔,看到眼前人将盒盖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一块块木质小牌,大致看去,约有上百个。
“这不是牌九吗?”笙儿皱眉道。
慕半依立即否定:“形状虽像,却并非牌九,你瞧上面都没有图案。”
“那是……”安逢然也看得一头雾水。
慕半依凑近,眯眼笑道:“我来教你一道玩法。将它们按照一定距离竖立着排列成行。之后再返回碰倒第一块,其余的便会依次倒下。”其实就是所谓的连锁反应。
“比如像这样……”她边说边做起示范。用十几个小牌排成“一”字,接着指尖从头轻轻一推,小牌便如流水般从眼前相继推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在众人注视下,慕半依很快又解释说:“当然,这不过是最基本的,它们可以不限数量,任意摆出各种图案形状。”
笙儿看完脱口道:“这有什么,很容易啊。”
“容易?”慕半依睨他一眼,“只要你在过程中出现一个极小失误,那么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喏,你现在就摆出一个螺形来给我看看。”说完生怕他不明白,慕半依将画册中的某个图样翻出来,让笙儿照着摆。
笙儿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按照她的要求,摆了将近大半个桌子。
看向其中或长或短的间距,慕半依扬唇浅笑。冲他道:“你自己推下试试。”
于是笙儿用指尖拨倒第一块,小牌便迅速“砰砰”相撞产生一连串反应,短暂的过程中,竟让人产生一股心潮澎湃的感觉,牵起紧张。可惜到了第三圈,其中一个小牌因摆得太过靠外,使得剩余牌仍保持竖立状态,失败告终。
“啊……”笙儿不禁轻轻叹息下。
慕半依挑动眉角:“怎么样,失败了吧?”
“原来如此……”看完整个过程,安逢然目露了然,“这玩法不仅推陈出新,更考验人的耐性及细心,可以在每一次变化中感到乐趣。”
闻他此言,慕半依脸上显出惊喜与赞同。
安逢然也看向她,眼神柔若秋湖月影,以及一缕淡淡的,总也无法抹之的忧悒。
被这样直视,慕半依却没感到不自在,只觉心头仿佛被极轻极柔的东西触碰,平静而安逸。可同时,又掺杂一丝难以言述的遗憾。
“这玩法真新奇,以前我从没听说过,而且玩起来也不用大走大动,正适合我们公子。”尽管经过一次失败,但为此笙儿反而来了兴趣,“不过这叫什么牌?”
“呃……”慕半依之前没有想好,略略一付,随口道,“新骨牌。”
“新骨牌?”笙儿觉得怪,可也用心记下。
慕半依随之笑道:“其实不止这些,我还知道很多有趣的东西,以后再慢慢教给你们。”
笙儿心中一喜,开始对她刮目相看。而翠菱不足为奇,早就习惯小姐没事会冒出些新点子来。借此瞥笙儿一眼,得意洋洋道:“当然了,这也要看我家小姐心情。”
笙儿立即脸色一冷,暗自“切”了声。
慕半依瞅他俩年岁差不多,彼此总爱一句“我家公子”“我家小姐”的对上老半天。嗯……觉得将来若能凑到一起,应该蛮欢乐的。
因此二人不知,一旁默默含笑的女子,其实正憋了一肚子坏水。
听完慕半依那句,安逢然却不由得神色黯然,垂睫道:“慕姑娘,你特意为我做这些,真是让你费心了……”终于明白,上回她为何如此一问。
慕半依浑不在意,笑着摆摆手:“我们既是朋友,说话又何必见外。况且之前你帮我修了簪,这点事也是理所应当。”
安逢然抿唇,欲言又止。
慕半依瞧他虽不说话,可眼中忧郁更甚,显然将事挂心,过意不去。于是赶紧道:“那,那这样吧,我也向你求一样东西好了。”
安逢然抬头,眼神认真。
慕半依将目光抛向窗外,开口道:“我看院中桂花开得好,就让翠菱采摘些回去,将来可以煮成桂花茶喝。怎么样?”
“好……”安逢然即应。如雪容颜方展笑容,好似易融的冰霜花,美丽而薄弱。
聊了一阵后,慕半依发现他脸上开始呈现怠倦,而自己也不能停留太久,便吩咐翠菱去采桂花,之后跟安逢然告辞离开。
回到王府,心情很好。两个人穿行在园中,翠菱从旁道:“小姐,今天我们采了这么多,做桂花糕最好不过。”
“嗯。那就桂花糕。”慕半依笑笑。等走进幽町居,忽瞧一个熟悉身影守在门外。
“张总管?”慕半依诧异。
瞅见她们,张总管赶忙上前,满面堆笑:“媚画姑娘你可回来了,快进去吧。”
慕半依听完,目光凝滞了下,看向眼前那扇门。
张总管也不多说,伸手将翠菱招呼过来,等她自己进去。
心口泛起一丝凉颤,扩遍全身,慕半依突然有种不好预感,踌躇片刻,才缓缓推门而入。
走进内室,她便见桌前坐着一人,穿绛紫锦服,头束紫玉冠带,浑身珠光宝玉,恍若他本身就是块无价的璀璨宝钻,静静坐在那里,高贵华美。
桌上摆了些菜肴,但看去未动,他只是自顾自地饮酒,喝完了,身旁一名侍从便会为他斟满。
面对久日未见的顾墨晗,慕半依袖中双手一紧,意外他会在自己房里。
而当她进来时,顾墨晗明明察觉,却没立即抬首去看,只是继续手中动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也是那一时,慕半依竟觉他浑身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好似所有千头万绪,都随那一口酒被咽下。
“殿下。”慕半依垂首行礼。
顾墨晗侧过头,眼里映着她。有一瞬深刻,如要将她拖入黑渊般的瞳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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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无声,气氛很是怪异。
慕半依小心翼翼抬起眼帘,就在二人目光即将接触的刹那。一切,又恢复如常。
“快起来。”顾墨晗语调轻柔,忙伸手示意。而眸光,有意无意扫过她头上的白玉珠簪。
刚才被对方一阵注视,慕半依竟有些心神不安,偏偏又说不出原因。此时听他发话,方起身诧道:“殿下今天回来了?”
“嗯。”顾墨晗淡淡一应。酒杯再被侍从斟满。
离府近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他才回来,就出现在自己房里?
慕半依暗自琢磨,而顾墨晗晃了晃杯中酒,偏就不喝。开口问:“不过本王回府,却没有见到媚儿。”
他问得漫不经心,但慕半依手心里掐把冷汗,莫名泛虚,答道:“今天我刚好去了永净庙进香。”
顾墨晗转头,有些喃喃道:“媚儿总是为本王如此着想,真好……”轻哂后,睫毛低掩,“其实,只要媚儿是真心想着本王,将来也不必行此辛苦。”
慕半依听完一慌,立即接话:“不,不辛苦。为殿下祈福全属奴婢心甘情愿。”
顾墨晗转而微笑,好似极为欣慰。
慕半依瞅他杯子又空了,便眼明手快地上前伺候。
“不必了,媚儿才回来,先坐下用膳吧。”顾墨晗阻止道。
慕半依只好照做,在侍从捧来的铜盆里净了手。稍后侍从退步合门,屋内,只余下二人。
虽说是用膳,可顾墨晗坐在身边,慕半依哪里吃得下去。他既不让自己服侍,也不动筷,只是自斟自饮。按照平时吃法,慕半依早就风卷残云了,但现在夹菜都小心翼翼,就像只小小蝼蚁在神祗的俯瞰下举步维艰。
慕半依别扭至极,总觉对方目光就跟黏在自己脸上似的,因此她没事晃晃肩膀,捋捋头发,进行着一连串小动作,却始终干扰不了那份注视。于是头越垂越低,直快埋进饭碗里。最后当那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时,她终于抬起眼皮,往斜旁一瞥。
果然,顾墨晗一手支头,一手摩挲着杯璧,眼睛却直勾勾凝视她,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容,在察觉她视线瞟来后,忽然露出一抹柔情款款的微笑。
“咳,咳咳咳……”慕半依被嘴里未下咽的饭菜呛了一口,弯腰咳嗽。
“媚儿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么?”顾墨晗担忧地问。
回想他刚才笑容,慕半依简直头皮发麻,鸡皮嘎达起了一身。缓过气道:“没,没有,只是不小心呛到了。”后一瞧桌上菜肴,竟发现全是自己平时爱吃的。但此刻碍于某人在旁,实在没有胃口。
“殿下怎么不吃?”慕半依奇怪地问。
顾墨晗一笑,似乎终于等来句什么:“本王尚且不饿。”之后静默一阵儿,他起身绕到椅后,将佳人轻轻揽入怀里。
慕半依一惊。
顾墨晗没有说话,只是吸取发丝间的香,眼神氤氲起一片恍惚,恍若陷进梦里。
他不吭声,慕半依自然也不敢乱动。周身飘荡他的气息,竟生成淡淡暖意,可不知怎的,又让人心底牵出一丝莫名疼痛。
顾墨晗将她抱在软榻上,慕半依禁不住暗劲挣扎,可身体被那两片广袖包裹怀中,动弹不得。
慕半依抬头,那张华容也正巧低下,一对漆眸仿佛染上令人着迷的酒色醉香,飘忽而朦胧,尽处隐隐拂过往昔从未有过的情绪。
但那情绪,慕半依却似曾相识。因为在安逢然眼中,也同样出现过。
可此刻这双眼,太深太暗,忽然间,慕半依无法确定,又或者,仅仅一时幻觉。
手背上传来温度,慕半依想缩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攥进掌心里。
“媚儿。”顾墨晗凑近,好似爱人间的低喃细语,“今夜,本王想留在这里……”正直视的眼中,如被镌入某种灼热的盼切。
这一刻,慕半依瞳孔剧烈缩动,呼吸僵窒。
但不知是怎样的努力,让她迅速抑下紧张,如常笑道:“好……好啊。殿下今夜是想听媚儿唱歌,还是想看媚儿跳舞?或者陪殿下对弈下棋……”
顾墨晗感觉掌心里的手正细微颤抖,眯起眼:“都不是。”随即不等反应,吻落额心,看不到慕半依瞬间失血般僵白的脸色,就像个精雕人偶,任他呼吸游移,唇滑肌肤。
尽管这种事早有预想,可有朝一日真的发生,还是感到恐慌颤栗。
慕半依怔怔想着,为什么顾墨晗突然……为什么措手不及……为什么,会是他……
当吻落眉间,脑海情不自禁浮现一张温雅精致的面容。那眼眸,明净如水,清忧如月,望来痛心……
下颌被托起,慕半依恍若惊醒,看向临近的薄唇,眉心一拧,倏然别过头。
顾墨晗动作凝滞,而她一眼也没看过来。
须臾,有什么从眸底崩裂,无止无声地流淌。
于是间明白,松开了手。
下刻慕半依肩膀一疼,整个人跌进软榻,等回神,顾墨晗已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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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即到南顾帝寿辰。一大清早,顾墨晗便穿着华丽朝服入宫。慕半依虽不知具体情况,但顾墨晗回来后,圣上一番赏赐也紧跟其后。可见这回他献上的寿礼又是出人意料,讨得老皇帝欢心。
一次园中,她遇见迎面走来的顾墨晗,身后跟着随侍景良。遂躬身行礼——
“媚儿见过……”
耳鬓一凉。慕半依话未说完,对方已与她擦身而过。空气里,只余下衣袖拂过的熏香味。
他对自己视而不见,慕半依猜想可能是上次自己的反应太过明显。不过她既无心,顾墨晗现在态度如何,又何必在意呢。
但令慕半依奇怪的是,此次顾墨晗出府将近一个月,回来却不见绯烟身影。记得他明明是携绯烟一起出外游玩的,可如今人去了哪里?慕半依曾私下问过陆泉他们,可惜打听不出什么。
秋息浓重,树叶染黄,幽町居已不见桃花烂漫的情景。慕半依站在房檐下,总会不知不觉想起桂花树下那一剪白影。
而时间转眼,又到与万坤会面的日子。
雅房内,他将一瓶蓝纹白底的瓷瓶放在桌上,慕半依不由问:“这是什么?”
万坤只冷冷道:“记住,以后在玦王的酒水里放入少量,让他喝下去。”
一语惊心,慕半依转念明悟,几乎脱口道:“你,你是要让我毒……”随即遭到他冰冷警告的眼神,方止声。
万坤一哼,继续道:“只要你想法设法让他喝下去,待日久天长,就可帮沈相铲除掉这个后患。”
慕半依听完。忽然明白他们为何要进行此举。不久前南顾帝的寿宴上,皇室亲贵都经过一番精心挑选,呈上的寿礼尽是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允王最先命人捧来一块奇珍灵石,说它奇特是因那天然形成的盘龙图案,并且具有祛秽治百病的灵效。宜王不甘示弱,立即呈上“万寿图”,集合天下众多名画师之手,足长百尺,横铺金殿,耗费五年时光完成,可谓弥足珍贵。而顾墨晗则送上来一颗巴掌大小的明珠,颜色呈浅蓝,晶莹剔透。原来他出行一月之久,却是特意前往南海寻求至宝天夜珠,此物不仅冬暖夏凉,放在枕边,更起到静心宁神的作用,催人入梦。
近来老皇帝经常深夜难寐,得知三儿子这般花费心思,还亲身前往寻求宝物,实属孝心难得。于是龙颜大悦,当着众人对他大加夸赞,更独赐重赏。
顾墨晗在诸位皇子面前抢尽风头,令暗暗较劲的允王与宜王都恨得牙痒痒。而允王原本自信满满,最后却大失所望。不由心生怨嫉,一时气极,决定暗下手段。
之前慕半依刻意编造,说顾墨晗对玉器灵石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不晓允王就率先送上一块灵石,由此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沈孝乾暗地效忠的人是允王。
但如今得知这些,已经毫无用处。
想到要毒害顾墨晗,慕半依将蓝瓷瓶攥紧手中,忽觉有千金之重。
“总之,只要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替沈相扫去这个障碍,日后绝少不了你的好处。”
好处?慕半依内心冷笑。还真当她是那个一心效主的歌姬吗?只怕事成之后,自己小命也就不保了。毕竟死人,最能守口如瓶。
“好,我会见机行事的。”慕半依表面答应,将瓷瓶收入袖中。
万坤交待完,不多做停留,离开。
出了茶楼,慕半依看向车马往来的街面,不禁想起与安逢然相遇的场景,有些怔怔入神。
还是……去看一趟吧。
到达瑞安丝绸庄,因安逢然早有吩咐,是以慕半依跟任伯打过招呼后,便直接往内院走去。
安逢然坐在桌前,刚好喝完笙儿煎好的药汤。细白柔腻的面容受到热气熏染,晕上一薄淡淡瑰红。当慕半依看到他时,竟觉比以往多了几分神采动润。
“慕姑娘……”她一来,安逢然面含喜悦,那温润嗓音似能唤得遍地花开,带着春风暖息。依旧一身雪白衣衫,缎带未扎,乌墨般长发披散在双肩上,越发显得容色清华,病体单薄。
每每看见这个人,慕半依心中既是怜惜既是平静,纠结脑海的烦杂统统抹去。与他在花树下品茶谈天,或是抚琴轻唱。哪怕片刻,也让人尔尔思服。
慕半依微笑,正欲启唇,却见一旁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不由诧道:“这是……”
对上她疑惑不解的目光,安逢然原有笑意隐褪,垂落眼睫,整个人如覆上一层秋叶落尽的浓重忧伤。
他不语,笙儿则从旁道:“我们正在收拾行李,过几天我就要与公子回北乐去了。”
一语好似晴天霹雳,慕半依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