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怅旧时光》藤桐七哀

1、第 1 章

　　怅怅旧时光
　　楔子

　　亲爱的唐禹程，我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你。
　　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与你重逢时的场景。一种是你牵着旧人的手，然后孑然一身的我无论心里多么酸楚，也要抬起头来微笑迎接你们的目光。另一种是我挽着新人的手，从你身边走过，留下一个幸福炫耀的笑容给黯然神伤的你慢慢揣摩。
　　最后一种，是我们彼此就这样擦身，也许连目光都不能交换，也许根本就没认出对方，也许记忆里的齿轮已经停止转动。
　　我们，只能慢慢各自远去。

　　但是，这个下午，深冬的，漾着温暖阳光的下午，在总府路的超市门口，我看见很久没见的你，和一群高中时要好的男生，站在那里微笑说话。
　　你穿的格子衬衣，黑色外套。你的头发长了。你还是没有变。
　　刚刚给夏雨辰打完电话疲惫地提着一袋零食从超市出来的我，在看到你那一刻立马尴尬地想逃。可是那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能再掩饰住我的心慌了。
　　接着，你做了一件让我所有的防备和隔阂都瞬间崩溃的事。
　　拍了拍那个男生肩膀,结束谈话的你微微转过头，朝我走过来，然后慢慢地摊开掌心，那上面有一颗糖。你微笑着问我：“嘿，七，你要不要吃糖”？
　　这个微笑，是足以令我丢盔弃甲的，轻浅的温暖。

　　1
　　我最记得的事，就是当年高中时某一天你突然搬着自己的课桌过来对着我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句：“喂，你朝那边挪一点。我要坐你旁边。”
　　周围的几个同学都在侧眼看着我们的好戏。因为在这个班里，我，被传为脾气古怪目中无人的异类的七，从来不和班上任何一个人说话的七，背负有各种各样难听传闻的七，旁边的位置，是没有一个同学肯坐的。
　　当然我可不是好惹的人物。我直接翻了个白眼给你，然后把自己的桌子故意朝你那边一推，把你的桌子挤歪到一边。为了表示我的强烈不满，还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愣在那里。接着你笑了，痞声痞气地说：“喂，又不是我自愿来坐这里的，还不是上节课我在打PSP的时候没注意被老班逮住了，倒霉死了。”
　　你又指了指前面第四排，不怀好意地笑：“所以我就从那儿，被分配到和你坐一起啦。”你无奈地将双手一摊，表情真是相当的欠揍。而旁边的人群里也合适地传出了阵阵讥笑的声音。
　　当最后你收拾好一切在我旁边坐下来的时候，我故意重重地用手擦了擦被你的手碰过的桌面，还皱着眉头一脸的嫌恶。
　　你玩PSP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我只听见你冷冷的说了一句，你这个女的怎么这么恶毒。怪不得形单影只。
　　那个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心里猛然爆发出一阵只有我一个人才听得见的细碎的呜咽。像是机械娃娃卡了壳之后的那种咔咔作响的难听的声音。我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只能把头深深地垂下，埋到一个谁也看不清我的表情的黑暗里。
　　那样的孤独和难过，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滑稽的小丑和不被承认的怪物一样的感觉，唐禹程，你一辈子都没有感受过吧。

　　虽然高中同班快一学期了，但是我们之间开始说话，这还是第一次。我甚至怀疑你在搬过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而且从上回那次不愉快后，我就再也没和你说过话。但你却似乎已经忘了有过这回事，继续对我嬉皮笑脸。
　　“喂，把你的中性笔借我用一下。”唐禹程一边笑着摸着头，一边无耻地凑过来拿走我唯一的一支笔。
　　“诶，这个牌子出了柠檬口味的酸奶吗？”唐禹程伸手从我抽屉里拿走那盒酸奶，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一晃，说了句，“我正好喜欢，那借我喝啦！”
　　“哟,这本Magzine的特刊我找了好久啦。先给我看看咯！”唐禹程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不由分说地从我包里抽出那本崭新的杂志，就自顾自地翘着腿得意洋洋地看了起来。
　　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啊。你这个人。
　　终于，在某次，你继续恬不知耻地随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的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时，皱着眉头的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抢过你手中的瓶子，啪地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唐禹程，你不要碰我的东西。”我低声说道。
　　“嘿，七，你终于和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你夸张地挑了挑眉毛。不可否认的是，你做这个习惯性动作的时候样子真的有一瞬间很好看。
　　周围的人顿时哄笑开。我的手紧紧捏着衬衣一角，眼睛狠狠地瞪着你，断定你是故意在取笑我。你委屈地说：“我只是口渴了，随便喝个水啊。”
　　“哟，唐禹程，人家是怕你有怪病传染给她了。七平时高不可攀，谁都不肯搭理，怎么会迁就你嘛。”一群常和他聊得来的女生堆在旁边，其中一个被称为小彭的挑衅地看着我，开口就是笑嘻嘻的讥讽。
　　唐禹程脸色一黯。
　　这时一个短发女生挤开人群，走来我们面前，笑道：“哎，有什么值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喂，唐禹程，我这儿有刚买的果汁，你要是还渴就拿去喝呗。还有，小彭，刚刚好像看到一班那个白衬衣拿着篮球去操场了，你要不要追着人家去啊。”那个叫做陈亦婷的女生爽朗地笑着，然后在小彭一惊一乍的笑声中拉着那几个女生闹哄哄地拥去操场了。
　　临走时她还回过头，对我，或者是唐禹程眨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唐禹程，你当时看着她们的背影，摸了摸头，歪歪嘴角，微微地笑了。
　　而我，被你的笑容困惑住了。只好赌气般地坐回座位上去，顺便还踢了那个倒霉的垃圾桶一脚。
　　趴在桌上装睡觉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脑海里回味你的微笑。怎么会有我的柠檬酸奶的味道。
　　2
　　学校顶楼天台上的天空很好。明明很遥远，却好像伸手可触似的，悬挂在那里。
　　我撑着手俯在天台栏杆上，消灭掉当做午餐的面包后，又拿出酸奶来喝。
　　唐禹程。我听见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走到我身边，也伸出手靠在那里。
　　“七，原来你每天中午消失不见都是躲到这里来了。”
　　我哼了一声。
　　“其实，不要看教室里热热闹闹的，但是，却感觉，只有我一个人存在一样。”你突然在沉默之后，这么开口，“没心没肺的玩笑开久了，谁都会厌倦。不想笑的时候，却还要假装自己很开心，虚伪地笑着。想哭的时候，就只能躲到这个狭窄的天台上，但是，却连啜泣，或是呜咽，都发不出声来。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我想，你应该可以了解这种感觉吧。”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上这片温柔的天空，说：“我不是你。我不高兴的时候就不会笑。我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不会和他说话。我不需要像你一样忍耐。因为我最爱自己。”
　　你笑了一下，眉毛习惯性地歪了歪：“我没办法像你一样这么洒脱呢。只是因为单纯的不喜，就把自己至于一个孤立的角落里。我没办法呢。啊，对了，你说你不会和不喜欢的人说话，那么，你现在和我说话，是不是就代表你并不是不喜欢我呢。”
　　我握着酸奶盒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没有像以前一样，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你只是轻轻拿走了我手里紧攥的酸奶盒子，动作非常自然地继续喝了起来。
　　我在顶楼天台摇曳的风中，看到你的一个侧面。穿着校服衬衣的，温柔微笑的侧脸。这一个少年逆光的剪影，对我而言，就像是遥不可及的天空一样。却在某个时刻，自穹顶洒下暖暖的光芒在我身上。让，仅仅感受这一次的我从此，便永远怀念着你。

　　后来我在班上，慢慢地开始和其他人说话。第一个人就是那个曾经替我们解围的短发女生陈亦婷。
　　体育课下课你要和他们去小卖部买水喝时本来想问我一句要帮我带什么饮料回来的。但是陈亦婷却走到我面前，笑笑地问我：“七，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啊？”
　　你在旁边欲言又止，恐怕是担心我会不给她面子不肯开口说话吧。但是我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开了口，说了句：“谢谢，不用了。我让唐禹程帮我带酸奶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这个女生的眼睛和笑容。她不是像小彭那种打扮花哨妆容精致的女生，而是像北方的天空一样爽朗和干净，让我对她有莫名的好感。
　　你在她身后笑得一脸坦然。眼神里有明显的安慰和放心。
　　恩，唐禹程，因为你是这么的努力。因为你是一个连哭的地方都找不到找到了又哭不出来的好孩子，所以，我也想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行。即使，这所谓的好，在别人的眼里，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

　　我一直是一个孤独的孩子。虽然我才十七岁，但是我的心却不知道该有多苍老和面目全非了。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磨难和伤创。也许在别人眼里不过就又是一场家庭婚姻孩子的三重悲剧在重复上演，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多了，不幸福的人也多了，谁又会特别同情谁呢。
　　三岁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父亲一面。他留给我的，可能就只有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甚至有可能已经被时光篡改过的那一小段记忆。
　　衣物。照片。书信。日记。证件。所有一切可能与他有关的物件，我从记事并且开始寻找以来，就从来没有在我家里发现过。
　　也许母亲是为了彻底忘记不堪的过去，也许是为了好好度过更幸福的现在。所以她舍得抛弃一切回忆。但是我，却不在她如今的幸福中。
　　新出现在家里的那个男人，母亲一开始让我叫他叔叔，后来改口叫做爸爸。敏感的我不可能喊得出口。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笑笑说，没事，以后慢慢来。母亲的笑容才重新焕发。
　　某天，母亲上班，提前早早出了门。我拖着书包准备跟在她后面去上学，却被迎面而来的重重一耳光打得一阵恍惚。
　　那个男人轻蔑地笑了笑。嘴里还骂了句：“小贱货。”
　　当年那一个耳光给我带来的恨与迷惑，我永远不会忘记。

　　当我把这些第一次说给唐禹程听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息着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眼里有许多碎玻璃一样的难过。这个小动作，让我当时差一点哭出来。当然我死也不会告诉唐禹程，我感动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我爸爸。
　　小时候看电视剧，里面的父亲就总是这样爱怜地摸着自己女儿的头。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真正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所以那个动作，就成为了我心里自定义的父亲的代名词。
　　“从那时候开始吧，我就逐渐变得，只和自己喜欢和信任的人说话。同学，老师，教导主任，校长，邻居，朋友，一开始都很震惊。但是慢慢地，大家都不耐烦了。只是在想说，七这个疯子。她是有神经病吧。甚至那时，我连母亲，都不肯说话。因为我知道她保护不了我。”
　　“现在我终于有点明白，她也有自己的苦衷，但是当时，却只认定自己被背叛和抛弃了。说来真的很恐怖，最严重的时候我只和一个摆路边摊的奶奶说话，只是因为她在我吃完一碗面后再给我多添了一勺汤。就是这样小的一件事，我就可以这样感激，这样记住了这么多年。所以……”
　　所以你不能了解的是，那时候我的心到底有多么的荒芜。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唐禹程，你是不能明白的。

　　3
　　陈亦婷开始越来越多地邀请我参加他们的活动。
　　比如说体育课上的排球。虽然我刚一上场就被球砸中脸而匆匆退场。
　　比如第二节课间去小卖部买零食饮料的小习惯。而唐禹程常常会同行。
　　比如很多时候她会主动来找我聊天，不顾班上的人怎么用像对待怪物一样的眼光盯着我们看。虽然在交谈中还是她的话压倒性的比我的多得多。
　　比如她还甚至邀请我参加她们几个女生的午餐会。但是我以要睡午觉为由拒绝了她。
　　在天台上吃午餐的时候，唐禹程忍不住向我抱怨：“那个谁，陈亦婷，会不会太鸡婆啊。连你和我一起吃午饭的权利都要夺走。她最近和你腻在一起的时间会不会太多哦。”你还装可爱地撅起嘴，装不高兴。
　　我懒得理你这种小儿科的把戏，用手撕开吸管的包装纸，开始喝起酸奶来。连一个像样的表情都没给你。
　　你无奈地转过头，然后在我面前点燃了一支烟。我第一次看见你抽烟。
　　你一定没有想到吧。我没有像其他女生一样大惊小怪地责备你，让你快点掐灭。反而，我拍了拍你的肩膀，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唐禹程，能给我一支吗？”
　　你看了我一眼。当然，你是能够了解的。所以你也没有问。
　　你给了我一支烟。
　　我们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天台上，安静地抽着烟。偶尔转过头，和对方说几句话。其余的时间都是沉默。但是，即使是沉默，也十分美好。
　　唐禹程，你要记得，是你，给了我人生中第一支烟。

　　“七，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从这楼上跳下去？”某一天我们一起在天台上吃着午饭的时候，你突然这么问我，而且嘴角还滑稽地沾了一块面包屑。
　　“我青春正好。不想这么快就做了鸟食。”我其实无心回答你的问题，只是呆呆地看着你的嘴角。然后我说：“唐禹程，你把头转过来。”
　　你很听话。你也没想到吧。我就在你没头没脑地说着吓人的废话的时候，突如其来地亲吻掉了你嘴角的那块面包屑。
　　原来亲吻，是面包的味道。
　　唐禹程，你要记得，在17岁的盛夏，你给了我一支烟，我给了你一个吻。

　　4
　　唐禹程，好像我认识你这么久，我对你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唐禹程，你要记得。
　　因为在那段少年的时光里，与我说话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一旦有了一个你，我就无比惶恐，想要把与你有关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具体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而且，不能只是我单方面的。你也必须，和我一样，付出同样多的心血。
　　我记得的，你也必须记得更清楚。一旦稍有疏忽，我便觉得我会即将失去你了。
　　但是，现在这个，费尽心力试图要忘掉过去的我，想想以前，还真是觉得异常讽刺。

　　唐禹程，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可是我却想要全部都，忘记掉。

　　长期以来，午餐时间，我和唐禹程两个人都双双失踪的现象早就引起别人的关注。虽然后来，我们俩已经不再坐同桌，但是一有机会，他都会朝我这边窜。偶尔一个不经意的亲密小动作，摸摸头，牵牵手，还有傻气的微笑，其实都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陈亦婷也问过我是不是在和唐禹程交往。我该怎么回答呢。
　　你又从没有说起过。我当然不会主动提起。
　　只是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唐禹程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你长得不是很好看，但是你很温柔。虽然你的篮球打得还真是有点烂，但是你的人缘还真是很好，好多女生都喜欢围着你谈天说地。虽然你表面上总是没心没肺那么快乐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不能吐露出来的苦处。
　　但是你不说，我也不问。
　　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别扭又古怪的人。就算是你，也改变不了我。

　　那天你和陈亦婷一起走上天台来的时候，我正在自己唱歌给自己听：
　　“这城市哽咽说它呼吸太混浊。
　　而虹霓太清晰。
　　你手中的半截烟蒂，
　　和那晨雾一同呼吸。
　　含在睫毛上的层层水汽，
　　渐渐透明。”
　　你们两个人热切的交谈，打断了我。我突然不唱了，于是整个天台上都回荡着你们突兀的笑声。
　　我转过头来看你们。
　　一身粉红色运动装的陈亦婷笑着对我说：“嘿，七，今天我也上来和你们一起玩会儿啦。”那个笑容，真的既单纯又明亮，令本来不太高兴的我也突然心生愧疚，态度也变得和缓起来，微笑着把手中的酸奶递给了她。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吧，我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要走向没有对方的未来里。也许就是从我把你给我买的酸奶递给她的同时，我也不小心，把我最重要的你一起给弄丢了。

　　从那天开始，原本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午餐天台时光，就多了一个陈亦婷出来。
　　我的话越来越少。而你们两人相谈甚欢。
　　唐禹程，你甚至没有注意到从某天开始，我已经习惯了不在你们交谈时说一句话了。
　　你那个时候，就已经慢慢地，变得看不见我了吧。
　　这个没有多余的一句话对你诉说的我。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收拾房间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书架，上面厚厚的几摞书全部砸了下来，我也摔倒在地上。当我爬起来时，发现一个小本子正好落在我脚边。
　　那是一本十多年前的户口本。封皮是蓝色的。里面的纸页已经脆弱发黄，翻动时会扬起微微碎屑。但里面的内容仍然清晰可见。
　　上面户主那一栏写着我的父亲的名字。
　　户口簿的封套里，还藏着一张当年父亲的一寸照片。那个面容陌生的英俊男子，就是我的父亲么。
　　唐禹程，你不知道当时我就像发了疯一样无比激动。就算已经很晚了，我还是忍不住给你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提示音不停地告诉我你在通话中。我看了时间，十一点半。你是在和谁打电话呢。
　　第二天我问你昨天跟谁打电话到这么晚，你只是说和一个亲戚。

　　在天台上我问你和陈亦婷，什么是你们最重要的宝贝。
　　你说是你的NBA明星海报和那个签名篮球。陈亦婷说她还没有。
　　我本来想告诉你，我最重要的宝贝就是那本户口簿。但是话还没说出口，你们两人已经将话题扯到另一边去了。
　　你们笑，你们热闹。都是你们的。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5
　　那个晚上，如果我没有一时冲动，那些事情没有那么快发生的话，也许我们今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不会连爱与恨，都要小心翼翼提起。

　　那天我身体不舒服，就请了晚自习的假回去休息了。回家走到客厅里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
　　刚刚开灯，我就看到我的蓝色户口薄被撕成几块扔在垃圾桶旁。而那个男人，抱着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笑：“养你这么多年还是养出个白眼狼。你还挂念着你那个死没用的亲爸。”
　　我气得全身颤抖，捡起书包就朝他脸上扔过去。没有砸中，反倒是他一个耳光甩过来打得我一个趔趄。他居高临下地走过来，伸手还要再打。
　　我捡起地上几张残损的纸页揣在口袋里，惊慌地从大门逃了出去。一路狂奔，脸上的疼提醒着我，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见到你，唐禹程。我一定要找到你，然后在你的肩膀上好好痛哭一场。

　　我就像一个白痴一样，站在大风凛冽的黑暗中等你放学。连一件厚的外套都没有穿，只晓得紧紧拽住我的宝贝，然后瑟瑟发抖，而心里居然还怀着像一枚外表甜美而内里早已腐坏的果实般可笑的期待。

　　放学的人群流动了很久，我都没有看见你。直到，我听到你们熟悉的声音。在学校门外的路边摊旁。
　　我没有看到你们的身影。但是我记得你的声音。
　　是你在说：“嘿，小婷，我送了你这个礼物，那它以后就是你最重要的宝贝了。”
　　是陈亦婷在爽朗地笑着：“是啊，唐禹程，我也有自己的宝贝了。”
　　我转过头看着你们。你们正在幸福地亲吻。而陈亦婷左手手指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戒指。

　　路边车灯打过来的时候，晃在我的苍白的脸上。你终于看到我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你脸上的表情。你的眼睛里，好像撒了好多好多雪花，像是那种精品店里出售的水晶球里的雪花一样，映着车灯，是暖黄色的光。我真担心它们似乎随时都会从你眼睛里溢出来一样。那么冷。
　　“真是轻松呢。”我转身走的时候还不忘对你说一句，“唐禹程。我连一个要扔还给你的戒指都没有。”
　　我夺路而逃。
　　你没有追上来。你永远都不会追上来了。你被我留在那段黑暗里，像是困兽一般，再也不会逃出来了。

　　我一个人在那个黑暗的夜里拔足狂奔时的心情，你根本不可能了解。
　　我一个人在公园的椅子上蹲了一宿，哭彻长夜的痛苦，你根本不可能了解。
　　我一个人当时的恨，当时对你所有的爱与恨，你根本不可能了解。

　　鲁迅曾经说过，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话是没错。可是这太沉重了。当时的我，怎么能理解。

　　6
　　唐禹程，其实我很想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第二天生病没来学校，然后便转学离开这座城市，让你再也看不到我，让你负载这愧疚一辈子。也让我有理由逃避掉你和陈亦婷共同给我这一刀的痛苦。
　　但是现实是，我不但每天都要来学校，每天都要看着你们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每天都要继续装傻。每天都要继续重复这样的生活。
　　你甚至没有给过我任何一个牵强的解释。你紧紧牵起陈亦婷的手，这个动作，就已经说尽了一切。

　　我后来主动在班上找小彭说话，是她经过时睫毛膏不小心掉在了我脚边。我捡起东西递给她，然后说了一句：“你能教我一下这个怎么用吗？”
　　她愣了一下。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盛气凌人地嘲讽我，眼里显然多了很多同情的神色。她轻声说：“好。”

　　后来我终于可以试着和班上每一个人说话。但是我再也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很多次你在她身边，看着我，终于还是没有走过来开口的勇气。
　　我看着你，刻意让自己笑得更加灿烂。

　　最后一次在见到你，是在顶楼天台。
　　那时不是午餐时间，那里没有一个人。我站在那里，开始回忆这片久违的天空，以及与你有关的一切。
　　我没想到你们会在这时候出现。陈亦婷的笑容在看见我之后很突兀地僵在了脸上。
　　而你，只是轻轻牵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从我面前飞快走过。你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这段沉默，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的答案了吧，唐禹程。

　　7
　　大学寒假回到这座城市。
　　我在超市里买东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给夏雨辰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有点温柔的不耐烦。我嘘寒问暖地说了几句后，他就说还有事先挂了。
　　我想到自己从大一在社团里遇到学长夏雨辰之后就开始疯狂地执恋。每天一条早安和一条晚安的短信。每天在他教室前的围追堵截。每天一份早餐。每天费尽心思想要彼此靠近。
　　可是他的态度一直很暧昧，不拒绝，也不靠近。
　　这个冬天我一个人黯然神伤地拖着行李箱回来。而夏雨辰只对我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别人问我为什么不放弃，为什么这么死心塌地对他。我只是笑了笑说：“阳光太好了。我舍不得离开。”

　　唐禹程，你这个时候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畏惧时光。因为我似乎已经在长大的同时将自己打磨得足够强大而善于伪装。但是你，是我年少时唯一的，热切的，干净的，柔软的，美好的一切。我舍不得弄脏你。

　　所以，你知道当你站在那样温暖的阳光里朝我微笑，张开手心露出那一颗糖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多大的勇气吗。

　　唐禹程，所有怅怅旧时光，都不如现在你手中的这颗糖。

　　By—Aegis七哀2011年1月24日22:28
　　BGM:小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