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至堇年》浮厝

2、1

　　直到爸爸终于从国外的医学会议上赶回来，久锡叔叔的葬礼才进入了正轨，他一直住在章家在江边云山上的这幢宅子里，半个月前要放春假了，当时突然接到叔叔的电话，说能不能暑假在这幢宅子里度过，来的时候前后因为机票的缘故拖延了好些天，等到了这宅子才听管家说已是一病不起的状态了，管家的何先生一直摇着脑袋支支吾吾地怪罪着我该早些来，今年却恰巧遇上大雪，飞机总是在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城市中转停着，后来通知父亲，也不过是我到达的三日之后，叔叔就在一个难熬的冬天中最终选择了和我们的道别…
　　简单仪式的那天，屋子的周围还是围聚了众多的记者和各路探访的人，生前叔叔也只是说要长眠于这山头，原本定的十几个人的仪仗规格，到了正式行进时候，却浩浩荡荡地尾随了上千人，我拿着他的照片，一步一级台阶走上山头后再回头，不大的山头上也已是密密麻麻的堆满了人.
　　他去世后的第七天，城市就迎来了春天，听爸爸说这满山的樱花树也是叔叔当年亲手种下的，我站在春天来到时暖洋洋的气氛之中，我只是着了一件深咖色的厚呢外套，叔叔生前说他不希望我一直穿着黑色的西装在他的葬礼上，我当时玩笑他的瞎话而已，而现在却回想起他后面那句：“我希望久智能成为一个活泼的外交官.”
　　我曾经抗拒过的职业，但是由于这个家族的原因，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的职业，叔叔说以前的他和家里断绝了好些年的关系，是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
　　我抗拒的时候也曾有过梦想，我喜欢建筑，我希望能建造更完美的城市，叔叔说我妥协和顺从得比那时候的他早很多，他也并不认为抛弃兴趣等于葬送理想，有时候人的承担不在于自己喜欢什么，而在于你的国家需要你做什么，叔叔每次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总以为是乏味政治思想教育的开始，但是叔叔不会如此无趣，他会在这句大道理前面停下来，微微笑，一直是微微笑着的…
　　直到我去东京研修国际关系学那年，在微笑过后，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和孩子们一起去赏樱了吗？！
　　我回答说有，他淡淡说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摇摇头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他看出我的彷徨，笑着揉了揉我的头.
　　直到第一次作为外交官助理出差去欧洲，他来机场送我，那句国家责任的话后面他没有微笑过，他拍着我的肩膀目送我离开…
　　当我终于能从这些细节中体味到更多深意的时候，等我从美国博士学位的假期回来时候，他只能用最后的力气紧握住我的手…
　　我也以为他还会和我促膝长谈一整个晚上，但是没有了，在漫天樱花散落的早春之中，我看着他离开我，那一刻我站在他的面前却已是天各一方了…
　　葬礼的顺利结束，然后是简短的新闻发布会.
　　等到春假结束时候，我再回去美国，也没有几个人再议论这件事情了，新闻的播报和有我也在的图片只不过是在他离开我的那一天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
　　一年两年或者更久，当时光渐渐流逝过后，最后一个学期也只剩下手头要最后修订的论文和一张韩国外交部的邀请信函，我反反复复地看着，却迟迟没能决定.我挂电话给爸爸，他也只是在忙于自己的医疗研讨会，最终总是选择权在你自己手中，电话就进入忙音的状态，再挂断了…
　　我也想过，假如久锡没有离开的话，他会告诉我这一切的选择结果，那一年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上遇到了叫尹穗的女孩子，她对着那副叫做麦田的作品微微笑的表情在博物馆的阳光下太平淡却美好了.
　　我走过去，自我介绍打招呼，然后有了无聊的开场白和拙劣的搭讪技巧，她微微回头笑眯眯地看了看我用英语说道：“先生，还是外交人员吧？！”
　　我的纽扣的第二枚变为不再是高中时代给女孩子的礼物，如今它的特别之处是指代了在这次令我羞愧的搭讪中我的职业，我尴尬笑了笑，尹穗也冲着我咧嘴笑了笑…
　　她是哥伦比亚大学历史文化与人类遗产理论研究研究室的助手，第一次送她回去工作室是在叔叔去世三年后的一个早春的下午，资料室里罗列着很多收藏，文字的，考古得来的，或者是些上了年纪的绘本还泡在难闻的药水之中，有些怪异的雕塑，下午三四点的阳光，尹穗到隔壁去冲咖啡了，我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工作间里，我看到阳光辐照的雕塑是女孩子的柔和脸庞，和刚刚齐肩的短发，泥塑烧制而成的，背景粗糙的一块石板上镌刻着的字迹，“有时候人的承担不在于自己喜欢什么，而在于你的国家需要你做什么---------章久锡”，我想我的叔叔是顶天立地之人，但也并非要进入人类遗产这样的手册.
　　“久智，真一先生说想见见你，可以吗？！”尹穗敲门后的询问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还在我雕塑作品打乱了思绪的我回了回头，在午后的逆光中看到了叔叔年轻时照片上总是出现的男人之一，我是清楚记得，叔叔每次说到起劲都会说这家伙可天才了这样的句子，那位穿着整齐西服的先生朝我主动走了过来，伸出手，十分郑重地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山下真一…
　　我没想到，那天开始，时间的漩涡打开巨大的豁口，我走进去，然后去读懂一个其实是关于别人的故事，我成为那故事的后续却永远找不到答案的结果一般…
　　我给山下先生鞠躬，我告诉他我的名字是章久智.
　　他慈祥地笑了笑，比划着大小，手上比划出一个半米的长度，笑眯眯地说到久智，你还只有这么大的时候被我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