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优婆罗花开 ...
-
“不躲开?因为知道是这一切都只是虚无世界的幻想吗?”黑色不祥的妖冶礼服,正立的站姿前手中鲜红到刺目的大捧玫瑰,碎片背后孓然而立的贝利亚如同送葬者般肃穆。
被碎片刮出点点血珠的少年背脊笔直,即使流着泪也不愿意有所退缩。
“为什么流血了呢?”贝利亚伸出手,拇指指腹抚过少年脸上细小的伤口,将沾着血滴的手指缩回唇边吮吸,“应该……不痛的,不是吗?这里的一切,只是虚无世界的幻想而已。”
“不痛啊,一点都不痛,”龟梨说话的声音低沉,有着强烈的压抑,仿佛再大声一点就要忍不住放声大哭,“比起铃兰每天每天要承受的痛苦来说,这些伤口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只是她的事情而已,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吗?更何况,她早已经死了。”贝利亚的笑容冰冷,那是没有任何笑意甚至连讥讽之意也失去的仅仅嘴唇上扬的弧度而已。
少年再也无法忍受眼中温热液体的刺激,一步冲上前紧紧抱住黑白色调的小丑,那是即使被怀中相隔的玫瑰坚硬的刺伤到也用力到箍紧的拥抱。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人受到伤害的话,无论是谁,都会痛的不是吗?看到同类受伤、疼痛,不管是不是人类,任何生物都会感到悲伤的不是吗?对不起啊,我们生出在同一个城市,这样强烈的悲伤,我每次经过这条街的时候,竟然都没有发现,对不起对不起,直到现在才来,真是对不起。现在的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做,什么事情都无法弥补,对不起。”
被紧紧拥抱的小丑,因为不曾预期的动作而僵硬在原地,涂满油彩的面孔如同面具般隐约听到细琐的碎裂声,直到少年泪水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仿佛是融化恶意与伪装的滚热药水,小丑的手,慢慢举了起来,轻轻回抱在了少年背上,指掌接触的一瞬间,黑色的礼服与面孔的油彩迅速溶解,夹在拥抱中的玫瑰散成猩红的液体流淌一地。
“不需要道歉,不是你的错。”小丑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血染白衣的少女,双腕的十字割痕宛然犹在,面孔上本是油彩的部分变成了真正血色眼泪。
可是,少女的表情却是在微笑,真正的,自心灵深处淌出淡淡暖意的微笑,如同之前说出:“母亲现在的身体中那颗健康的心脏,是我的”时候的那种释然。
龟梨因为拥抱对象的性别转换,有些慌乱地放开了对方,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多意外,仿佛早已知道对方真正的身份。
在梦境中能够比强大的灵媒师更加来去自如的,只有梦境主人本身。
因为自己的存在,乃至作为女性的存在而感到痛苦的小松玲兰,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认定便是堕落的无价值者。
“让你看到了这些难堪的事情,真是对不起,”自少女脚下起,破碎的景象渐渐消失,恢复成龟梨初至时候的那种深邃阴郁的黑紫色氤氲,“我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来到这里。”
龟梨有些腼腆地用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试图恢复灵媒师工作时肃穆的态度,可是只要抬头接触到少女的眼神时,忍不住觉得悲伤起来。
他想起小松太太拜托他时候的那种激动,那份母亲的悲伤是真实的,当时的自己,以为已有足够的坚强与力量去完成一份少女抑郁自杀的委托,但当真相在自己面前慢慢展开的时候,却只剩下了无力的感觉。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少年悄悄用力握了握拳,明知道眼前少女的悲伤是如此沉重而无法解开,对方错过轮回也要执意留在人间的原因也许更加不是自己能力所能承受,即使如此,龟梨仍然想要为对方做些什么。
“?”少女因为龟梨眼中某种莫名的执著而感到疑惑。
“呃……是这样的,我……接受了你母亲的委托,她说,想要完成你最后的心愿。”
少女沉默,脸上的阴影形成一种微妙的表情,出于直觉,龟梨立刻追加了一句:“如果可以达成你的愿望,即使不让别人知道,我也可以为你做到。”
“这样子啊,如果——是这样子的话……”少女静静注视着龟梨诚恳之极的面容,这个少年的眼神中有种很特别的东西,特别敏锐,却又不失稚气,使得他那种如同动物天生直觉般的洞察力不显得尖利,反而呈现为一种极之打动人的魅力所在。
“嗯?”龟梨的声音很干净,没有很明显的鼻音,有点糯米糍的味道,除了好听之外还有些天真意味的撩人。
“请你——”
龟梨在一瞬间瞳孔收缩,他很想怀疑自己的耳朵,然而漫天逆风堵住了他的喉咙,紫色的氤氲幻化为香气令人窒息的睡莲花瓣,将他包裹起来,推出虚幻的空间。
睁开眼睛,是几乎和自己的工作一样熟悉的面孔。
“中丸——”
“嗯?”中丸的声音和龟梨不太一样,带一点点孩子气,却有着更为沈厚的温柔。
龟梨的手背覆在面孔上,在梦境中被割开的伤口不复存在,只有眼泪依然在,深夜的时候流过面颊,分外冰冷的感觉。
“为什么——不叫醒我?”他知道,自己在梦境中感到的痛苦,一定会在自己的脸上同时反映出来,注视着这样面孔的中丸,为什么始终没有强行把自己叫回来呢?
“龟梨——龟梨的话,”中丸说话的速度很慢,并不是特别敏锐的人,却是极认真地思考着,“虽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的完美,但是,自己想要达成的事、完成的工作,一定不喜欢别人中断。”
“假如——我回不来了呢?”
“我会去找你,把你找回来。”
眼泪顺着面孔流到了嘴边,咸涩的味道并不好吃,可龟梨的唇线却渐渐扩成上扬的弧度。
是的,这就是中丸,这就是中丸的温柔。
山下会陪他,护他,待他像个孩子,赤西会缠他,粘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而中丸,平时安静的时候,也许只是在事务所中彼此笑笑然后擦肩而过,却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永远会有一双手等着在背后扶持。
自己,真的很幸福呢。
比起宁可夜夜哭泣付出一切往生希望的少女。
“那么,铃兰最后的愿望真的就那么简单?”小松太太略显苍白的面孔上不安中带着期待,眼眶早已开始湿润,即使如此,让人更加觉得是风情动人的美妇人。
龟梨点头“是,她想见您一面,可是处于种种阴阳的束缚,所以一直没有达成愿望。”
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单纯的弱女子而已,龟梨想到。注视着那只习惯性按着心口的手,白皙孱弱,白金的结婚钻戒微微反射着光芒。
这样的一个女子,她能否想到,那个戒指的后面,她手掌的下面,按的那颗心脏,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呢。
她的生命,是谁付出的代价,她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和锦户君说起小松小姐最后愿望的时候,对方很果断地回答:“满足她就可以了,这是完成这份工作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
“可是——”
“不需要可是,”锦户微微下垂的眼睛流露出犀利的目光,“这也是最好的方法,在扩大下去,让真相显露的话,对谁都没有好处。那个女孩,绝对不想要自己的事情被别人知道吧?尤其是她母亲。”
龟梨沉默。
“或许,”锦户的脸色微沉,他本是要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的,但是那笑容实在太过沉重,最终变成了一丝苦色,“小松太太早已察觉那些事情,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
“女人——不,人类为了自己的幸福,可以很狡猾的,最高明的一种手段,就是把自己都骗过去。”
锦户的话至今仍在龟梨的耳畔回响,眼前的小松太太,真的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么?
“龟梨君,有问题么?”面对少年有些失神的凝望,小松太太忍不住失声提醒。
“哦,不,没什么,我们马上可以开始了。”
猛然回神的少年慌忙理了理衣袖,那是一双水蓝底色绣着锦绣灿烂花朵图案的振袖,大团的异想之花同样开满了少年的一身,是华丽到了极处的和服,偏偏少年的脸孔却有清丽纯雅之极,极艳与极清配在一处,是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吸入的神秘幽古。
和小松太太所猜想的传统纯白式服完全相反的仪式服。
少年合掌,极其虔诚的祈祷着,让小松太太忍不住跟着闭眼祷告。
再度睁开时,自己已不在原先那个灰色的楼道空间内。
是静静的,泛着淡淡波纹的水面。
因为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事情,安稳地站在原地而没有坠入水中反而没有令小松太太有太大的惊奇。
她的视线,紧紧盯着振袖起舞的少年。
有乐声,和着低沉的鼓声,慢慢地传入耳朵,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很就近得在自己身边一样。不知觉中,少年的身后半围了一圈乐手,吹奏着古老的调子。若隐若现的身形要费尽眼力才可勉强辨认,为首击鼓的,是个面颊丰润如玉,下唇微微翘起的美少年。
起舞的少年肢体柔软,仿佛举手投足间有淡淡的月光倾斜。那舞姿——十分奇异,肃极却也艳极,不是人间可以见到的美丽,同时也散发着一阵阵的冷意,有着说不出的——残酷意味。
这就是阴阳分隔的无奈么?连劈开阻隔的舞蹈也如此的,无情,小松太太默默想着。
恍惚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有点像莲花,但更清,更缥缈。
女儿的灵魂便在那一刹那的迷思间出现。
她微笑着,很满足的样子,是自己在她活着时候从未见过的幸福表情。
翩翩起舞的少年并未终止动作,只是脸上淌下两道晶莹的泪线。
少女的身体渐渐泛开柔软的光粒,而形体也渐渐开始模糊。
小松太太在图画中看到过,那是灵魂升天的景象,她在那一刻,心中充满了感动与对上天的敬畏,这就是生命轮回的景致啊。
还有,对少年的感谢,他是如此善良,旁观一次永别也会为她们而哭泣。
少女的灵魂消失的很快,小松太太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少女俯下身体,伸出双手为少年拂去眼泪,嘴唇微微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是只有龟梨才听得到的话。
她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再早些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少女消失的瞬间,小松太太回到了现实之中,楼道内除了她空无一人。
怕是不想要自己无休无止的感激吧,真是谦逊的孩子,小松太太对着天空的方向,默默合掌祝祷。
她看不见,累得一身汗湿的龟梨,倒在事务所的办公室中,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看小松太太的脸。
他跳的,根本不是净化灵魂的升天祈舞,而是优婆罗之舞。
祈祷优婆罗之花盛开的舞蹈。
优婆罗花开,以魂为食,吐露芬芳,香尽魂散。
小松铃兰最后的愿望是:“请你让我不存在。”
“我不愿意再在这个世界上轮回,请你把我变成永远的虚无。”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本是佛家的奥义,也是每个修行者追求的最终的心境。
而小松铃兰,却因为此生的太过绝望,宁可放弃一切将来的希望。
他把小松太太带去仪式,是想要她见到母亲之后,改变最后的决定。
可是少女只是如梦境中那般微笑,从她的眼中,他读到了她的拒绝——“就这样吧,请你继续。我不想有将来了,生为草被人践踏,生为畜类被人践踏,若生为人——徒增烦恼,所以,请你让我消失,彻底地,完全地消失。”
从此天地间不再有,也不可能再有“小松铃兰”,她的魂魄,已散成宇宙间最细微的尘埃。
可她最后,还是向自己道谢,向让她魂飞魄散的自己道谢。
这么无能的,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改变一切的自己。
龟梨蜷起身体,双手抱住自己,在黑暗的没有人的办公室中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就象小时候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哭泣上直到快要虚脱的那样才慢慢停止哭泣。
有只手伸过来,慢慢地摸着自己的头,很温柔,也很温暖,慢慢地说着:“你已经做的很好。”
龟梨用力捂住那只手,忍不住又开始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