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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 119 章 ...

  •   对于周旻来说,在他二十四年的人生里,见过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然而一直有那么一个人,一提起他的名字就会恨入骨髓又痛入骨髓,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的强迫着自己去重复,永远都不能允许他的脸模糊在记忆里。

      他对自己说,那是因为这个人和他有不共戴天的血仇,没有他,自己的母亲不会被逼坠楼自尽,没有他,自己的父亲不会被迫流亡天涯,没有他,自己依然是天之骄子,根本不会有这十年忍辱负重,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他要记住这仇恨,有朝一日回来复仇雪耻。

      可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说服自己承认,他只是不想忘记这位启蒙之师罢了。就算明知他们没有任何可能,年少时产生的微妙情愫,却已经默默跟随了他太多年,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消磨。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阴云四合,大雪将至。

      寒风已经卷着一些细碎的雪沫飘了下来,很快就会覆盖整个宫宇,包括他面前的承天殿。

      而他的父亲,曾经的大周天子,今日的复仇霸主,如今正在和那个人做最后的了断。

      周旻满心忧虑,几次听到动静想要闯进去看一看究竟,却还是硬生生逼着自己忍住了。他明白,那两个人的恩怨情仇,旁人不该插手,也无法插手。

      他不想承认,他在为那个人担心。心底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不断的告诉他:以他对父皇的了解,父皇不会真的要那个人的性命的,他要忍耐,否则贸然闯进去,只怕会害了那个人。

      然而当他听到周鼎华绝望低哑的咆哮声,再也忍不住推开承天殿大门的时候,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

      周旻看到那个人躺在父亲的怀中,胸口还插着飞龙剑,双眼紧闭,面容平稳,嘴角还残留有最后一丝笑意,似乎从没有感受到胸口开裂心脏贯穿的痛苦,只是在获得了和解之后,满心平和的解脱了尘世苦恼,陷入深沉的昏睡之中而已。

      周鼎华揽着那个人跪坐在地上,平静的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脸上几乎一点人气都没有,整个人就像一瞬之间灰败了一样。

      这一刻时间仿佛戛然而止,周旻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心脏仿佛被狠狠的攫住了,被穷凶极恶的挤压揉碾,直到化作一滩淋漓的血泥。

      半晌,他才颤抖着问出了声:“你杀了他?”

      “我不知道,”周鼎华仿佛被突然惊醒了一般,他慢慢抬起脸来望着周旻,面孔苍白,眼神虚无,有种近于死亡的宁静,声音听起来也是木然的,“我不知道他会选择自尽……”

      周旻愣住了,只觉得四处都嗖嗖的透着风,连骨髓里都是冰冷的。

      原来,他是在用自尽赎罪么?

      那一刻,周旻仿佛失去了知觉,他眼睁睁看着周鼎华慢慢地站起来,看着周鼎华抱起缕衣一步一步越过他走出承天殿,他想问周鼎华要带缕衣去哪儿,然而张了张口,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

      鼻尖上一凉,周旻伸手捺了一下,放到眼前,却是半粒未化的霰雪。抬头去看时,薄软的雪片如轻纱似的,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周旻看不见周鼎华面上的神情,只看到他在漫天飞雪中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厚厚的毡靴印在积雪上,“咯滋”声响成一片,那声音像鞭子似的,一道道抽在周旻的心上,只觉思虑如沸,心如刀绞,周鼎华那茫茫天地中孤绝的背影,像一副永远静止的画面一样,让周旻多年之后回忆起来,都还清晰得历历在目。

      周旻在心痛之余十分不解,以他父亲用情之深,应该比他更加痛至癫狂,怎么能如此冷静克制的对待那个人的死亡?

      收复神京之后,忙碌的善后事宜让周旻不得不强忍悲痛,渐渐顾不上再去思索这个问题,他只是听说周鼎华将那个人安置在御花园的连理树下,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尸首,就去处理重建朝纲的诸多要事去了。就算是寒冬,就算是罪人,也总不能一直让那个人的遗骸就曝露在风霜雨雪里,周旻想要去收殓那个人的骨殖好好安葬,周鼎华却不许。

      直到半月之后,朝廷中枢的运转逐渐步上正轨,神京也被大周军队牢牢控制,毫无预兆的,周鼎华突然昭告天下,罪己之过,宣布退位,传皇位于太子周旻。

      周旻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继承大统,颁诏之后,他完完全全陷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之中,直到辅佐周鼎华的一干重臣,以及他结交的诸多心腹跪在面前宣誓效忠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原来就在这短短半月之内,周鼎华已经为他接手大周江山扫清障碍,铺平道路,他需要做的,只是结束战乱动荡,让大周王朝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个人的离去带走了周鼎华存活于世的意义,父亲的平静如常的面孔下,藏着万念俱灰的身心。

      周旻决定,次年改年号为重宁,重归安宁之意。

      祈愿无论是大周苍生,还是父亲心底,都能重归安宁。

      天色渐晚,肆虐的大雪淹没了城外的道路,周鼎华提缰勒马,将马车停在了一所破败的民房前。

      逊位之后,他没有和周旻告别,一个人,一辆马车,便离开了神京。一路浑浑噩噩的赶路,错过了宿头,眼下大雪阻断道路,周围只有这里可以勉强容身。

      这民房显然久无人住了,茅草屋顶塌陷了一半,黄土夯成的墙壁破败地立在那里,勉强可以遮挡一下越来越大的风雪。

      周鼎华皱了皱眉,回身问马车里的人:“缕儿,今晚先宿在此处可好?”

      自然是不会有回应的,周鼎华就当是默许,从马车上抱下缕衣,大步向这民房走过来,靠得近了,却听见风里隐约传来妇人虚弱的声音。

      “小愿,……咳,咳咳……”

      周鼎华一怔,没想到还有人先占据了这座民房,走近一看,却瞧见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半躺在土炕之上,炕下烧着火,倒显得屋里有了几分暖意,只是那妇人脸色灰败,颊上还有几分不正常的红晕,显然是病骨支离,命不久矣的模样。

      “水……”宁玠微弱地呢喃着,吃力地撑起身子,伸手去够床边装着水的陶碗,手指够着陶碗了,一抖,却把碗打翻在地。

      一只手伸过来,捡起地上的碗,重新擦净,倒了灶上烧着的热水递给宁玠。宁玠顺着端水的独臂看向来人,忽然瞪大了眼睛,连水也顾不上喝,挣扎蠕动着想要对屋外的孩子示警。

      “小愿,……咳咳咳,快跑,快……咳咳咳……”宁玠咳的几乎窒息,血水从嘴角淌下,一个瘦弱少年闻声从屋外跑进来,见到屋里多出来的陌生人一怔,却也顾不上多问,扑到炕边握住宁玠的手,替她顺气缓解。

      扶着少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的宁玠,警惕的瞪着周鼎华:“陛下,当年的事……是妾身对不住你,贱命自当奉还,只是这孩子……”宁玠望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微微地笑了,眼角边露出温柔而婉约的神情,“他本无辜,还请陛下放过他吧。”

      “陛下?”少年惊愕的转过头来看向这个闯进她们母子屋中的男人,“娘,他们是什么人?”

      周鼎华看清少年容貌的一瞬,手猛地抖了一下。

      月下水仙、惊鸿倒影,皎白的月光和璀璨的星辉流转在那双美丽的眸子中,仿佛就要倾流而出,一如永陵初见。

      分明还是年少时的缕衣。

      周鼎华猛地回过头去,靠在座椅之中的缕衣面容安稳,唇角含笑,艳丽之中透着沧桑的痕迹,而眼前的少年,清丽纯粹,不染纤尘,仿佛倒转了时光。

      “他是……?”周鼎华再也掩饰不住惊愕,迟疑的看向宁玠,却见宁玠忍耐着钻心的剧烈咳嗽,推开少年的手,脚步虚浮的扑向靠坐在角落中的缕衣。

      “是缕衣吗?”宁玠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握住缕衣的手,可抚上缕衣的一刹那,冰冷的死气让宁玠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按捺住剧烈的心悸,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眉目如画,宛若生人,只是……却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

      宁玠不敢置信的跌坐在地上,冷汗沁面,突然掩袖呕出一口黑浊的血。

      “娘!”少年惊呼一声,扑过来想要扶起宁玠,却被宁玠推开了。

      “跪下。”宁玠指着缕衣对少年说道:“给你阿爹叩头。”

      少年惊诧的看着母亲,却见宁玠泪如雨下,满眼死灰般的绝望,一时愣住了,顺着母亲的视线望过去,便见到那个安然端坐的人果然与他眉目如出一辙,少年有些糊涂,茫然的问母亲:“娘不是说,只要不辞辛苦找到阿爹,我们的日子就会好了么,可是他……他已经……死了啊……”

      少年的话像戳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魔咒,周鼎华踉跄了一下,宁玠又一口血落在地上,绝望和冷暗吞噬着他们,宁玠再也不能支撑,血尽呕在衣袖上,沾满了衣襟衣摆。

      少年急奔上来,扶住危危欲倒的宁玠,满脸惶急:“娘,娘不要丢下小愿……”

      宁玠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满眼慈母温柔:“好孩子,本以为带你来到神京找到你阿爹,你就不必再随娘过这样的苦日子了。是娘没用,没想到你阿爹他……你别恨你阿爹,他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你,不然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小愿呢?娘要去陪你阿爹了,娘很开心,小愿不要为娘难过,可是小愿该怎么办呢?答应娘,无论如何,小愿一定坚强的活下去……”

      “娘!”少年泣不成声。

      “陛下……”宁玠挣扎着把手伸向一直默立不语的周鼎华,“贱妾命不足惜,只是这孩儿,不用贱妾说您也看得出,他是缕衣的亲生骨肉,求陛下,看在缕衣已经离去的份上,为他留下一线血脉吧,贱妾来生愿结草衔环,报答陛下大恩!”

      周鼎华默默地看着满眼泪光少年,他一点都不像缕衣,可一想到这是缕衣的骨肉,身上流着他的血,心底隐隐便生出一缕怜悯和疼惜,就算他的生母是罪孽难恕的宁玠,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周鼎华问少年:“可愿认我为义父?”

      少年抬眼看着周鼎华,这个男人虽然气象威严,然而两鬓苍苍,浑身上下弥漫着哀伤,只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看着自己的时候,眼里却有几分和娘亲相似的慈爱。

      这一瞬间,少年感受到了温暖,觉得没有那么惶恐和不知所措了。

      宁玠大喜过望,对少年道:“还不快拜见义父。”

      少年怯怯喊了一句义父,对着周鼎华叩了一个头。

      “你叫什么,孩子?”周鼎华扶起少年。

      “娘为孩儿取名宁愿。”

      宁愿?宁愿什么呢?宁愿不曾入大周,宁愿不曾识缕衣,还是宁愿不曾生在帝王家?

      周鼎华看向宁玠,这个苦命的女人却再也不能给他答案了,她托付了儿子,心愿了却,已经不知在何时无声无息的闭上了眼睛。

      那夜的雪,下的似乎格外的大。

      安葬了宁玠,宁愿泪眼婆娑的问义父应往何处去,周鼎华看了一眼怀中的缕衣,满眼化不开的柔情。

      自然是要去宿命开始的地方,结庐而居,相伴终老。

      “小愿,我们启程去永陵。”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

      丞相为百官之首,重宁帝初立,以傅悠德才兼备,辅佐有功,欲拜傅悠为相,然,傅悠坚辞,言江郎才尽,当功成身退,恳请重宁帝恩其准辞官回乡。

      重宁帝不允,复派人请傅悠,却见傅悠早已挂印而去,不知所踪。

      同时踪迹难寻的,还有在围困神京之战中重伤昏迷,始终未醒的夏钧雷。

      神京陷入寒冬之际,江南陌外,确是柳色青青,东风依旧。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青山绿水之间,一人掀开车帘探出头来,神采翩然,温润如玉,无端风流,正是挂印离开的傅悠。

      瞧了一眼满目青碧,傅悠低柔的对着车内絮语,“钧雷,这就是我的家乡了,以后的日子,我会一直陪着你,等你醒来,和我一起瞧瞧我家乡的一草一木……”

      轻风扬起车窗悬着的轻纱,卷入春来的气息,阳光落在车内没有知觉的脸庞上,仿佛也有了复苏的生机。

      傅悠看着那张英武的脸微微出神,良久,忽而一笑,眉目缱绻温柔。

      无论他睡着醒着,自己总是在他身边的,就好了。

      又五年,重宁盛世初现。

      永陵的梨花开得极旺,像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雪。

      周旻心事重重的走在这场梨雪之中,五年了,他早就得知父皇把那个人安葬在这里,然后在墓旁结庐而居,默默守护。可是他不敢来,他怕见到心如死灰的父皇,更怕见到那个人冰冷的坟墓。

      他又不得不来,今日,是那个人的生辰。

      兰妃墓旁栽满了梨树,那些纵横交错的枝桠,就在风过时,轻轻的颤。雪白的花瓣被风带起,翩跹乱舞,仿佛缤纷的蝴蝶围绕在另一座无名坟墓旁。

      周旻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这里应该就是那个人的埋骨之处了。

      因为他看见他两鬓苍苍的父皇,就站在墓旁,折一枝梨花放在坟前,轻柔的像是递给心爱的情人。

      父皇身边立着位青年,身形清俊,却还隐隐有层未脱的稚气。

      听到动静,青年转头望过来,见到周旻怔了片刻,友善的笑了笑。

      他的笑容像淡云一样,清清浅浅的,似乎经风一吹就会化去无踪。青色的衣摆被风柔柔的荡起来,让人把一腔温柔都消尽。

      是缕衣吗?

      周旻恍惚了一瞬,那眉,那眼,那风姿,与那个人如出一辙,仿佛是那人又回来了,让人忍不住问出声。

      “在下宁愿,小字归鸿”

      青年对着他眨了眨眼,粲然一笑,艳若梨花。

      ——————————————全文终—————————————————————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最后结局了,期待HE的小伙伴,还请关注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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