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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蝶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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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晕黄新柳绿。草长莺飞,曲径无人拒。几度玲珑犹未语,青丝缠绕年华去。
重雾层层难分聚。鹤唳风声,钗钿乱如许。谁解相思悄莫捋,蝶儿扑落桃花雨。
山路本不算难走,只是薄雪已渐渐化作软泥,颇为污秽。白玉堂素来爱洁,怎受得了满脚泥泞。然而此事既已插手,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白玉堂皱皱眉头,索性不再看脚下,也免得烦心。
那耳坠在怀里呆得很不安分,总是随着身子的起伏动来动去的。白玉堂被蹭得麻痒,不耐起来,干脆取了耳坠握在手里。
“立了誓要避道而行,原来是为自己逃跑留下退路。”白玉堂恨恨地咒了那领头人一句,“胡烈,五爷跟你没完!”正说时,却见前面路势已然转平,原来山不高,这已经到顶了。
站在最顶上看去,山后面不远是一座庄院。白玉堂未曾料到这小山里面的庄院竟具如此规模,很是惊讶了一下。想来胡烈等人该是往这里来了,因为除了这庄院以外,放眼尽是树林,并无人烟。白玉堂掠了下去,在门口停住脚步,抬头一看,门匾上写着两个字:孀居。
“以前也来找过罗敷好几次,对这一带虽不算熟,总也不陌生。怎么从未听过这么一所庄院?”白玉堂暗自思忖,手指点着下巴,“规模不小,名字又这么奇怪,没道理没听过啊……”
孀居,孀居,自是女子丧夫后的住所。可是胡烈一群,与那被劫的,俱是男人,为何会到这里来?白玉堂盯着那门匾,心下奇怪。正在这时,原本紧闭的门打开一条缝,一个丫鬟探出头来,叫道:“小姐不见你,别等了。”
白玉堂一愣。那丫鬟见他不回答,又叫:“快走吧,小姐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这话明显是冲着他说的了。但那小姐是什么人,白玉堂此刻一无所知,更不会定要见她,可这丫鬟又不像是认错人的样子。白玉堂微微挑眉,本来点着下巴的手放了下来。
那丫鬟突然呀地一声惊呼:“你!你什么时候见过小姐了!”言语中大为慌乱,“这要是给夫人知道了……你快走!快走!”
白玉堂又是一愣。听这丫鬟的意思,倒不是那小姐不见“他”,而是夫人不让见。但她突然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丫鬟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由急得跺脚,也顾不上本该只探头的,半个身子都露在门外:“你、你怎么回事!”
白玉堂朝她笑了笑:“姑娘可是认错人了?”
那丫鬟一愕,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歪头道:“衣服是白的,人也长得这么俊,难道不是你?难道小姐画的不是你?”
“你家小姐是谁,在下根本不知道。她又怎么会画我?”白玉堂觉得好笑。敢情这丫头没见过她那小姐的心上人,只不过是看了她的画。若是水墨作画,所有人的衣服都是白的,算得什么标识?即便是着色的画,也说不定那小姐还没来得及上色呢。至于相貌俊丑,更是人人标准不一了。也不知这丫鬟着的个什么急。白玉堂越想越好笑:这神秘的大户人家,怎么找了这么个心眼儿少的丫鬟服侍小姐?
那丫鬟见他嘲笑自己,连连跺脚,这次可是气的:“哼!要不是你,我们小姐的耳坠怎么在你手里?”
耳坠?白玉堂低头一瞅,才发现那耳坠从指缝间溜了出来,挂在那里一晃一晃。“这是你家小姐的耳坠?”白玉堂疑窦顿起。胡烈追杀的那个人偷了这小姐的耳坠,因此胡烈押了他到这里来?不,决非如此。偷一枚耳坠,也不用下杀手。何况这耳坠,白玉堂认识的,不然也不会管这事了。
“你家小姐的耳坠?”白玉堂又问一遍,满是不信。
那丫鬟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小姐的耳坠我不认识?”白玉堂笑了笑,走上前去,把耳坠递到她眼前。那丫鬟瞟了一眼,伸手就拿。白玉堂一缩手,道:“且慢。你可是认清楚了,决不会错?”那丫鬟道:“是的是的。你既不肯走,那么快把耳坠还来,免得夫人责难小姐。”
白玉堂悠悠晃着耳坠,道:“我瞧姑娘动作伶俐,然而并非有武功在身。在下方才离姑娘所站之地足有三丈,姑娘怎么能一眼认出这么小小一枚耳坠?”
那丫鬟脸色变了变,道:“小姐所用的耳坠形状特异,与众不同,我见得惯了,自然认得出来。”说罢又伸手来拿。
这话太过牵强。莫说这耳坠并无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即便它真的足够特殊,以一个寻常女子的眼力,也决不能在三丈之外一眼认出。但白玉堂只提了提嘴角,没有再缩手。
那丫鬟面露喜色,下一刻却连连甩手。原来白玉堂已将耳坠顶端的钢圈错开,微调角度,她手指正正地被夹了一下。那丫鬟怒道:“你这是何意?”白玉堂笑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我突然想见见你们小姐,把这耳坠当面还她。”
那丫鬟皱眉道:“夫人不让的。”白玉堂道:“你们小姐画的人肯定不是我,夫人为何不让?”那丫鬟嘟着嘴,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会,才道:“那么我去通报一声。”说罢关门进去了。
白玉堂敛了笑容,靠在门边等着。“那时是猫儿取了这耳坠送过去的,我决没有认错。倒要看看你们在捣什么鬼。”白玉堂冷冷注视着耳坠,忽然摇了摇头,“死猫,又想他作甚!哈,对了,等五爷这次给你帮个大忙,你总没有理由再拒绝了吧,非得好好打一场不可!”想到此处,白玉堂眼中闪出一丝得色,似乎已经看到那人无奈的眼神。
也没有等太久,门开了,那丫鬟出来,朝白玉堂裣衽一礼:“夫人请公子进去。”
白玉堂跟在她身后进了门,漫不经心地四下扫了一圈。那丫鬟躬身落后他半步,轻声说着方向,仿佛刚刚那个又跺脚又抢东西的不是她。白玉堂淡淡地不露声色,也不说话,只照着她的指引走。
那丫鬟指引白玉堂绕过厅堂,到得一间偏室,道:“夫人在里面。”白玉堂停步,道:“我记得,我是说想见见小姐。”那丫鬟道:“你既不是小姐画的那人,小姐深居闺中,怎可轻易与生人见面?夫人愿见你,已是大大的优待了。”
白玉堂点了点头,举步进屋。那丫鬟并不随进,而是关上了室门。白玉堂冷然一笑,心想:“这丫鬟这番说话不比刚才,无甚漏洞,可是说得殊不自然,前后两次语气和措词颇不相合,必是得人指点了。他们的目的显然是在这耳坠,然而若让他们得去耳坠,五爷这事未免管得不够地道。而且这么一来,防备更加严密,猫儿就得平白多费番周折,传出去还说我锦毛鼠故意给他添麻烦。”白玉堂念头转了这么几转,抬头看去。
堂上果然坐着一位夫人,约摸四十上下,薄施脂粉,风韵犹存,此刻正含笑向他点头,道:“公子请坐。”
白玉堂依言坐下,在椅上稍稍欠身。那夫人道:“妾身夫家姓云。刚刚听秀儿说,公子拾得小女一枚耳坠,意欲交还,可有此事?”白玉堂道:“确然如此。但听那位秀儿姑娘说来,似乎这耳坠十分贵重,因此在下想亲手交还给云小姐。”云夫人道:“小女身上有疾,不便起身,公子交给妾身便是。”
白玉堂一皱眉,忽然笑道:“不瞒云夫人,在下之所以不信这耳坠是云小姐之物,只因在下认识这枚耳坠,乃是在下几年前打造来送给一位相好的。然而云小姐居于深闺,当与在下素未谋面,又怎么能是这耳坠之主?因此在下才要请见云小姐,以确认此事。”
这话可叫云夫人进退不得了。她若定要这耳坠,就得叫女儿出来作证,可是那就得承认女儿是白玉堂相好了,这让她如何开得了口。云夫人脸上露出怒色,却无法发作。白玉堂似笑非笑,看她怎么处置。
许久,云夫人一咬牙,向外面叫道:“秀儿,去请小姐过来。”
白玉堂往椅背上一靠。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也不必再做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反倒故意显出一副风流浪荡不学无术的模样。反正双方都在欺诈,只不说破罢了。
云夫人盯着白玉堂,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白玉堂悠然而笑:“夫人你这般看着在下作甚?且不论云小姐多半不是,就算她是这耳坠之主,在下也是万万不能娶她的。夫人可是白看中个女婿了。”
云夫人忍不住,怒道:“谁说我看你是女婿?”
“哦?”白玉堂笑道,“不是女婿?啊,是了,想必夫人想为这庄院换个名字。”云夫人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庄院名为孀居,白玉堂的意思明显是她自己看上了他。云夫人大怒,终于深吸一口气,不发一言。
白玉堂哈哈一笑。只听门外脚步轻响,室门吱呀一声开了。
丫鬟秀儿搀扶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进来。那少女容貌清秀,但是精神萎靡不振,仿佛确实是“身上有疾”。她眼光中流露出淡淡的绝望,似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秀儿把她扶到白玉堂对面坐下,然后退出去。云夫人咳了一声,道:“公子可看清楚了?”她也不抱什么希望,自己女儿绝不是面前这男子的什么相好,然而耳坠必须到手。说不定那什么相好,和女儿长得像呢?虽然这可能性十分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吧。云夫人不顾之前的恼怒,满是期待和犹疑地看着白玉堂。
哪知白玉堂端详一会云小姐,道:“不错,正是她。”
云夫人又怒又喜,道:“那么,耳坠可以交还了吗?”白玉堂道:“几年未见,甚是想念,夫人可否容在下与云小姐单独谈谈?”云夫人犹豫了一下,道:“好。”然后起身准备出去。
白玉堂急忙站起来,道:“夫人不必回避,在下扶小姐去院子里走走。”说罢去扶云小姐。云小姐也不反抗,任由他扶着出去。云夫人在后面恨恨看着他们,猛然一拍桌子,茶杯碎裂,茶水溅了一地。
白玉堂带着云小姐走到外面,问过秀儿路径,向花园走去。云小姐始终不发一言,像是对周身环境一无所觉。白玉堂也不说话,见路边葡萄架下有一石凳,便扶了云小姐过去坐下。云小姐像个木偶一般,毫不挣动。
四周看了一看,白玉堂低声道:“此处无人,你有何事,尽可说来。”云小姐如同没听见一般,理也不理。白玉堂淡淡一笑,道:“你若不说,这耳坠我也可以给你。只是那样的话,你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云小姐身子一震,缓缓抬起头来,道:“你……你怎知道?”白玉堂道:“自来要设套骗人,半真半假的话最容易使人相信。那个秀儿,还有那云夫人,说什么这耳坠是你的,这自然是假话,因为我不会认错它。但其余的,诸如什么夫人不许你见你心上人的事,听来没有漏洞,而且也不必作假。她们见我执意要见你,更不会把和你有关的事情说错了。你一介闺中弱女,不涉世事,却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除了情伤,还能有什么?你若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你和你心上人之间的阻碍,我帮你清除。”
“可是我凭什么信你?”云小姐低低地问。白玉堂道:“你不信我,又能如何?就算我骗了你,最多也不过是你仍旧见不到他,和现下处境并无分别。何况我不骗你时,你便有了希望。这般打算,再清楚不过了。”
云小姐嗯了一声,思量片刻,道:“那么去我房里谈。”白玉堂微感意外:“如此岂不是坏了你名声?”云小姐扫了他一眼:“你和我母亲说什么来?秀儿都告诉我了,名声早给你坏了。”白玉堂干咳两声,道:“那时、那时我又没见到你,不能确定是不是别有情状,只好激她一激。不过,呃,总是我……”他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倒是云小姐轻轻一笑:“好啦,我不怪你,反正在这山里,我也不会有什么名声传出去。走吧。”
她初展笑靥,便如遮天蔽日的云中忽然洒下一丝阳光来,虽不灿烂,却让人顿感温暖。白玉堂不由得痴了一痴:“她笑得这样,倒好像猫儿……呸,死猫!”这已经是今日第五次想到那人了,白玉堂很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云小姐以为他还在犹豫,稍感奇怪:“喂,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到底能不能解决这事哪?”白玉堂回过神来,道:“好,走吧。”竟是没连上回答。云小姐见他有点恍惚,本来稍稍相信他的心顿时淡下来。白玉堂知她怀疑,伸手扶住她手臂,提气向前掠去。云小姐从未经历这样的速度,吓了一跳,偏头看看白玉堂,感到他提带着自己,莫名地觉得安心起来。
云小姐的房间是套间。云小姐请白玉堂进了外屋,吩咐丫鬟上茶。丫鬟们一直只见小姐恹恹的,从未见过她气色好过,不免惊讶一阵。茶上过之后,云小姐屏退丫鬟,关了房门。
白玉堂拿杯盖潎着茶叶,等她开口。云小姐在桌子另一边坐下,道:“敢问公子高姓?”白玉堂道:“在下姓白。”云小姐点头道:“问秋先谢过白公子。”她自告闺名,当是已信任白玉堂了。
白玉堂道:“令堂随时可能来查,只得先捡紧要的说了。这枚耳坠,你见过没有?她们从何得来,为何要它?”云问秋摇头道:“方才秀儿对我说,母亲要这枚耳坠,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没见过它。”白玉堂忽然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问:“你可知道最近你们家里来了些什么人?”云问秋道:“他……母亲不让我见他之后,我心里不好受,也提不起精神出门,所以家里有什么事,我也不大知道。”见白玉堂有些失望,云问秋接着道,“不过家里一向还安静。今天早上外面却很吵,秀儿说,好像是有个小贩不满价钱,追过来要加价。家丁和他起了争执,这才闹起来。”
白玉堂皱眉道:“家丁?小贩?那个小贩长什么样,你想必也没见到了?”云问秋摇头。白玉堂道:“那个秀儿,是你的人,还是你母亲的人?”云问秋垂首道:“是他……他被母亲赶走之后,才来服侍我的。”白玉堂道:“你可知道这事怎么解决的?那小贩被赶出去了,还是被扣起来了?”
“扣起来?为什么要扣起来?”云问秋睁大眼睛,甚是不解。白玉堂不答,又问:“你们家丁中,可有一个叫做胡烈的人?”云问秋摇头道:“家丁太多,我不知道。”
白玉堂立时手上一顿。以“孀居”为名,表现的应当是女主人丧夫后死水般的心境,怎么会雇佣“太多家丁”?家里男人太多,即使是主仆有别,对于母女二人,究竟是于名声不利。见白玉堂神情忧虑,云问秋问道:“这耳坠,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玉堂侧耳听了一阵,确定外面无人偷听,才压低了声音道:“这耳坠是灵公主之物。”“什么?”云问秋一愣。白玉堂指着耳坠下方镶的一颗玛瑙,道:“这玛瑙是贡品,当时工匠不能带利器进宫,只能在宫外打造。打成之后,开封府展昭取了耳坠送进宫去,官家将它赐给了灵公主。展昭送耳坠之时,我就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云问秋自小幽居,只知道灵公主、官家是皇室称呼,却不知道展昭是何许人,也不问白玉堂为何会在一旁看到。白玉堂顿了一顿,道:“我离京已久,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然而耳坠是贡品所造,是官家所赐,是公主贴身之物,怎能轻易失落?何况它失落之后,竟出现在江湖人手中,得到它的人又被追杀,令堂对它也是势在必得,可见干系非小。”云问秋点了点头,道:“那么我可去向母亲套话。”白玉堂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因此刚才才说会把耳坠给你。”云问秋道:“我若不允与你合作,你便会直接去跟踪我母亲了?你为何不直接给她?”白玉堂道:“跟踪是下策了。她故作一番为难,我却定要交给你。这样你再给她之后,她就会认为我已经放心,对我的防备也就少了。”
云问秋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窗外,道:“你们心思这么多,难道不累么?”白玉堂一笑:“那也无法。好了,我答应了的交换条件,自然算数。你那个他,可是十分忠厚老实之人么?”
云问秋脸上一红,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红晕满脸,声音细若蚊蚋,宛然是情窦初开便情根深种的小女儿模样。白玉堂久经风流阵,却少见这般羞涩之态,顿觉新奇,笑道:“你们两个,一个忠厚老实,一个扭捏娇柔,若是成了,日日相对,岂不是无聊得很?”云问秋转开头去,道:“白公子哪一日爱上了什么人,无论她娇柔也好,豪放也好,总是爱上了的。日后相对,若觉得无聊时,白公子自会使出浑身解数,引她一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问秋既然已经爱上他,当然是连他的忠厚老实一起爱,别说无聊,就算是受苦受累,也是甘之如饴。”
白玉堂没有想到这个深闺弱女,竟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么一番不合身份的话出来。母亲不允许的婚姻,她为情所苦困于房中,却毅然决然绝不后悔。白玉堂虽不至于肃然起敬,但也收起了调笑她的心思。云问秋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没注意白玉堂的神情变化,喃喃地道:“莫说他是忠厚老实之人,哪怕他奸诈卑劣,我爱上了,也只好是我自己命苦,怪不得别人。”白玉堂听了这话,禁不住受了她感染,低声道:“哪一日爱上了什么人,总是爱上了的……”
云问秋乍然惊觉,手指轻拂眼睛,道:“唉,你看,我这是做什么。”白玉堂也回了神,道:“令堂不同意,是门户有别么?”云问秋道:“也不算吧。他家房产虽不大,田地却有好几十顷,也是个富家了。”白玉堂道:“他家里条件好,人品也好,却为何……”云问秋叹了口气,道:“母亲本来对他印象不错,可是自从萧公子来过之后,母亲就再也不许我见他了。母亲说,他何……何牧田是个什么(她含糊地隐去了‘东西’二字),又不读书,一辈子也不能出人头地。哪里比得上萧二少爷,家业殷实,哥哥是当朝一品大员,他说不定也能得个官职……”
“官职?哼,官职算个——咳,官职有什么好!”白玉堂费力地咽下那个字,结果把自己呛到了。云问秋掩口一笑,道:“做官本是男人的正当出途,白公子怎么好像对当官的颇不满意?”白玉堂哼了一声又一声,道:“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拿一套套的律法压人,这也不许干,那也不许干。抓人的时候也不准伤着犯人,拿自个儿的身子去挡人家刀剑,落得自己一身伤,犯人倒是浑身上下一点事没有的……”
他在这唠唠叨叨的抱怨着,云问秋听着好笑,插口道:“官差抓犯人却不伤犯人,那是他心下善良啊,怎么能说不是好……东西呢?”白玉堂大大地嗤之以鼻:“善良?明明是白痴一个!你说,人家一刀砍下来,他明明可以先刺伤人家,也不会让犯人逃走,也不会伤着自己;他倒好,拼着自己挨一刀,也不去人家身上小小地划一个口子!天下有这么傻的人吗!”
云问秋听他口气,觉得他本来是抱怨人家“律法压人,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怎么就转成抱怨人家“不会照顾自己”了呢?而且这口气,哪里是当真骂人,分明是带着几分心疼几分不解。她笑了笑,道:“白公子说的这人,是个什么官啊?”白玉堂犹在怨念:“什么官?小小一个御前带刀侍卫,不过是给官家跑腿的。他还当自己是什么人啊,以为没了他就天下大乱,三天三夜不合眼,有了事情又第一个冲出去……”
瞧白玉堂这可是憋了好久没找着人说了,一说起来就没完。要是再不打断,只怕说到明儿早上也完不了。云问秋微微一笑,道:“可是这样的官,毕竟是为民造福,只怕强过萧二少爷。”
白玉堂这才记起本是在说云问秋的事情,怎么自己扯到别的事了,不由尴尬了一下,道:“那二少爷,是何等样人?”云问秋叹道:“我便是不清楚。只听说他名叫萧天宠,似乎也是个相貌端正之人,只是不曾见面不曾相处,不知品行。”白玉堂道:“口碑如何?”云问秋道:“萧家权势大,难免有些仗势欺人的事情。不过并未听闻有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所以母亲才有心许他。”白玉堂冷笑一声:“罪大恶极?你错了。为害最多者,并不是那些罪大恶极之人,只因他们做出一件事来,便足以招致极刑,伤害的人有限。反倒是那些小害不断的人,要捉却是不够程度,要止又止不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祸害乡里。这种人,若是再借了权势,更是如鱼得水,便如慢性的病,缠人一辈子不得放手。”
云问秋默然半晌,道:“白公子所说,确有道理。可是这事,我自己也不能做主啊。”白玉堂道:“你方才说,他哥哥是一品大员?”云问秋道:“不错。母亲言道,他哥哥名叫萧天麟,在京城官拜一品……”“萧天麟?”白玉堂一怔,“五……我认识他。你放心,别说萧天宠不见得有何好,即便是千好万好,只要你不愿意,我定然叫萧天麟出头,劝退他弟弟。”云问秋先是一喜,后又有些犹疑,似是不信白玉堂有这般本事。白玉堂道:“我已说过,最多不过是与现下处境毫无差别罢了。”
云问秋嗯了一声,正要说话,白玉堂忽然凑近身来,举手虚环住她肩膀。云问秋一惊,欲要避开,却听白玉堂在她耳边道:“有人来了。”然后他身子一侧,背向窗口,看上去就像将云问秋抱定在怀一般。云问秋躲在他身前,一动不动。
白玉堂附耳嘱咐几句,随即将耳坠交给云问秋,道:“我和你一起去。”云问秋点了点头,收拾一会,拉了他向门口走去。方才白玉堂只是做得像在亲吻她耳垂一般,并未真正碰到,可是她初次与男子靠近,不免脸热心跳,一时举动都失了常。
回到那偏室,云夫人还在等着,见他二人进来,又见女儿钗环凌乱而白玉堂一副满不在乎的纨绔模样,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在她看得出云问秋举手投足还是处子之态,知她也没被白玉堂怎么样,但这便宜却不知被占了多少,又记挂着那耳坠,不由狠狠瞪了白玉堂一眼。白玉堂假作未见,向她一揖,道:“在下叨扰许久,这就告辞。耳坠已交还给云小姐,云夫人当可放心。”
云夫人假意挽留一番,招秀儿来送白玉堂出门。白玉堂飘然转身,发带划过一道弧线,径自离开。犹听得云问秋在身后道:“母亲,这便是那耳坠。”
白玉堂任秀儿关了孀居的大门,抬头看看日已中天,感到有些饿了,却又不愿就这般走。想了一想,他轻轻一跃,攀在门柱上,只将眼睛刚刚露出墙头,往里看去。只见秀儿往那偏室去了,大约是去复命。白玉堂瞅定了并无他人,翻身点上墙,就在墙头上纵跃起来。此刻也是用餐时间,厨房自然有烟。白玉堂一身白衣,在白墙上面一掠而过,寻常下人又怎会看得出来?
循着炊烟找到厨房,白玉堂纵身上梁,暗暗好笑:“往日里去皇宫偷糕点,去太师府偷酒,也是作惯了的。却不料今日要在山里边偷饭吃。好歹也是个大户人家,不至于饮食很寒碜吧?”想着,他俯身看去,只见案上一溜儿碗盘,差不多有一半是满的,还有一半正在灶上做着。厨娘大声呼喝,下手的几个汉子一脸不耐烦却又不敢说话,只好用力砍瓜切菜,看那架势,像是把这无辜瓜果当成了厨娘的脑袋。
白玉堂皱皱鼻子。这人家再大户,终不过一介平民,哪里能和大内御厨相比;看这环境污糟的,简直倒胃口。但饭还是要吃的。白玉堂从梁上抓了颗小石子,扣在指间,对准了一盘鱼一弹,口中咪呜学了声猫叫。果见那厨娘闻声转身,叫道:“哎哟这是哪来的野猫!哎呀呀这鱼可给糟蹋了!你们几个,快去快去,把那猫给我打死了!”说着就轰人出去,自己也腆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出了厨房。
白玉堂跳下地来,在案边看了看,心道:“猫要死也得死在老鼠手里,哪轮得到你这婆娘去打?可恶!”他也不管明明是自己先学的猫叫,因了这口气,拣好的几样菜包了,把其它的却都打翻在案,然后又回上了梁。
那厨娘一群自然没有打到什么猫,骂骂咧咧地进来,一看案板,气得猛拍大腿:“这这是怎么回事!夫人和小姐还等着用膳呢!你,愣着干什么,快收拾啊!还有你,快去重做,快快!”
白玉堂本想挑剔她那“用膳”二字再赏她颗石头,品了品菜,想想还是算了。他眼中闪着光芒,却正正地像偷了油的老鼠,笑得贼忒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