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安娜》小珍妮

1、Chapter.1

　　安娜第一次见到杜晴楠，是在大二下学期的第三周周一下午，她选修的《广告设计基础》课第一次开课的时候。
　　其实安娜念的不是广告，也不是设计，而是与广告和设计毫无关联的国际贸易专业。她会选这门课，完全是因为她那台买了一年多从未出过任何问题的宝贝电脑在上学期选修课网上报名的第一天突然使坏罢了工，而在她匆匆忙忙借电脑的那段时间里，那些学起来简单老师又管得宽松的课程早就被一抢而空，才让她不得不选了这门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又容易挂科的杯具课。

　　找到课程表上写着的教室走进去的时候，安娜的第一反应就是走错教室了。因为这个能容纳100多个学生的大教室此时空空荡荡，只有左边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把头埋得很低，手中拿着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唰唰地画着些什么。他画得很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此时教室里又多了一个人。
　　此时整个教室里除了她自己就只有这么一个活物，安娜自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他一直低着头，安娜只能看到他浅褐色的头发和两条又细又长的眉毛，还有握着笔的那只白皙漂亮的手。
　　“请问，这里是上《广告设计基础》课的教室吗？”安娜走到离男生坐的地方不远的第一排的位置上，隔着两张桌子的距离问他。顺便也看到了，在他身侧的雪白墙壁上，斜倚着一对银白色的拐杖。
　　这个学校什么时候也开始接收残疾学生了？安娜一边耐心地等待着男生的回答，一边疑惑着。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男生依然没有回答，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而是继续埋头写写画画。不过这次安娜看清了，他画的是一张平面设计图纸。
　　“你……”安娜自然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在青天白日下华丽丽地被彻底无视的事实，正准备不客气地向他提出抗议。
　　男生却在这时突然抬起头来——
　　两条细细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鼻子并不很□□，却有着很柔和的线条，嘴唇有点薄，颜色偏淡，自然微合的样子，竟是说不出的性感。
　　安娜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脸颊也有点发烫，之前颇具气势的那句即将滑出喉咙的责问，只剩下了口中含糊不清的几个“你”字。
　　男生也看见了望着自己傻傻发愣的安娜，但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仿佛在问安娜有什么事。
　　安娜这才回过神来，心虚地冲男生摆了摆手，说句“没什么”，然后抓起放在桌上的提包就往后排走。

　　如果不是后来陆陆续续进来的同学结束了这份寂静，安娜怀疑自己会因为无法忍受两个人之间尴尬的气氛冒着被点到名的危险夺门而逃。
　　其实从头到尾，觉得尴尬的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人家压根就没把她当回事。如果当时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是那么羞涩，如果她敢于回过头去看他一眼，她就会发现，那个男生在她转身拿提包的时候就已经恢复了之前埋头画画的状态，半点没把她放在眼里。

　　整整两节连堂课，安娜根本没听进老师说的任何一句话，而是满脑子胡思乱想地观察着那个表情专注惜字如金的男生。
　　她不敢光明正大地欣赏他，只好辛苦地斜着眼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打量他。
　　她看到他扬起下巴微侧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老师的样子，看到他单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表情，甚至没有放过他抿嘴摸鼻子等等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动作。
　　她认真地看着，努力地看着，脑子却也没闲着，而是不停地想着，他为什么要用拐杖，他的残疾严不严重，他为什么不做笔记，他有没有女朋友……
　　她不确定，这种感觉是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她只是觉得，她的每一寸目光，都被他所吸引，一旦接近，就再也无法移开。
　　她想认识他。很想很想认识他。

　　窗外的天空，一直是阴郁的灰色。但到了临近下课，才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大部分的同学看今天天色不佳早就备好了伞，下课铃一响就一哄而散，丝毫没有被细密的雨丝影响到重获自由的好心情。
　　于是，教室里很快又剩下了居心不良故意磨磨蹭蹭的安娜和那个长着一张英俊脱俗的脸却安静冷漠得不像人的男生。
　　安娜看到他侧了侧身子，将课桌下的两条腿搬到过道上，再取过倚在墙上的一支拐杖，套进手臂，然后一手支着拐杖，一手扶着课桌，慢慢地站起来，稳了稳身子，才取过另一支拐杖，依样套进手臂，从座位上走出来。
　　他走得很慢，双腿像是完全不能控制一般，软软地拖在地上，前进的时候倚靠的完全是手臂和腰部的力量。
　　安娜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每艰难地迈出一步，她的心就跟着痛一次，他倒像是习惯了一般，走得虽慢，却也安稳。

　　教室就在一楼，出了门，再走几步就能走出教学楼。安娜鬼鬼祟祟地跟在男生后面，正好奇着他这个样子要怎么打伞的时候，却已经看到他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便直接走入了雨中。
　　雨下得不很大，但男生的衣服还是很快就被打湿了一片，他却毫不在意，始终保持着一定的频率，缓慢地向前移动。
　　“喂，等等！”安娜一边对着男生的背影大声喊，一边打开伞追上去。
　　追上他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安娜就已经跑到男生的身边。但是他长得很高，安娜要把手高高地举起来，才能把伞举过他的头顶。
　　“你是回男生宿舍吗？我送你去。”安娜问身边的男生。
　　他却只是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安娜一眼，便又不声不响地把脸转回去，继续往前走，根本没有对安娜热情的帮助作出任何的表示。
　　显然，这次面子比刚才丢得更大了。有那么一瞬间，安娜真的很想丢下这个虽然长得很帅看起来又很可怜但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家伙，让他在这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的春雨中淋成一只狼狈的落汤鸡。可是她最终还是压住一肚子的火气，护送着把自己当成个透明人的他走下去。

　　“喂，不是该往这边走的吗？”经过男生宿舍的时候，安娜冒着再次被无视的危险又问了一句。
　　如她所想，男生这次连头也没回，而是朝着前面教师宿舍的方向继续走去。
　　他走得越来越慢，每一次迈出脚去，也越来越艰难，但他只是硬撑着，不肯停下来休息，也不肯向身边的安娜请求帮助。
　　安娜只好随他继续走着，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气愤。她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今天就送佛送到西，看他能走多远，她就送他多远，可是下次，再要她来管这种闲事，当这种好人，门都没有。

　　好不容易走到教师宿舍大门口，安娜看到他朝保安亭里的保安大叔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小姑娘，你不能进去。”看见宿舍大门离宿舍楼还有一小段距离，安娜正想跟进去送他到楼下，却被随后走出来的保安大叔拦住。
　　“那他又是谁，为什么可以进去？”安娜不满地嘟起嘴。
　　“他是老师的儿子，平时就住在这里，当然可以进去。他的妈妈，就是国贸系新来的那个教《国际经济学》的杜青怡老师。”
　　“原来是杜老师的儿子阿。可是，老师的儿子就可以比较拽吗？我一路送他回来，连句谢谢都不说就进去了。”本来是想在心里小声嘀咕嘀咕就好了的，但安娜一不小心，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你还想听他跟你说谢谢？”保安大叔忍不住笑了，“你跟他走了这么久，难道就没发现，那孩子是个聋哑人？”
　　“他还是个聋哑人？那他怎么会出现在教室里，他怎么听老师讲课，我们学校也收这样的学生吗？”安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根本就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只是听他妈妈说，他特别喜欢设计，所以有时候会去教室听听和设计有关的课程罢了。他当然不是用听的，他是用眼睛看的，他能看得懂唇语。”保安大叔耐心地解释着，言语中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些疼惜，“这孩子真是坚强。”
　　唇语？……她懂了，难怪他上课的时候一直盯着老师看，几乎没有动过笔抄一个字的笔记，原来他在读老师的唇语。
　　“那，您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安娜承认，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是有些别有用心的。
　　“他姓杜，叫杜晴楠。晴天的晴，木字旁一个南方的南。这名字又特别又好听，所以我听他妈妈说了一次就记住了。”保安大叔自然猜不到这小妮子的心思，随口就说了出来。
　　“杜晴楠。晴楠……”安娜认真地重复了几遍。

　　从教师宿舍保安亭回女生宿舍的路上，安娜的脑子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字就是：杜、晴、楠。
　　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这么勇敢，这么坚强。他没有健康双腿，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他听不见声音，说不了话，只能靠观察别人的唇形了解他们的意思，一堂学生们能逃则逃的课，他却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去上。
　　果然，上帝从不曾制造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他有着别人无法比较的容貌，有着别人没有的坚强和努力，就要为此失去自由行走和听说的能力。
　　她依然很想认识他。这一次，甚至比之前那一次更加强烈百倍。
　　她想认识他，不再是因为他英俊脱俗的容貌和淡雅的气质，而是因为他超乎常人的勇敢和坚强。
　　杜、晴、楠。安娜记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