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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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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走在路中间,习惯成为焦点,好像所有明媚都因她而存在。
她的确有这样巨大的能量,让阴郁的天气也因为她的笑容而有万丈光芒。她身边总是围绕着形形色色的人,但并不是他所能够认同的。她跟他不一样,但他还是禁不住被那样肆无忌惮张扬的明亮所吸引。她似乎是他青春里的一个异数,让他看到还有这样的世界。不曾被他知晓的,那些深藏在父母口中隐晦的污浊。
他是勤奋的学生,终日埋首于书本与参考资料的包围中,是老师与家长的希望,是所有熟识的人可以拿出来炫耀的资本。那个谁谁谁,是我家邻居的表妹楼上的老师的学生之类的。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只是为了不知目的的目的而努力着。好像他除了学习再找不到别的什么来做。没有所谓的人际交往,没有青春期的悸动,爱情是存在于语文课本里偶尔一篇诗词或小说里的词汇。他戴着厚重的镜片遮蔽掉原本的脸型,皮肤上堆积着内分泌失调带来的浓重油脂和旺盛发育的青春痘,这也许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处在青春期的证据。
而她是在高二的时候转学来的问题少女,因为家里尚有所谓关系所以进到了这个毫无人性只有压迫的班级。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收敛,自顾呼朋引伴,挑战所有人的承受极限。
彼时她坐在他的邻桌,只因班上仅剩那么一个空位。
于是他有足够的机会用来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原来人和人可以有这样截然不同生活。她将所有的书的都堆在本就狭小的课桌上,当然这并不是为了认真研习,而是方便上课睡觉和化妆。其实就算她正大光明的睡也没有人会干扰她,不过她好像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稍微低调一点而沿袭了之前的习惯。或者说那是她体贴的给老师留足最后一点面子的举动。多好的孩子!
有很多的时候他在完成一张习题之后抬头,就看见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微黑的皮肤,画着深色眼影与艳丽腮红,微微张开的嘴唇涂着闪光的唇蜜,丰润光洁,有诱人香气。他忽然觉得心中似乎被什么大力撞击,一时口干舌燥,头有晕眩感,再也不能集中精力去对付那些弯弯曲曲的函数曲线。世界在一时间只剩下她微启的嘴,泛着鲜艳的水色,是巨大诱惑。
荷尔蒙的气味在夏季微醺的空气里翻腾着。燥热,焦虑,各种相关的反应竞相喷涌,喧嚣充斥大脑。有什么东西在发酵,在身体里快速膨胀起来,带着血液的粘稠与氧气的补给飞奔向肢端,皮肤上显出健康的血色。被莫名的情绪控制,他再也不能安静,猛然站起来冲出教室。
带着一脸淋漓的水渍回来的时候,毫无知觉的女子已经醒来,正在对着一面镜子仔细描画自己的美好面庞。眼角瞟到他回来,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却可以用无比熟稔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说上一句,你刚才发春啊,桌子都撞倒了,把我好梦搅醒。说的时候还没有看他,只是专注自己手上削得尖尖的眼线笔,要画出迤逦线条盘在薄薄的眼皮上。
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
之后也并没有怎样。她在上课的时候泡一盒方便面,藏在书堆后面没有形象地大快朵颐,末了管他要一张面巾纸;或者是塞着耳机在PSP上打格斗游戏看电影。她喜欢看鬼片,有时看到惊恐场面会尖叫,也不管是不是在上课。下课的时候第一时间跑去外面,在走廊上与一群穿着艳丽缤纷染着五彩头发的男女大声聊天,其间爆粗口,说放学要去哪里打架之类的话题也并不是多小声。她是不良少女,这是没有必要再说的事实。
他并没有告诉谁自己身体隐秘的变化。在夜晚的恍惚梦境中出现的赤裸女体,有微黑的肤色与轻启的丰满口唇。被莉莉□□惑的少年,终于见到自己身体中最原始的一面。这一切都被很好的掩饰。他总是垂头,不敢在她面前抬起来。她有那样热烈直接的眼神,让他不能抗拒。
是第一次碰到那种以为只会在别人口中出现的事。被无聊的人滋扰。他在厕所碰到一群男生在抽烟,一室的蓝色烟雾混合着十分不美好的气味。他脸上露出些微厌恶表情,恰好被看到,于是遭来一顿倒霉的毒打。头被按进小便池里,拳脚都落在最脆弱的部位。小腹,或是下阴。
当他带着一身的厕所余味和斑斓的伤痕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上了半节课。老师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大多数同学的怜悯都恰到好处。他感觉身体快要爆开。无与伦比的羞耻,却是因为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出了不能再丑的丑。
她正在看一部枪战片,脸上腾着兴奋的红晕,见到他的样子扯掉耳机站起来。耳机插口被突如其来的大力从PSP上拽了下来,纷杂的枪林弹雨一时响彻安静的教室。她的声音在一片子弹穿梭间依然镇定,却似乎有隐隐的愤怒。
是谁。她说。
他有些被震慑,想了想那几张脸,依稀是她谈起过的人。有一人挑染的暗紫发色,嘴角一枚唇环。
跟我来。她走过来,不容抗拒的抓住他欲退的手,就往教室外面去。他不敢动,只得低头跟在她身后。她的手坚定而有力,有些痉挛地握住他的手掌,满溢着炽烈血气。
在走廊那边的一间教室门口,里面正在上物理课,好像是在评讲月考的卷子,他还可以记得那最后那一道加分大题。门半掩着。她抬起脚,蹬开防盗门。铁门咣当一声砸在墙上,戴眼镜的教师惊愕的望着门口的人。一室静默。
他非常无措,就想挣开她的手。女子并没有让他逃开,反而更加用力。本以为她会直接冲进去,没想她却绽开一个温文笑容,语声柔软,老师,我想找一下某某。没有人说话。有一个男生从后排站起来,暗紫的颜色在室内雪亮的灯光下有些失真。看见是她,男生有些犹豫地走过来。她抓紧他的手,往教室里踏进一步。那人也正好走到他们跟前,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她扇了一个响亮耳光。
娇小的女子顶着一头微黄的短发,还不到那个男生的肩膀。是跳起来甩的那个清脆的巴掌。所有人都被吓到了。那个满脸暴虐的男子保持着僵硬表情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渐渐有红肿的印记显出来。小小的完整的一只手掌。
她把他拉上来,说,这一巴掌,是替他打还给你的。她抬着下巴看着面前的人,明明矮很多却偏偏有那样凌人的架势,要怎样的话晚上放学校门口等我啊。
说完就拉他走了。他跟在她身后,有些回不过神来。
哎呀,刚才太用力了,手好疼!她放开他的手,自己揉着另一只手腕,一面喃喃,喂,你去洗一洗吧,然后请我吃冰淇淋。她转过头来,脸微微侧着,嘴角有戏谑笑意,不去上课了。
他换了衣服坐在她对面,看她用勺子刮着冰淇淋碟子的底。玻璃与金属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我晚上去打架,你要不要来看啊,就是今天打你那个男的。她垂着眼眉,声音懒懒。为什么要打他?他有些忐忑,生怕走漏自己内心的秘密。落地玻璃窗外有车川流,她抬起脸看进他的眼睛,拜托,我今天当着这么多人扇他他要不来找我才奇怪好不好?打就打咯,我又不惧他。再说本来就看他不爽,早晚都是要动手的。你要非觉得是因为你那就是啦。女子撇着唇吹一个口哨,额发飘飘地飞起来。她笑起来,想打架就打咯,哪有那么多原因。不好意思的话就帮我充话费好了。
他记着她的手机号,她摸出烟点上。火苗倏忽燃起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染红干燥烟草,缭绕的烟雾从她的鼻腔里喷出来。她从椅子上滑一点点下去,把腿盘上来,整个人窝在椅子里面,无比惬意的样子。
你要不要去看呢?他还没说话,她就接下去,算了,你还是回去上自习吧。你不适合那种场面。她挥挥手,眯起眼睛,你快回去吧,记得帮我充话费。我叫几个人来。晚上要是输了就没脸见人了。他站起来,没有说再见,去柜台付了帐。在门口回头的时候,他看见她还是窝在椅子里,崴一勺冰淇淋再抽一口烟,一边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
多么奇怪,在如此繁杂的空间里,他还能清楚地听到她在唱一首歌。
她微黑的皮肤在烟雾迷离里有一种梦幻般的质感,水色的唇丰满而性感。他转身走出去。是不一样的人,属于不一样的世界。是什么原因使他深陷,没有结果的迷恋。好在无人知晓,烂在肚子里最好。
手里还捏着那张写着她电话号码的纸片,是冰淇淋店的宣传单一角。
后来和她的关系实在是诡异。他们看似没有交集,只是各安一隅做着自己的事,但他会时常帮她充话费或是请她吃冰淇淋。这都是在没人知晓的时候。逃课,他逃课其实没有人会追究。她逃课,好吧,如果她不逃反而会比较奇怪。老师是希望她最好不要来的。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不会叫上那些其他的朋友。所以他总是会有隐约奢望,觉得自己对于她是特别的。她会和他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关于她的家庭或是社会交际。她的父亲就是社会化的角色,所以她从小就混在这种圈子里。母亲早就离开,更加没有人管束。她也讲她的男朋友。在与他的讲述中已经换过三四个。有两个都是比她大五岁以上的,现在这个比她小,是另外一所高中的学生,好像是她以前的同学。
她说他喜欢我留长头发啦,但那是那样打架的时候被人家扯怎么办啊,很痛的。
她说他让我少和以前的朋友玩,也不让我经常打架,说不像女孩子。但是我本来就那个样子啊。
她说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比我以前任何一个男朋友都喜欢。他长得好看嘛,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脏兮兮的。但是我总觉得他和我不一样,不能在一起。就像你和我不一样。对了,谢谢你请我吃冰淇淋。
她总是画浓妆,在和男朋友出去的时候要把脸和身体裸露的地方都擦上厚厚的粉,因为怕和别的女孩子比起来自己太黑。他从未见她如此没有自信,只因为她的小男朋友。
她那样喜欢那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他见过他。留着厚厚的斜刘海,高挑俊朗。他看着她扑向他,直接挂在他身上,在校门口人来人往的街边亲吻他的嘴,眼睛里全是纯挚的笑意,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他在教室窗口,与她相隔要有半个学校的距离。
他突然觉得累,伸手摘下厚重的的眼镜,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看得那么清。世界模糊一点的话,是不是会更好。至少不会看到她的笑。
在离高考还有一个来月的时候,她有一次突然跟他说,我怀孕了。彼时离体检不过两个周。她坐在冰淇淋店车水马龙的玻璃窗前,表情淡淡。第一次没有画深黑的眼妆,嘴唇却还是依旧丰润光亮。
那他不陪你去医院?他有些诚惶诚恐,生怕触到她的禁忌。不,他怎么能去?她吐出一口烟,没有成型的圆圈,表情在暗蓝烟雾里有些扭曲。他家里知道会杀了他的。那怎办,只有两个周。她抬眼看他,眼里依旧是热烈的色泽,你会不会,陪我去?
不想让其他的人知道啊。她眯下眼,似咽下什么苦楚,声音也涩了,我喜欢他。我不能害他。
你会不会陪我去。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拒绝。在一家小小的私立医院,他等在简陋的手术室外面走廊上,想起今天有一场模拟考。在门的那一边,那个短发的女子会是怎样的表情。他知道她的脑子里不会有自己。她喜欢的那个人,现在正坐在城的那一边某所学校的教室里,安心上课,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而就在此刻他不明性别的孩子,在还未成型的时候就被搅成血肉流出了母亲体外。这个孩子不会再来。
在她被推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她汗湿的脸与头发,骄傲而光芒万丈的娇小女子第一次有了迷惑苦痛的表情。她看着他,眼神渺远,声音清苦。为什么你不是他。
为什么,你不是他。
在后来体检的时候她并没有出什么问题,这好歹让他悬着的心落回了原地。虽然这并不跟他有多大的相关。接着就是接踵而来的高考。他变回原来的自己,不去理会其他。这也是因为她再也没有来过。
在高考结束之后他一直都在犹豫自己要不要给她打电话。那张宣传单上的电话已经刻在了脑子里,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去拨通它。各方辗转他知道她并没有参加高考,也没有办法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再没有交集。同以前一样。
在八月初的时候,通知书正式发到了他手里,他将在月底飞到另一个遥远的城市。他需要抛弃,那些不论是怎样的记忆。他需要新生。所以可以有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打那个电话,是为了别离。
但是电波那一头的冰冷女声告知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询。
她最终还是没有留给他一句离别的告慰。他禁不住想她此刻会不会与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她是不是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亦不知,自己若在多年后想起这个纤细娇小却又暴虐肆恣的女生时,会是怎样的表情。这场看似隐秘而隆重的爱恋,终将成为枯竭在时间当中的孱弱溪流。只希望在需要想起
的时候,他仍然可以嗅到那样一种遗失在成长里面再不可见的,微苦的青涩与甘心的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