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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西川令 ...


  •   满堂春:
      秋娘着人打点了一桌小菜,卤味,熏肉,小炒及凉菜四拼,又上一坛西川的米酒,俱是张慕小时爱吃的。
      孙岩却不忙唤小倌儿上来,亲自给张慕斟酒,孙诚则在门外守着,未几在廊前巡了一圈,挨个敲开左右两厢的门,里头都没有人,于是回来朝孙岩点了点头示意这处安全,反手带上门。

      “慕哥。”孙岩和颜悦色道:“多少年未曾喝过家乡的酒了。”
      张慕凝视琥珀般的酒,有股淡淡的香甜味,答道:“有什么话,说就是,一场兄弟,别害我。”
      孙岩笑道:“怎会害你,我这是救你。”
      张慕置之不理,朝自己碗里挟菜:“救我什么?”
      孙岩添上酒,叹了口气道:“我看殿下,竟是对你颇有些依恋之色。”
      张慕心中一动,乌木筷微有点颤,一个鹌鹑蛋捏不住便滑了下来,随手拾起朝嘴里扔了,淡淡答:“没有的事。”
      孙岩道:“太子身边,唯你一个信得过的,他全心全意依恋你,你又如何待他?”
      张慕不答。
      孙岩笑道:“慕哥,你与嫣儿情同兄妹,上京那天她还在念你,不知你去了何处,你说过,以后会送她出嫁,她自七岁起就想着这事。”
      张慕停了咀嚼,二人陷入沉默,许久后张慕问:“她还好么。”
      孙岩不答,反道:“且不提你,也不提嫣儿,只说殿下。这事若成了,来日你便是大虞的功臣,你常伴君侧,一路扶持太子长大,更是亲手将他扶上銮椅的人……”
      张慕打断道:“是他的能耐,愚兄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孙岩置之不理,续道:“假使真有那一天,殿下总得成婚,立后,你又该如何自处?须知人言销骨,到时候,朝臣们该如何议论你?你纵不在乎,他们又该如何议论陛下?殿下不在乎,当殿下成了陛下,是否也能多年如一日地待你?多年如一日的不在乎?”
      “你忠于谁,慕哥?”
      “你忠于先帝传下来的大虞,还是仅仅忠于龙椅上的那人?这里头的忠诚,又有多少是给殿下的,多少是给大虞的,多少是给苍生百姓的,多少是给你自己的?慕哥,愚弟不忍见你无所适从,劝你一句悬崖勒马……”

      张慕:“不必再说。”
      张慕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而后手持筷子微微颤抖,开口道:“昔时我鹰羽山庄尽毁,承蒙先帝不弃收留,对殿下从未有非分之想。”
      孙岩叹道:“你口不对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向来不会撒谎,骗得了谁?”
      张慕不再理会孙岩,提起酒坛,喉结微动,朝着坛口一通猛灌,仰脖喝尽,方迷茫地出了口长气,摇摇欲倒。
      孙岩:“慕哥也近而立了。”
      张慕:“内有国贼,外有匈奴,不想成家。”
      孙岩笑道:“活了二十八载,就没有半点别的念头?”
      张慕醉意上脸,抬手重重抹了把脸,两眼发红地倚在墙边。

      孙岩笑道:“小弟虽不谙男子温存一道,却常听人说,这楼里的小倌姿色姣好,不逊于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张慕抬起醉眼,看着孙岩,起身要走,却被孙岩拖住。
      “醒醒酒,愚弟还有点话想对慕哥说。”孙岩自顾自唤道:“孙诚!”
      孙诚在外头应了,下去吩咐,片刻后两名小倌推门进来,一人抱七弦琴,另一人则以黑布蒙着眼。
      孙岩笑吟吟道:“都叫什么名字?”
      抱琴那小倌怯怯道:“沭华。”
      另一名小倌缓缓跪了下来,沭华低声道:“他叫希声,平日里不爱说话,是个瞎子,楼里姐姐们都唤他木头。”
      孙岩噗一声笑了出来,朝外间道:“这派的什么人,换个换个……”
      张慕道:“他不是瞎子。”
      希声点了点头,沭华双眼明亮,带着欣然笑意,一手抚上琴,问道:“官人为何这么说?”
      张慕:“自走进来至坐下,动作与瞎子不同。”
      孙岩看出点门道来了,笑问道:“为何乔装成瞎子?”
      沭华以手拨弦,悠然道:“人心难测,唯独装聋作哑的人才活得自在,希声他得留着耳朵听琴,留着嗓子给官人唱曲儿,不能装聋作哑,只得装瞎,这世上许多事情……看不见才是最清静……”说毕声音渐低下来,手指轻轻一拧,悦耳琴声奏响。
      是时只闻希声唱道:“冤家,冤家,一池秋水冬来化雪,雪里融着你,泥里融着他……”
      张慕侧着头,安静听着,希声薄唇微颤,边唱边发着抖,白皙的脸庞上,眉眼间蒙着块黑布,带着孤苦无依的茫然。

      恍惚间与多年前,龙央殿中挨板子挨到一半,抬头望向院内的李庆成重合在一处。
      又似是那天离开葭城,策马独自逃出西川官道岔路,在雨水里被淋得发抖,躺在路中央,嘴唇颤动,双眼一片空洞,望向灰白天空的孤独太子。
      一眨眼,悠然岁月在歌里掠过去了。
      再眨眼时光阴荏苒,张慕说不清前头等着的是什么,有时他甚至想伸出手,拉着走在前头的李庆成的手,让他转身,不再朝他的龙椅,朝他的京师走。
      宁愿安安静静,抱着怀里的人,在路边坐下,编个草蚱蜢,摘朵花,小声说说话,坐一辈子。
      希声唱完了,沭华把他引到张慕身边,希声脸色发白,轻轻倚在张慕怀里。
      “过来。”孙岩不禁也动了心,朝沭华招手道。
      沭华依偎在孙岩身侧,孙岩抬袖轻拭他的额头,小声道:“怎有处乌青?”
      沭华怔怔看着张慕与他怀中的希声,低声道:“被客人打的。”
      孙岩叹了口气。

      张慕恍若置身梦境,颀长手指拈着那小倌下巴。
      希声仰起脸等候,锋利的薄唇抿着,与李庆成如出一辙。
      张慕轻轻卡着他的脖颈,正低头想吻,却又定住动作,改而以指头解开希声的遮眼布。希声眼睛水灵,眉毛犹若长河里的一粼水沙。

      不是那双锋芒毕露的眼,也不是柳叶般笑起来会弯的眉。

      张慕轻轻地把他扶稳,让他坐到一旁,摇头道:“醉了。”继而长出一口气,一手按膝起身。
      孙岩道:“慕哥?”
      张慕摆手,出了厢房,回手带上门,缓缓朝梯下走,秋娘正与数人谈笑,见张慕衣冠齐整地下来,俱是纷纷躬身。
      张慕在女人们的目光注视下走出满堂春,孤独的高大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三更,刺史府。
      孙铿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孙刺史早已歇下,却被孙铿拍门叫醒。
      “爹,我今夜听了个了不得的事。”孙铿袍子未换,靴下沾雪在厅中化了满地水。
      孙刺史怒斥道:“孽畜又去眠花宿柳!我迟早会被你……”
      孙铿讥刺道:“既是这么说,多的也不提了,有人祸事临门尚不自知,简直愚蠢至极!”说毕甩了把袖,目光游移,转身朝卧房里去。
      孙刺史喝道:“孽畜说的什么话!说清楚!”
      孙铿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停下脚步,眼望厅中地砖,喃喃将夜间所闻详细说了,其父越听越是心惊,不禁变了脸色。
      “你是还未曾睡醒!”刺史重重斥道。
      孙铿道:“罢罢罢,爱信不信,儿子收拾细软走了,爹爹好自为之。”
      孙刺史眼珠一转,捋须道:“且慢。”
      孙刺史道:“你去换身衣裳到厅来。”接着朝管家吩咐数句,管家躬身出门去。
      孙铿换过衣袍出厅时,却见孙府马车接来了一个人,正是沭华。
      沭华刚送走客人,正想歇一会,却被刺史的手下人带了过来,今夜实是一波三折,不知该如何应对,张了张口,最后唤了声:“公子。”
      孙铿面带忧虑不应声,孙刺史却道:“你唤沭华是罢。”
      沭华不安躬身,孙刺史吩咐人取了银子赏他,缓缓道:“今日不是追究你与铿儿的事,你且将今夜陪了哪些客,都说了什么话,细细与我从头道来。”
      沭华寻思良久,便将今夜之事说了,待说到李庆成时,孙刺史便询道:“你当时唱的哪一句引他发怒?”
      沭华想了想,答:“西川谣,钟山九响那句……”
      孙刺史眯起眼,孙铿明白了,插口道:“爹,那人闻曲生情,定是太子无疑……”
      孙刺史色变道:“谁许你胡说八道!再说一字就到院内去跪着!”
      沭华骇得噤声,孙刺史吩咐道:“说下去。”
      沭华谈及方青余的赏,又说到孙铿走后,秋娘着自己前去陪客一事,孙刺史道:“那高个子男人长甚么模样?”
      沭华道:“瘦……阴恻恻的,我不敢多瞅,左脸上有道灼过的红疤。”
      “果然是张慕……另外那人该是方青余……”孙刺史喃喃道:“孙岩真是好大的胆子……”
      两相印证,孙刺史再无怀疑,正要下决断间,孙铿却道:“你回去罢,记得今天的话不可对旁的人提。”
      沭华连连点头,孙刺史冷笑一声,孙铿便着人将小倌带上车,依旧送回满堂春去。
      孙刺史在厅上坐了片刻,吩咐儿子道:“你去歇下,明日再详细说。”便也径自回房。
      父子二人散后,西面窗格一声轻响,继而瓦檐顶端脚步琐碎,一路掠向后门,方青余蓝衫潇洒一扬,攀过墙头,帅气躬身落地,于刺史府外落稳。
      马车从刺史府后门小巷离去,路旁冬夜食摊三三两两收摊,他的视线驻留在一名俊朗男子身上,男子站在摊前,用一个竹筒装汤圆,又从怀中摸出铜钱递过,继而回身吹了声口哨,笑道:“顺路捎一程?”
      “停车。”沭华认出了夜间见过的人,忙道:“你知道我在车上?”
      马车在方青余背后停下,方青余哂道:“请你也吃一碗?”
      沭华笑道:“不了,公子怎在这处?”
      方青余闪身上了车,怀揣竹筒,伸出一手搭着沭华肩膀,懒懒道:“出来给我媳妇买汤圆吃,大半夜的吵着要吃汤圆,真难侍候。”
      沭华乐不可支,莞尔道:“公子是良人。”
      方青余彬彬有礼地点头,坐在马车上一路朝西城去不提。

      且话说张慕拖着疲惫步子过了长街,车也不坐,踉跄几步,倚在桥墩前,抬头看着夜空飞雪呆呆出神。
      海东青展翅飞来,落在桥墩上,鹰目于夜中发亮。
      张慕撑起身子,怔怔看着它,继而见有兵士打着灯笼来寻,正是唐鸿派的人。
      “你做什么去了?”唐鸿远远道:“快回去!”
      张慕头昏脑胀,勉强点头。

      四更,李庆成坐在厅内,玩一件市集上的小玩艺,张慕回来了,满身雪水滴滴答答地融落下来。
      李庆成面前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方青余陪他买来的零物件。
      “做什么去了。”李庆成头也不抬问道。
      “喝酒。”张慕低声道。
      李庆成:“怎么孙岩也不派个车,将你送回来,就这么让你用走的?你俩不是交情好的么。”
      张慕落寞地说:“醒酒。”
      李庆成等到四更,本也心中有火,然而看张慕这狼狈模样,心内先自软了,随口道:“喝的什么酒,在哪喝的?”
      “忘了。”张慕答道,认真地看着李庆成,嗳了口气。
      李庆成抬头时,闻到一阵甜香。
      这气味登时触了李庆成的逆鳞,勃然吼道:“忘了?这什么味道?!喝的春酒把你喝傻了!给我跪到院里去醒酒!”
      李庆成怒而揭案,案几上琐碎物事登时劈头盖脑砸了张慕一身,那时间只听太子怒不可遏,将木案摔在张慕身上大骂,张慕却始终沉默,站在厅内任李庆成发火。
      这场骂惊动了兵士,唐鸿刚睡下,听见李庆成发火,忙披头散发地出来,站在厅外想说点什么,嘴还未张李庆成便吼道:“唐鸿!闭嘴!”
      唐鸿一个哆嗦,不敢吭声,转身走了,李庆成又道:“站住!待会有事吩咐你!”

      李庆成一通疾喘,厅内肃静,张慕也不解释,转身走到廊前,出了庭院,躬身单膝跪在卧房外的雪地里。
      “给我跪着!跪在这里醒你的春酒!”李庆成怒气仍未消,吼道:“跪踏实了!”
      说毕拿脚去踹张慕的另一只膝弯,直是把他踹得双膝跪地才甘心,继而怒气冲冲地转身去交付唐鸿事情,再一阵风般地回卧室,顺手摔上门。
      张慕看着雪地,什么也不说。
      又过片刻,房门被踹开,稀里哗啦地扔了一堆东西出来,一股脑儿砸在张慕头上身上,一个木盒砸得敞了盖,内里物事散了一地。
      一个银元宝、一根木枝、桃核、豢鹰时与李庆成一起用过的盘子杯子,还有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中。
      张慕拾起纸,捡了盒子,挨个放回去。
      李庆成重重摔上房门,不再与他说话。

      又过了许久,冬夜无声,花园四面厢房俱陷入了漫长的黑暗中。

      方青余身影闪过墙头,落在院中,侧头看了张慕一眼,上前敲李庆成的房门。
      “不想吃了。”李庆成在房内道。
      方青余折了两根梅枝当筷子,转身在房外坐下,拧开竹筒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汤圆还热腾腾的。
      “青哥顺路去听了听刺史府里的动静。”方青余迎上张慕的视线,笑了笑。
      李庆成在房内问:“如何?”
      方青余道:“一环套一环的,我还给你补了一计,现在天衣无缝,孙刺史被诓得信以为真,全陷进去了,明儿起得让人盯紧刺史府上动静,提防他派信使出城去。”
      张慕忽然开口道:“你们今夜去做了什么?”
      方青余:“去买汤圆。”继而礼貌地让道:“兄台来点么?还热着的。”
      张慕不答,片刻后李庆成推门出来,方青余举起竹筒,李庆成接了,踹他一脚让他靠边点,坐在门槛上,边吃汤圆边想事情。
      方青余伸了个懒腰,笑道:“我睡去了。”
      李庆成道:“去罢。”
      方青余回了自己房间,雪沙沙的响,一片静谧中,李庆成说:“算了,进来睡觉,是我过了,等了你一晚上,困乏火大。”
      张慕答:“我跪着清醒会儿,你先睡。”
      李庆成:“你在外头跪着我睡不着。”
      张慕不再多说,起身进了房,躬身把盒子在铺下放好,湿淋淋地躺在榻上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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