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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折梅手 ...

  •   孙府富丽堂皇,七十余间大院套着百余间小院,赫然占据了汀城东隅足有四条长街的区域,几可与虞国王府相比。
      傍晚时唐鸿办完事回城来,到得孙府外叩门,自有家丁接待,入大门,迈二门,层层错落,宅院内绕得唐鸿晕头转向,被领至边院正厅,方见孙岩居主位,李庆成占左下主客位,随手撇着茶碗闲聊。
      厅内又满满地坐了五六名老头子,看模样都是孙岩的叔伯辈人。

      张慕与方青余一声不吭,站在李庆成身后。
      “回来了?”李庆成道。
      唐鸿抱拳躬身:“按足公子吩咐办了。”
      孙岩看着唐鸿,正要起身,李庆成道:“麾下小厮,方才着他出城去办点事。”
      孙岩连连点头,又道:“去年秋的收成,商赋俱比往年高,但北疆一战,京师抽得也比往年厉害,待到入冬,光景却不及前几年了。”
      李庆成淡淡道:“总会好起来的,匈奴再多,总有全杀完的时候,再过数年,待朝中安稳,小天子登基,愚弟觉得朝中……”说毕抬手虚虚一拱:“也该对边疆用兵了。”
      一名老者频频点头,抚须道:“李公子是何处人?”
      李庆成笑道:“先父是秦州人,可有好些年未曾回去了。”
      数名老者彼此交谈,孙岩又道:“李公子远道而来,横竖无事,便在寒舍多盘桓数日,你我一见投缘,张兄又是故交,还请切勿嫌弃。”
      李庆成笑道:“若连孙家都嫌弃,天下便无住得下脚的地方了。”
      众人笑,李庆成又道:“都道京师皇宫气派,如今看来,兄台府上却也不输天子家。”
      孙岩忙连声谦让,见李庆成将起未起,旋道:“这便请先用膳?”
      李庆成欣然点头,孙岩将客人引到东厢,下人已摆上饭,孙诚招待张慕,方青余,唐鸿三人坐一桌,孙岩与李庆成一桌,席间由族中老人作陪,所谈无非是西川风土人情,北疆战事等闲话,李庆成只字不提自己身份,孙岩也默契地没有多问。
      孙岩朝族老介绍时,只道:“这位是李公子。”而多的便不再说。孙族人俱是人精,李庆成愿意透露多少,透露到什么程度,全由他自己把握。

      一顿饭后,老人们告辞,分回各房,李庆成与孙岩方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还有不到十天便是年节,西川全城细雪纷飞,李庆成与孙岩并肩穿过回廊,张慕与方青余,唐鸿远远跟在身后。
      李庆成停下脚步。
      孙岩长长出了口气,摇头苦笑,撩起袍襟便拜,李庆成忙把孙岩扶住。
      “不需拘礼。”李庆成微笑道:“你我兄弟相称就是。”
      孙岩哪敢和当朝太子兄弟相称,忙道:“殿下说笑了,现西川事态未明,府里三叔,四叔又与西川参知,州尹交好,人前不敢以君臣之礼相见。”
      李庆成道:“特别时期,无需拘于小节。孙兄……”
      孙岩道:“微臣万不敢当。”
      李庆成淡淡道:“孙岩。”
      孙岩躬身道:“臣在。”
      “你妹妹呢。”李庆成道:“好些年了,一直未听她消息。”
      孙岩黯然道:“舍妹被方皇后接进宫去了,预备明年成婚。”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站在那漫天飞雪的庭院内,俱是沉默不语,李庆成低低一声叹息。
      李庆成开口道:“孙岩……”
      孙岩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庆成摇了摇头,孙岩道:“臣斗胆进言,此事殿下不可操之过急,这段时日,就请殿下不弃,在府上稍住数月。”

      李庆成缓缓点头,瞳中映出满园梅花殷红似血。
      “万一走漏了风声,反倒连累你整族人,不妥。”李庆成道:“城中有宅子么?”
      孙岩先是一怔,李庆成虽身无分文,却懒懒道:“自枫城东来,我还带着点银钱,这便麻烦你……”
      孙岩道:“殿下可是瞧不起臣?!”
      李庆成笑了起来,拍了拍孙岩的肩:“孙岩,我落难至此,蒙你款待,已十分承情,来日之事,谁也说不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远远站着的张慕听在耳中,忽然开口道:“孙岩。”
      孙岩只得道:“既是如此,臣去为殿下挑一间宽敞的宅子。”
      李庆成吩咐道:“与你孙家不须隔得太远,西城处便可,切记尽快。否则年末你家客人络绎上门,方青余又是通缉犯,人来人往,难保没有不认识的。”
      孙岩点头,李庆成道:“银钱……”
      孙岩道:“殿下此话不可再提,否则臣实在无颜见先帝了。”
      李庆成眼内清澈,蕴着笑意,道:“如此便不言一个‘谢’字了,今日你为我做的,我都记在心里,去罢。”
      孙岩躬身告退,李庆成站着发了一会呆,转身回客房。

      孙家豪富,为李庆成备的客房在东厢,院内收拾得极是干净,花园宽敞,更有假山小池,六间客房拥着中间的院落,宛如一处人间仙境。
      李庆成让方青余与唐鸿各选一间,自己仍与张慕一间房,屏风隔了内外两停,李庆成睡内间,张慕睡外间的小厮床。
      李庆成遣开孙岩派来的下人,径自进了房歇下。
      黑暗里,张慕忽然开口道:“他……”
      李庆成的声音平稳:“慕哥,睡觉。”
      张慕不吭声了,李庆成又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一宿无话。

      翌日张慕起得甚早,于孙宅内轻车熟路,穿过回廊,在东西厢相隔的花园内站了一会。
      满园梅花沁人香味飘来,寒冬腊月,一面大池已结了厚厚的冰。

      张慕提襟转出长廊,站在空地中,双掌前按,扎了个马步。
      孙岩亲自领着府内下人,捧着早膳食盒从东厢过来,穿过长廊时转头,停下脚步。
      “少爷。”管家躬身道。
      孙岩示意不可惊扰了张慕,低声道:“你们将食盒捧到西厢去,说话时须得恭敬。”
      管家接过,带着下人们走了。孙岩行出花园内,站在张慕身旁,也摆了马步。
      张慕双掌一拢,迈开步伐,打的并非鹰武,孙岩亦步亦趋,动作几与张慕一致,二人手臂划圈,起手时一环套一环,拳掌之意隐隐切合这满园梅花,翻掌平抹,犹如拈花颀指,妙不可言。
      孙岩跟着张慕打完一套拳,哂道:“一别经年,慕哥儿还记得我孙家的折梅手。”
      张慕站着沉思,片刻后开口道:“孙老谆谆教导,自该记得。如今却不知孙老何在。”
      孙岩自顾自地在花园旁的石椅上坐了:“家父已不再打理族中事务,在汀城外十里地的闻钟山上潜心修道。”
      张慕缓缓点了点头,孙岩道:“你今生便跟着太子了?”
      张慕没有回答。
      孙岩:“慕哥儿,你我相识十余载,当初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进京这些年里,也不见来封信,你不够义气。”
      张慕:“我家被烧了,无处可去。”
      孙岩叹了口气:“为何不来孙家?”
      张慕沉默,孙岩又道:“当年那场大火起得霎是蹊跷,虞帝也未曾下旨彻查……”
      张慕:“不必再说。”
      孙岩哂道:“是,不提也罢,来日有何计较?”
      张慕又静了会,忽然道:“孙岩,你是我朋友。”
      孙岩起身道:“慕哥儿,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正想寻个时间,与你谈谈。”
      “是否襄助殿下,此事我不能做主。族中老小俱看着,这些年里,我接任当家之位,不可行错一步,不可落错一子……”孙岩道:“你我私交虽笃,但族老们未必便认得你。”
      张慕道:“殿下是个念旧的人。”
      孙岩摇头道:“殿下念旧,他们不念旧,他们只认钱,皇位上坐的是谁,孙家上下其实并不关心……”
      张慕一扬眉,凌人之意尽显,冷冷道:“你再说一次。”
      孙岩却丝毫不惧,笑道:“慕哥儿,孙家于西川一地,昌荣已有四百年,这四百年中,改朝换代也经历了不少,你明白不?”
      “没有谁是稳坐王廷的天子。”孙岩道:“也没有坚不可摧的江山。十六年前我父押对了注,孙家倾尽家力,为先帝提供了四十万两白银,一百二十万斤铁,方换得今日荣宠。”
      “短短数年间,重新落子的时机又到了,这次应在我身上,不论私交,不论天命,不论黎民百姓生死,你用大道理来压我也没用,咱们只论前途。”
      “殿下要想得我孙族助力,就得许给孙家足够的回报,同时证明他有入主京师的能力。”孙岩道。
      张慕说:“他有,也会。”
      孙岩笑道:“要待我亲眼见到。”
      一院静谧,孙岩忽道:“慕哥儿可是打算拔刀砍了我?”
      张慕道:“有这念头。”
      孙岩莞尔,从怀中摸出一物,交到张慕手中。
      那是一把沉甸甸,纯金打造的鹰羽镖,张慕指头一撮,哗啦十六片薄金羽呈扇型摊开,再一撮,笼成薄薄的一叠,掂那重量,手工外加金重,起码值三千两银子。
      张慕交给孙岩,示意不收,孙岩坚持不让:“纵是他朝各为其主,你我自小相识,于这梅园中,跟随父亲学打拳,学练武的情谊永不会变。”
      张慕收了金羽,略一点头,穿过回廊朝边厢去。

      孙岩又在园中坐了半个时辰,方前去见李庆成。
      李庆成用过早饭,正在翻一本西川物产通略,孙岩上前将置宅的事报了,李庆成抬头道:“慕哥跟着去罢,你二人交情好。不需购置太大的宅,一切从简。”
      张慕听到着话,表情便有点僵,片刻后不自然地点头,与孙岩前去城西办事。
      “你怎知道他俩交情好?”方青余道。
      “你没听见?”李庆成眉头微拧:“慕哥一日内提及孙岩三四次,张家据说也是西川的大族……”
      唐鸿坐在椅上,躬身擦戟,自从得了那把匈奴王的翻海戟,竟是爱不释手,答道:“听说葭城那武林世家雄踞一方,从西川至江州,甚至东海与秦州,武林派系都归张家所统。”
      李庆成道:“那便是了,我看孙岩也像练家子。”
      方青余哂道:“孙家么,家传武学俱是女人使的折梅手二十五式,自保尚可,杀敌不行。”
      李庆成:“有旧谊也是理所当然。”
      方青余道:“你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漫不经心道:“你该问他有什么打算。”
      方青余笑着问:“那么,请殿下点拨,孙家会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道:“孙家想等着看。”
      “看什么?”唐鸿抬头道。
      李庆成合上书:“看一切能看的,他要观察咱们。所以不能让他看得太透,住在这儿送信,说话都不方便,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得搬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张慕回来了。
      张慕道:“宅子选好了。”
      李庆成点头,吩咐唐鸿:“你去带着孙家派的小厮,把咱们东西从城外兵营,城内客栈搬到宅子去。”

      当天下午李庆成从孙府偏门离去,孙岩选的宅子乃是一家盐商旧址,那盐商捐了个官,带着妻小上京师就任去了,年前方皇后篡位,□□,盐商也无音讯,想必是一道当了朝中余党陪葬,大宅唯两名老仆看着,孙岩便使了些银钱,私占了那宅邸,依旧令老仆看门。
      恰值李庆成前来,孙岩便将宅子顺手送了他。
      李庆成家什不多,孙岩开私仓着人带了些摆设与用具过来,堆在庭院内,李庆成下了车,见宅子虽许久未曾收拾,却依稀仍带着点豪富家的气派,当即心怀大畅。
      后院内,孙岩负手站着,与方青余随口闲聊。
      孙岩:“方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了。”
      方青余哂道:“臣子本份,有什么辛苦的。”
      孙岩唏嘘道:“臣子能当到这份上,旁的人不敢说,愚弟是万万办不到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封儿,交到方青余手中,又道:“年节汀城繁华,方兄横竖无事,不妨出去走走。愚弟一点心意,随手花用,方兄切勿推辞。”
      方青余点了点头,倒也不客气,接过封儿便朝怀里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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