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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桂殿长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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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去年年末开始,连着几个月,朝内为立步夫人为皇后一事争论不休。在这一点上,太子孙登立场鲜明不欲妥协。须知他的养母好端端地在吴县,凭什么认步练师为母亲?她比他根本大不了几岁。
孙权虽然很不高兴,最终仍然选择尊重长子的意见,同时赐予步夫人皇后的服饰和銮驾聊作抚慰。因此京都权贵每当入宫求见,上书皆称“步皇后”。
年后不久,突然传来北国太后暴亡的消息。民间都说郭太后是被曹睿逼死的,用的还是鸩酒,和多年前魏国皇帝生母甄宓被赐死的情形一模一样。
曹睿因其生母被诛,内心不平,后不得已才恭敬侍奉当时的郭皇后,旦夕定省问安,作出一副至纯至孝的姿态,以谋求父亲曹丕的认可。等到坐稳皇帝位后,曹睿终于露出真面目,不仅大兴土木广采美人,更是屡屡逼问郭太后。问及生母死因,郭太后回答说:“你母亲是先帝所杀,为什么责问我?应该去怪罪你的父亲。况且你作为人子,怎么能因为亲生母亲杀害后母呢?”曹睿听后暴怒不已,郭太后终于在这一年的正月被逼而死,死后同样被发覆面,以糠塞口。
一整个新年,皇宫都在为这件新闻议论纷纷,小宴会的时候又提起来。孙鲁育才从丈夫的驻地回京,听说这个恐怖的故事没有多久,忍不住说:“这北朝皇宫,风气坏的很呐。”
小姑娘又犯傻。我在她身后摇了摇头。你那老姐干的事不比郭太后强到哪里去,只瞒着你罢了。
话说回来,文皇帝的确冷酷无情,居然忍心用恶毒巫术对待死去的结发妻子,令她口不能言、不能以面示人,即便有冤情也无法申述。那郭家女恐怕为自己窃取了皇帝丈夫全部的信任与爱重得意了许久,殊不知等待着她的是同样的命运。
坐在我斜对面的谢夫人见我摇头,问说:“薛姐姐对此有何高见?”
谢乐知和我们这群乌合之众不同,一贯走的才女路线,最喜欢针砭臧否,好在往往说得挺在理,因此得到孙权的偏爱。
我瞄了谢一眼,拍了拍刘茹徽的肩,让她口传我的话,“恶人者人恒恶之”,同时面对着步练师身边的孙鲁班,绽开一个灿烂笑容。
步练师一向心思敏感,对这个消息颇为触动。在我看来,她和郭两个人的品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却有物伤其类之忧,以致旧病复发卧床不起,且在之后的两三年一直不见起色。宫内遍延名医,张氏、卓氏、董氏门人子弟等纷纷入宫施展本领,却苦无效果。
我一个哑巴管不了事,宫务转移到王姬念手中,她日渐得意,整个皇宫的女人都被管束得见不着皇帝的面,我自包含在内。唯有孙和,依然常带着朱珧来赤乌宫看望我。
过了年刘茹徽将满十八岁,三月初三那日,我正儿八经召见了我这宫中仅剩的一等女官,询问她婚嫁的意愿。
刘茹徽跪地沉默不语。我于是取来早就写好的字条展示给她:“是想嫁给‘第三’吗?”
刘茹徽脸色急变,以额触地,口称“心不由己,奴婢死罪。”
我转身取来沙盘,写了黄定晴的名字给她:早年间黄夫人被孙权看重,亲自点选入宫,半生在宫中如履薄冰。自她祖父黄公覆去世后,父亲只领了区区一个关内侯的虚职,黄定晴失去倚仗,被逼自请出宫,嫁了娘家一个做田舍翁的表哥随意过活。这事,是三皇子的妈王姬念弄出来的,可想而知她有多么的不容人。
刘茹徽眼中蓄泪:“我与三皇子心意相通……”
我又写到:阿和要取的正妃是张承的女儿张佳桐,美丽聪慧,名副其实的高门贵女,你比得过吗?
刘茹徽擦去眼泪,神色坚毅:“我不怕。”
那好吧。我用唇语和刘茹徽说,你跟我一场,这个心愿我一定帮你达成。
这桩姻缘成为步练师去世前帮我的最后一个忙。她拖着重病之躯亲自写下婚书,以皇后的名义将刘茹徽赏赐给孙和,充作他第一个女侍。书毕,步练师笑得俏皮且无奈:“我这一辈子讲规矩、讲体面,不肯与旁人起纷争,今日这份诏书赐下去,那王妹妹必然气的不得了,可我心中竟生出几分快活,阿茗妹子,你说……我是不是,是不是变坏了呀?”
听罢这一席话,我先是笑的,继而握着她细瘦的手指哭了起来。
由于物价飞涨,年前,少府开始铸造大钱,一枚币值相当于一千枚五铢。孙鲁育的丈夫朱据将军的部队应当接受兵饷新钱三万缗,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岂料这笔钱竟不翼而飞。吕壹怀疑朱据贪污,便拷问主管兵饷之人,使之死于杖刑下。朱据哀怜此人无辜受刑,用质地优良的棺木殓葬他。吕壹据此上表说朱据的属官为朱据隐瞒事情真相,所以朱据才厚葬其人。孙权多次责问朱据,朱据无法为自辩,只能躺在草垫上等待判罚。
大名鼎鼎的吕校事是当朝出了名的酷吏,不仅擅于帮助皇帝横征暴敛,诬陷毁谤大臣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听闻女婿受吕壹构陷被迫自我囚禁,女儿也受到牵连无法进宫,重病之下的步练师忧心不已,于陷入昏厥的当晚撒手人寰,一句话都没留下。
黎明时分,我接到噩耗匆匆赶往中宫,与步下寝宫台阶的孙鲁班正面相遇。她双眼通红,面色阴沉,嘶哑地说到:“父皇在里面,他不许任何人进去。”
我终究没能见到我的阿宁姐姐最后一面,待到六月荷花开,我深夜赶赴蒋陵,为这位吴国的步皇后献上她最爱的半开菡萏。直到多年后赶赴石子岗为她的女儿迁坟,我又重新拜祭了她的陵墓。
几个月后,典军吏刘助发觉事情真相,上报说明三万缗军饷为军中的工匠王遂贪污。孙权大为懊悔,当着侍从们的面说:“驸马遭到僭毁,故皇后也不敢求情,其他官员百姓就更不用说了吧。”这句话传出来,朝臣们窥见圣心有所改变,以陆议、潘濬为首,众位大臣纷纷上书痛斥吕壹“深案丑诬,毁短大臣,排陷无辜”。
孙权稍微做了做样子,马上下令逮捕吕壹,并派中书郎袁礼到公安、武昌等地去向陆议、诸葛瑾等道歉,向他们讨教治国明策。仍心有余悸的诸臣都不敢直抒己见,推举较受器重的陆议、潘濬,但陆议等也不肯随意评议时政。孙权于是称“罪己”,哭哭啼啼地和老臣工们叙起旧来,勉强挽回了这档子恶劣事件的影响。私底下他把主因归咎为臣子们不能有效劝谏,自己个儿依然自得的很。
吕壹罪行暴露,收押在廷尉府中。丞相顾雍前往审理此案,全程和颜悦色。临走时又对吕壹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吕壹只是叩头无话可说。当时尚书郎怀叙曾当面斥骂羞辱吕,顾雍批评他:“官府对待囚犯有明确的法令,你何必如此呢?”老臣子们心里明镜儿似的,吕壹就是一条狗,骂他杀他都解决不了问题。
步练师去世后,我的门庭彻底冷落下来,长久不能够见到孙权,因为我失去了一名巫觋最基本的能力:阐述国朝拥有的天命并宽慰它的主君。乃至于王姬念有一回想让我腾出住所迁到皇宫的西面居住,后来不知听谁说我这赤乌宫死过人,也就作罢。
孙和得了刘茹徽回府,依然常来拜访,借阅我从皇帝私库拿走并占为己有的几卷《典论》,我因此偶尔还会见到太子孙登。太子殿下一贯对他这个三弟好的不行,甚至好过了头,给人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孙家的男孩子们个个高大威猛齐头正脸,尤其是那一股勃勃的少年气,叫人羡慕极了。往常皇太子手臂上总是游走着一股活泼小龙似的气息,以至于我从不敢离他太近,近来这气息淡了许多。因此见他与孙和兄弟两个在我宫门前说笑,我夹着孙和落下的一个书卷慢慢向两人走过去,孙和连忙接过来:“哎哟,差点忘了,谢谢夫人。”
孙登和气且生疏地冲我笑了笑:“子孝常给您添麻烦,真是辛苦夫人了。”
我摆着手,意思是不要紧。曾几何时,我也抱过这个孩子在膝上说悄悄话,他全然不认得我了吗……
哪想孙登正好看了我一眼,困惑地说:“总觉着您眼熟呢,似乎小时便见过面。”
孙和闻言,在旁哈哈大笑:“太子哥哥聊天真是老掉牙。你小的时候,薛夫人住在乡下,哪里见过你呀!”
青年人温柔地抚摸着他小兄弟的头顶,“我快三十岁啦,确实比三弟年长许多。”
孙和“哼”了一声,“这话更不对了,你要是算年长,把我们薛夫人往哪儿放呀。”
兄弟两个肩并肩走远了,我愣在原地。贵为太子的孙登,他方才的言行举止,显然在讨好他的那位异母弟弟。这又是为的什么呢?在我看来,不论是孙家三郎还是孙家四郎,这两个受到皇帝无限宠爱的少年,皆不及阿登十分之一。孙子高是真正的君子,一名合格的储君,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继承吴国皇位。
稍后所发生的事证明了我的猜想。在太子妃的生辰席上,醉酒的太子丢弃了往常的谨小慎微,哭着趴在孙权膝上请求让出太子之位给孙和,向父亲展露出自己缺乏安全感的一面。当时孙权一语未发,示意下人们将太子扶回座位。宴席结束后,孙权特意召来周妃,嘱咐到:“子高酒量浅,你作为她的妻子应当多加劝谏!”
周馥佳极为羞愧,因为皇帝绝不仅仅是为了丈夫的失态在教育他。她生育的两个男孩都没能养大,皇帝对她很不满意,更不提家乡的兄长在醉酒的情况下与平民争斗,将人打成重伤,丢失了周家仅剩的爵位和食邑。几位老臣曾联名上表请求将我大哥周峻的儿子周护封为将军,但孙权认为周护秉性糟糕,不仅不能够守护周家家业,且极有可能因领有兵将做出更坏的事情,因此没有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