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故人所托 ...


  •   如今的光景,从蜀入吴,需时少则二三月,多则四五月,与路还需提防各样的山贼、蛮人和巡防军队。但只要有牂牁出产的金贝壳在手,摆渡女鬼愿意给凡人指引一条捷径。
      沿垫江北上,阆中群山有石洞,洞中女鬼愁煞人。我鼓起勇气把金贝壳交于那白袍鬼,她悄没声息地用油灯点燃石洞上的火把,然后转手交与我,领头走去了。
      约莫三个钟头后,我们方才走出洞口。四顾洞外景致,我却吓了一跳:这个地方实在眼熟,尤其山下那破破烂烂的道观,好似当年的白马洞观……不对,就是白马洞观。
      建安十二年我曾于此暂居三月,拜了那处的观主作为半师。以至于后来身负重伤,还是观主的大徒弟,也即我素未谋面的师姐(师娘?)送去一副宝贝金钗,助我养伤益寿。
      拜别引路者,沿着山路下到道观。此地显然荒废日久,原本雪白的窗纸残破蜷缩,倒塌的山门横卧在地。举步走进观内,腐朽歪斜的木柱随处可见,长长藤蔓爬满墙。唉,世事无常,这样的场景又何足道哉!
      二里地外有一条小溪,原先的渡口空空荡荡,莫说渡船,连鬼影也无一个。我心头甚是沮丧,挽起下裳趟了过去,一路向北往襄阳而去。
      襄阳郡治襄阳城,历年兵祸不断,城墙上还露着投石砸出的缺口。今日大雾,襄水对岸的樊城隐绰不清,江上往来船只仍然点着渔火。
      一上午竟无一艘去往鄂州的船只,我白在码头找了一圈,最后无可奈何地摘下帽子,心事重重地坐在了石阶上。
      眼看日头一点点升起,大雾也散的差不离,码头上却依旧静悄悄。忽有一家人从城墙下头过来,有个船家就从船坞钻出,热情洋溢地冲那一行人挥舞着手臂:“庞夫人,这儿这儿!”
      我痛苦地道:“船家,怎的我的生意你不做,这位客人的生意你就做了?”
      船家默默看了我一眼,道:“小姑娘好不晓事,咱说了不去那远,再说庞夫人早三日便和咱约好的呀。”
      我只得“哦”一声,消沉地垂下了脑袋。
      有穿着绣履之人在我身边停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上方响起:“师妹怎的在此?”
      我惊讶地仰起头,紧接着便跳了起来,“师姐!”
      五年不见,师姐容颜如旧,三色锦做就的罗裙雍容富贵。她的身后跟着一大二小三个孩子,还有一个道袍竹冠装扮的,正是多年不见的观主。
      我揪着袖子只知道傻笑,师姐伸手牵过一个小孩:“枇杷子,茭白子,还有阿贝,这是你们二师叔,喊师叔好。”
      二男一女三个小孩儿俱是圆脸庞乌黑头发,水晶糕一般的皮肤,一点不认生地上前给我作揖,齐声叫“给师叔请安”,我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还记得几年前师姐曾经提及他们一家隐居鹿门山去了,怎的今日会出现在此处?是了,谁也没规定隐居之人不能出门溜达。
      观主问我为何出蜀来了,语气有几分紧张:“莫不是孔明他想讨回那柄子剑?这剑我却是爱不释手,断不肯舍下了。”
      没等我接话,又自言自语的到:“不对,说不得,定是你那师父喊你出来接着给他做牛做马。那小子成年累月的忙,就知道劳心费神他的复克之业,唉……”
      他说着便摇了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师姐则在旁淡然地道:“我家庞先生狂叟之言,师妹不必放在心上。”
      我刚想说点什么,不想之前热情招揽顾客的船家突然撸起袖子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向观主喝到:“水镜!你借了我船劳我等一晌午,到底过是不过江!”
      又扭过头低声和师姐求告:“嫂子呀,今日可是端阳。待会儿送了您上樊城,我还须得连夜家去哩。若不然我家那个发起威来怎么好?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
      师姐闻言微微一笑:“也是难为赵先生了。这位是我的师妹,庐江周家五小姐。”她说着指了指我,又和我说:
      “师妹,这位赵达赵先生,是庞先生知交,乃是你的长辈。”
      万想不到眼前这个作渔民装扮、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居然是观主的好友。我暗暗咋舌,向他行了礼,道:“赵先生日安。”
      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五小姐要上鄂州去是吧,可赶巧儿了,下午我正好回江夏,坐我船走吧!”
      原来今日是端阳节庆,怪道码头没几艘客船呢。考虑到这一点,我稍微客气两句也就答应下来。
      沿襄水一路南下,途中屡屡遭遇沿岸城池全城披挂缟素。因为来自北方的谣言说到:魏国新皇帝曹丕篡夺帝位之后,秘密处死了从前的汉朝皇帝陛下。
      尽管动乱超越了五十年,本朝的子民们却无论如何想不通他们的国号会遭改变。他们是汉民啊,四百年的汉民。如今汉祚永诀,哀号响彻了四野。他们哀悼失去的君主,同时也哀悼从前的太平日子。那样的日子太过遥远,似乎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我说:“这传言委实的荒谬,魏帝应当做不出这等令旧朝臣子寒心之事吧。”
      赵先生当即冷笑不止:“无稽之谈!怕是那卖履小担心皇帝不死,他就不能自立,做弄些唬人的讹传,哼哼……”
      当天夜里在江夏赵先生家中歇了一宿。他的夫人江纤不仅做的一手好菜,剑道亦颇为精进,一席话听的我眼睛都直了,恨不得立扑在地拜师学艺。
      第二日一早预备告辞,不想赵先生的邻居来告,荆州水军为缉拿一批贼匪,于今日日出时分封锁了大江。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也寻不着合适的马匹,我只好厚着脸皮在赵家住了下来,其间少不得和江纤并赵先生的幼妹赵雁一道谈天说地。
      第四天下午江上解了禁,这一日抵达巴丘,我径直去往周瑜遗孀小乔处拜访。巴丘城座落八百里洞庭湖畔,乃是孙权为周瑜二子一女所封采邑。
      寂寂庭院中落满紫藤花瓣,回廊上,习习凉风吹起美人发梢。我与她面对而坐,俯身拜了三拜:“夫人,阿兰回来了。”
      隐隐的忧愁笼罩着她的眉眼:“自去年收到阿兰的年礼,许久不曾听到你的消息。”
      “让长辈挂心了。实不相瞒,阿兰这次回来也留不了很多天,怕是不日即需启程往建业去。”
      “啊——原来如此。”她说。她的表情包含着许多层的情绪,既像如释重负,又像心有不甘。
      “几位弟弟妹妹可在,我给他们带了礼物。”
      她扯出一丝笑意:“果真不凑巧,阿循他们这几日去了乡下的庄子,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这明显是一句托词,但我很能体谅她的难处。深爱的丈夫辞世多年,她独自一个抚育三位幼子,不仅面临伪善的亲戚抢占家财田地,且需婉转拒绝怀心怀叵测的求婚者,对人存着提防再正常不过,尤其我离家日久,如今怀着怎样的心思归来谁也说不好。
      我提起青瓷茶壶为她添水,慢慢地道:“婶婶,我毕竟是周家家主,您有任何难处都可与我说明。”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阿兰多虑了。”
      我苦笑:“夫人这是在与我见外呐。虽说咱们与族内达成了协议——既然族人们管不了您的事,那么您不欲向他们求助实在情理之中,但孙将军那头自是少不了关照的,您若是为难,大可由我这边出面。再说叔父生前,府内日日高朋满座,嗣后难道无一个伸出援手吗?”
      自然是有的,但我对面的人心下十分清楚,目前他们于她毫无帮助。她摇了摇头:“阿兰,你刚刚回来,有些事还不明白。”
      尽管惊人容颜已然因岁月流逝沾染尘埃,可我又怎能坐视她的眉间被忧郁浸染呢!我陪同她静静坐了好一会,最后主动说到:“夫人,这次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得到了阿循卧病在床的消息。”
      她猝然抬头,面上仅有的一丝血色也褪去了:“是谁告诉你的?”
      我摇头,叹道:“您应该知道的,我并没有主动要求任何人告之这一消息。诚然如此,作为家主,这个消息我最终还是会知道。”
      她哽咽着,纤长干枯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面前的瓷杯。末了,几乎是语不成调地说了一句:“阿循……我的阿循,病得很重。”
      月余之前,二十岁的周循刚刚行过冠礼,得到了他父亲所留三千部曲,谁曾想转眼他便罹患风痹病重卧床,至今不见好转。
      年轻的小将军面色苍白地倚靠在床上,见我进门,他放下手中简牍,含笑唤一声:“兰姐来了。”
      我伸手抽去他手边的简牍:“说了不许看书的,又不乖了。”
      因是病中,他散着黑发,素色单衣越发衬得他面如白纸。他对我微笑时,我略略失了神。这个孩子的模样,简直是他父亲重生在世!
      “阿循快些好起来,我再领你北固山玩儿去。”
      他握住我的手,孩子气地摇了摇我的手臂:“好奇怪呀,兰姐还是和当年一样,我却长得比你高了。”
      “哪儿能一模一样呢。”我笑到,“好了不说了。快躺下歇息,等到醒来就能喝药了。”
      我步出房间,小乔夫人静静立于屋外回廊之下。她的脸上不见一丝舒展,却仍是礼貌地颔首,说:“多谢你。”
      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廊外一挂一挂的紫藤萝,我认真到:“夫人何必见外,阿循是我堂弟,关心他是我分内。”
      风痹是一种可怖的病症,多少人与它拉锯十多年,最后仍是败下阵来。接下去十多天,我日日亲自煎药不肯假手他人,然而周循的病症一日重似一日,先还只是全身关节肿痛,稍后即半身失去知觉,连我的腕血也无法抑制症状的加剧。
      他是很聪明的,和他父亲一个样。有回不小心叫他察觉我手腕处的伤口,他立时冷了脸:“阿姐骗我!我吃过鹿血,和这碗药一般地腥。我是宁愿死也不要你拿血做药引。”
      府里的大夫交底后,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这一日外出采买药材,隔着一条街就听到人喊我,回头一看,穿黄裙的赵雁和穿红裙的江纤正笑嘻嘻冲我挥手。
      她们热情地邀请我到赵先生在巴丘的亲戚处赴宴,江纤说:“今日我大姑子的女儿出门子,知道周小姐喜食鲈鱼,这就与我们家去吧!”
      我抱歉地说到:“家中晚辈身体不适,实在走不开了。”
      赵雁问:“虽然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一问是怎样的症状呢?我和哥哥学了些医理,或许可以帮到你。”
      我心下一动,“小雁,你是说,你的兄长是大夫?”
      严格意义上来说,赵达并不是一位医士,他自己也不承认,但这不妨碍他的家人朋友们对他的医术交口赞誉。
      当下我便亲自上门,请求赵先生过府诊治。他替周循号脉,转出房门写了满满一个简牍的药材,其中一味“雪瞌睡”,问遍了全巴丘的药房却无一人知。
      无奈之余,我只得揣着那卷药方去找赵先生。听我说明缘由,他浓眉一皱:“果真寻不到?”
      “连渡口的商船都一艘一艘上去问过了,都说没有的。”
      他沉吟片刻,而后道:“这一味是我游历陇右时所得见,大抵南方少有。无妨,五小姐先去吧,将旁的那些味药材备好。”
      我心中隐约不安,可惜束手无策,只得告辞而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