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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西山夜话 ...

  •   第十一章 西山夜话

      我一脸真诚地回了她四个字:“不知所云。”虽然这一答案并非事实。
      就在方才,孙权向我承诺:今年新年之际他会给我“夫人”的封号。不知道江对岸的魏国是怎么个情况,反正在江东,凡居于“夫人”这一品级之下,在吴王宫内多半就是个透明人,而承获封号的后宫女子将能够掌管内务,抚育子女并外出省亲,总之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近年大王忙于外务,极少单独召见后宫,今番召了你去,那是殿下看重妹妹哩,妹妹却不以为意,殊不知我的心都要碎了。”步练师故意长叹一口气,到条案边沏起茶来。
      我眼珠一转,跟着坐到她对面,无不谄媚地到:“夫人请宽心,在我心中你与殿下是一般重要的。”
      她搅着茶鼎的动作一顿。
      我继续剖析到:“姐姐许是不知道,打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发誓今后非要与你一道生活不可。”
      顷刻间她瞪大了双眼,饶是平日习惯了我的疯言疯语,还是给吓到了。许久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石化了,这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哈哈,真被吓着啦?”我笑的滚出了茵席,碰翻了两个小貔貅的席镇。
      她粉腮带怒,嗔到:“女儿家的,说这话也不害臊。”说着轻轻的抬了脚尖,佯装要踢人。
      我夸张地怪叫几声,连忙一个骨碌爬起来。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问:“你别糊弄我,他……到底和你说什么啦?”她双颊绯红,手指紧紧揪住裙摆,显得十分不安。
      之前我判断孙鲁育落水是遭到误伤,这一推断很快即被证实:王宫詹事用时不足四十八小时便找出了真凶。那一日,徐莞在孙权、步练师与我三人面前流下了绝望的泪水。
      事后步夫人不仅完全没有责怪我,而且再三地宽慰和感谢了我。究其根本,因为对她来说,我是个缺乏实质性威胁的存在。
      我志不在王宫高墙内,她很早就察觉了这一点,故才毫无芥蒂地接纳了我。
      尽管我俩之间的“情谊”与日俱增,但理智与情感本身常常相悖。她实在很爱她的夫君,对于我与他之间所发生的任何事都有着无法抑制的好奇。
      我抬头,正色言道:“夫人,我向你保证,我的初心不会改变。”
      步练师面有愧色:“阿茗妹妹,对不住,不知何故,明明他人面前我能控制住自己的,实在失礼了。”
      我坏笑起来:“夫人可有想过,或许这是因为您太过于在乎我了?”
      她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愣愣看着我,忽然就“噗哧”笑了,“妹妹又在说俏皮话。”说着探手上前牵住我手:“妹妹,我并不是毫不介怀的,王上他几乎是我的一切,他那般的看重你,我也会不好受。只是,”
      她眼内亮晶晶的,继续说到:“从我识得你便感到分外的轻松,如果,如果没有你的陪伴,这宫墙内的生活不知该多么苦闷。谢谢你叫我这样快乐。”
      “也谢谢你。阿宁姐,谢谢你的包容与教导。”
      她暖暖的手覆盖我的手背,细声说到:“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或许吧,我冲她露出温和无害的微笑。可惜她身后的步家,将越来越成为一个累赘。

      汉中王称帝与汉军东进的消息前后脚被传递到行进中的楼船“如意”上。偏偏生性喜好凑热闹的魏国皇帝也开始为合淝城增兵,隐隐有挥鞭南下、与汉军形成夹击之势。
      合淝此地一直是孙权心头之梗,几年前他拥兵十万围攻合淝主城,最终一败涂地,损失超过半数的贴身精锐才得以逃回江东。彼时攻杀血流成河,甚至合淝守将张辽的大名能止江左小儿夜啼。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曹丕小儿!”的怒骂,吴王殿下砸碎了书案上一只宝瓶。
      路过书房的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朝着门口的谷利谷给事投去了诧异的一瞥。当然,忠心耿耿只予一人的谷给事对这个眼神毫无反应就是了。
      仿佛以上这些坏消息还不够孙权头疼似的,时近黄昏,行船江中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江上毫无预兆忽然刮起逆风来。楼船的形制决定了它最大的弱点就是吃不住风,一时船上物件统统颠簸如铁锅里的炒豆。
      行船指挥不得已下令撤掉半边的桨手,派了经验最老到的舵手掌舵、并纤夫在岸上纤船。
      女人与小孩们被暂时聚集到一处,全部的人头还凑不够一场小型宴会。原本步夫人身旁的座位属于徐夫人,它现在空置了。
      上一回的落水事件造成鲁育翁主呛水发烧和我长达一月的破相,吴王震怒,亲察之下,证据的矛头纷纷指向徐莞,短短三日后,嫁入孙家一十二年的徐夫人即被遣送回老家。
      换做旁人,没准儿还能在富春那山明水秀的地方悠游自在继续生活下去,可惜徐夫人一向心高气傲,这种羞辱意味多余实质的处罚无疑于慢性自杀,这一点,和徐莞做了十多年夫妻的孙权不会不清楚。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船外阴风阵阵波涛如怒,舱内的女人们大都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害上失语症没了声响。在这种情况下,步练师心平气和地捻起丝线,慢悠悠地定点绣芙蓉半开图。
      我感叹到:“阿宁姐好气性,简直比舱外的将士们还大胆子。”
      “妹妹这是夸我?”她斜睥我一眼。
      “啊哈,当我什么也没说。”
      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丝线,我开始在心中碎碎念叨:都怪那喜好炫耀的吴王殿下急欲向人展示他的宝贝新座船。早知如此就应该选择走陆路的!反正逆水而上并不比骑马来得快。风这般刮着,停船要停到何时去!
      再也坐不住了,我起身和步夫人打了声招呼,不顾劝阻穿过低矮的通道来到甲板之上。
      甲板上风大浪急,船身颠簸了一下,我一个没站稳几乎跌倒,只得叉开步子螃蟹似的斜着迈步。
      外头天色阴沉得厉害,与前几日的风和日丽相差甚远。纵然如此,因为近在咫尺的缘故,我还是看见了一层甲板上与孙权站在一处之人。
      陆议陆伯言,镇西将军,江东第四任大都督。
      我忘记了避嫌,心态复杂地注视着他。
      他像极一个人,是个江东人都知道。我是说,他的样貌与我的叔叔并无相像之处,但是他那与生俱来的意气风发与从容不迫,真真像极了周瑜。
      十三年前初见于都督府,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寻常青年。那时他因整治地方豪强而小有声名,相熟之人常夸赞他年轻有为沉稳知事。
      犹记得某年与尚香小姐偷偷躲在屏风后窥视一群赴宴的年轻人,我俩一致同意:陆议理应当选在座最为杰出的才俊。
      在我看来他很应该成长为一名坦荡君子,可连年以来他的所做所为却叫人大失所望:与孙权吕蒙沆瀣一气,甚至背弃盟约戮害关将军的那一场阴谋之中,也有他的身影。
      凤雏庞先生不当死,尤其不当死在距离成都仅仅一步之遥的雒城。他一死,先生必入川,先生入川,而荆州必然失守。一环扣一环,每一个环节都能被命名“绝望”二字。
      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关二爷的将星陨灭时,先生的阴郁如同夏日的暴雨般交织绞锁了天幕,然后,连叹息都没有了。
      当其时汉室将頹,陆议别无选择——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如是而已。
      天昏入夜,狂风大作,风吹去了我的发带,那一缕发带飘飘荡荡打到陆议的衣袖处,而后瞬间消失在狂风之中。
      孙权一扬下颌,神情莫名地冲我所在的方向笑了笑,而他身边镇西将军眉头微颦,垂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动。
      一滴黄豆大小的雨珠忽的砸在手背上溅开去,雨水甚至濡湿了我的睫毛。暴风雨要来了。
      托吴王殿下的福,幸而当天傍晚雨势便小了下来,风向转顺,第二日拂晓船队抵达鄂州西山港。
      入城当日宣读吴王改鄂州为武昌的诏书,其曰:……以武而昌,赐名“武昌”。
      紧接着,汉军行进的消息一日三报地传来。汉皇帝刘备派遣将军吴班、冯习率领四万多人为先头部队,夺取峡口攻入吴境,在巫地击破吴军李异、刘阿部,占领秭归。一时武昌满朝人心惶惶,连无论何时俱端持有礼的步夫人都失去了往日的镇定。
      六月里,吴王出城至西山行宫避暑,山脚处的议政殿内整夜灯火通明。
      一天夜里他来了我的住处,正值盛夏,他穿着厚重的朝服,走近一步就闻到一股衣服熏香加汗味。我晕了片刻,道:“王上旰衣宵食、勤于公务固然极好,不过,呃……”
      见我神色怪异,他不由得举起袖子凑到鼻端,随即笑到:“这难道是我的本意吗?成日那些老夫子不寝不食的唠叨个没完,再这般下去,我的全身恐怕要馊了。”
      他今日委实是累了,沐浴完毕后草草吃了几口饭食便滚去内殿睡觉,还卷走了我所喜爱的蚕丝被。
      白日存留在谷地中的热气尚未完全散去,宫殿内湿热难耐。服侍吴王大人就寝之后,我独自的踱步出了殿外,抬头观望浩瀚银河。
      雍州分野忽有大星冉冉而升……
      我心下一动,遣退了身后的宫人们,独自沿着半山小径一直走到山顶。
      此处立有一座年久失修的观星台,其主体建筑已坍塌不复存在,只余残垣断壁和夏日蓬勃生长的茅蒿。
      月光幽幽投射到地面,围墙夹角的黑暗中有一人伫立。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脸来,被月芒照亮的侧脸表露出些许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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