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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期 ...

  •   残月当空,风声冷冽。
      白凄凉在一片黑暗里急速奔行,半个左肩都已被暗红染透,鲜血沿着指尖一路淋漓而下。
      视线开始模糊不清,体温渐低,玄衣女子的神色却依然冰冷如雪。尚能活动的右手反握住佩剑,毫不犹豫地将拦路者一一斩杀。
      她还能撑住半盏茶的时间。离最近的密林尚有三里。
      今夜三更,潜入符州雷火堂,一击未得。身为迷津渡的杀手,就要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代价。白凄凉面无表情地按住左肩伤口,借着剧痛带来的片刻清醒,解决了追上来的几个雷火堂弟子,闪身掠入幽暗密林。
      月色暗淡,树影幽深,白凄凉脚下不停,连续几个纵跃将身后追兵甩下,却也已至强弩之末,气息一乱,便从树上摔落了下去。

      醒时已是天明。
      身处陌生屋舍,摆设极简,她的佩剑立在屋角,昨夜厮杀中所沾上的血迹消失无痕,仿佛不过大梦一场。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轻手轻脚地迈进来。提剑已是不及,白凄凉欺身上前,手中一支素钗抵住来人咽喉,相距不过半寸,钗尖隐隐泛着寒光。
      却是笑容温和的青年,便是利器在喉,依然不改神色,只笑眯眯地问她:“你醒了?伤得甚重,还是不要起身为好。”
      气息虽然清浅,但全然没有内息。白凄凉终于松开手,退后一步冷冷道:“你救了我?”方才行动间牵扯到左肩的伤口,让她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青年微笑着点点头,关切地看着她的伤势,仿佛刚才要置他于死地的另有其人。
      “你的名字。”白凄凉提起佩剑,并不愿看那青年脸上神情,“我从不欠人恩情。”
      那人倒是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说:“你可以叫我金满仓。取金玉满堂,五谷丰仓之意。”
      饶是冷漠如白凄凉,也不由得微微抽动了下嘴角。面色稍缓的女子搁下一锭白银,便向外走去,“记下了,以后报还。”
      “符州是雷火堂势力范围,你重伤未愈,要离开符州恐怕很难。”金满仓看出她的去意,慢悠悠道:“我所居的小村落地处偏僻,不如留在这里,等你肩上的雷火弹伤痕痊愈。”
      白凄凉神色一变,迅速按住腰间佩剑。
      “你不用担心。我并非江湖中人,也不问江湖中事。”金满仓眨了眨眼,脸上笑容灿烂,“只是不忍如花美眷,转瞬枯骨。”

      闪现的杀意稍纵即逝。伴着银铃般清脆的女声,门外冲进来一个女孩,粗衣布裙,却掩不住娇俏容颜,正是最好的时刻,如花朵初绽,朝露方凝。
      “哎呀,原来已经醒了。”那女孩开心地围着白凄凉上下打量,“漂亮姐姐,你要谢谢金大夫哦,他医术可好了。”
      “哎呀光顾着说话,丰收祭要开始了,就差你这个金玉满堂五谷丰仓了。”来人一手拉住金满仓,一手去拽白凄凉:“正好正好,姐姐你醒得也是时候,赶上了丰收祭可不能错过,一起去。”
      也不知是她笑容太真,或是掌心太暖,白凄凉不动声色地松了剑柄,任由她拉着向村子中央走去。
      村子果然不大,零散地住着十几户人家,多靠打猎为生。正值一年一度的丰收祭典,家家户户都要供奉山神,以求来年丰衣足食。
      山里村落民风淳朴,听闻她是金大夫救治的伤患,都对她关怀有加。修罗场中一路跋涉都面不改色的白凄凉,坐在这一堆热情的猎户中间,竟生出几分紧张之意。
      祭典过后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漫长的狂欢才刚刚开始。涂着蜂蜜的野鸡架在松枝火堆上,滋溜地往下滴着油。山里清泉酿造的米酒,一缸一缸的从每家每户中搬出来。年轻人在火堆燃烧的广场上跳着舞,大声笑闹,大声歌唱。整个村落都被笼罩在温暖的火光里,透着幸福的模样。
      白凄凉坐在稍暗的角落里,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金满仓端着一碗酒自远处走来。他刚刚与先前那个叫小朵的姑娘跳完舞,额头微微冒着汗,火光里映出他脸上清净笑容。
      递过来的碗里酒香四溢。“不是烈酒。对你的伤口没什么影响,不喝可惜。”
      白凄凉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金满仓在她身边坐下,笑眯眯的眼中有细碎星光。

      隔日再见金满仓时,他正执着一杆长竿,坐在山中潭边的岩石上,悠然自得地哼着歌。一袭青衫寥落,掩映在碧翠山色里。
      笑呵呵的青年摆手招呼神色冷漠的旁观者:“晚上加菜。”身边青竹篓里,游曳着两三条小鱼。
      冷眼旁观的女子终于开口:“无趣。”随手捡了一根细枝掷出,竟生生钉住了水中一条大鱼。
      “正如人生浩荡无涯,悲喜不定。强求结果,又何乐可言。”拎起的竹竿上空荡荡无一物,青年是仍是平静的温和神色。
      “若不得手,便是死。”白凄凉遥望着远山天色,冷冷道,“不过蝼蚁,朝不保夕。”
      “一步江湖无尽期。”微笑着的青年侧头看她,眼神清亮,“但你仍可选择。”
      玄衣的女子,便在一片黛山碧水里,在素衣青年的笑容里,微微失了言语。
      弯月初上的时候,金满仓终于拍了拍衣襟起身,转头却不由微笑起来。白凄凉靠着山岩,睡得正沉。平日里冷锐如剑的神色,都在温柔月色里一点点舒展起来。
      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浑身浴血犹紧握着剑的昏迷剑客,此刻她是寻常女子,眉目安静,呼吸清浅。
      金满仓低头笑眯眯地刮了下她的鼻子,俯身将人背起,脚步轻柔地向村落走去。
      青年的脊背消瘦,然而步履平稳。白凄凉趴在他背上,指尖一枚长针顶在他颈后三寸,不过三寸,却再也刺不下去。
      放下防备是杀手大忌,犹豫不决是杀手大忌,轻信言辞是杀手大忌。
      动情,便是死期。
      负重的青年因崎岖的山路而轻轻喘着气,护着她的手却依然有力。白凄凉愣了片刻,手中长针终是掉落在地,再不可见。

      半个月后,白凄凉伤愈。
      “白凄凉,我的名字。”玄衣女子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我做出选择时,这里可有我容身之地”
      “这个名字可不好,美人如玉,岂可如此凄清。”大笑着的青年耀眼如朝阳,“待你回来,我给你取个好名字。”
      远去的人脸上有隐隐笑意。
      事隔数日,符州城传出惊天消息。有杀手闹市伏击,取下雷火堂主首级,于一片喧哗中全身而退。
      白凄凉将血淋淋的包裹扔在大殿之上,屈身跪下。
      “数年行事,未有一失。”高座上的迷津殿主,声调柔和,“白凄凉,我许你一个要求。”
      白凄凉放下手中长剑,俯首叩地:“求殿主念我多年犬马,放我归隐。”
      大殿里一片死寂。
      “要脱殿而去,需过龙火、赤水、天池三关。”殿主轻声笑起来,幽幽道,“你若熬得住,便自行离去吧。”
      龙火炼骨,赤水化肌,天池脱胎。其中痛苦,不可言说。
      玄衣女子的脊背挺直如剑。

      正是春寒料峭。
      薄雾笼着蜿蜒山道,直向深处而去。有单薄人影,沿着山路踉跄而行,玄色衣衫上尽数暗紫血迹。
      遥遥望见尚在晨霭中的平静村落,白凄凉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有人欠她一个姓名,换她一生再无凄凉。
      洗净憔悴容颜,换上整洁布衫,只显得毫无异状,她才轻吸了口气,推开虚掩的竹门。
      那人便在眼前,见到她,弯月般眼眸里有熟悉笑意。
      然而白凄凉什么都不能再说。
      墙上的大红喜字灼伤人眼。红鸾喜烛,莲子白果,一样一样摆在桌上,比龙火更烫,比赤水更烈,比天池更冷。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小朵成日里缠着问我你可会来参加喜宴……”
      金满仓再说些什么,她便也听不清了。
      脸色苍白的女子握紧手掌,将喉头血腥生生咽下。不过两个字,耗尽一生心力:“恭喜。”
      神采飞扬的青年只道她一向冷漠如此,犹自笑着比划:“你亦可居住在此,小朵甚是喜欢你,我们比邻而居,总有个照应。”
      这一场笑话,是她自投罗网,万劫不复,又与人奈何。

      夜晚的婚宴比当初的祭典更为热闹。身着大红喜袍的俊秀青年,脸上一片欢喜神色。他娇俏的新娘立在身边,凤冠珠帘下隐隐桃花人面。
      当真天作之合。
      白凄凉坐在最远的角落,接过任何人递过来的酒,一一饮尽。烈酒牵动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达不到心。些微血迹渗进玄色的长衣,在夜色里不甚分明。
      礼数已毕,众人哄闹着将新人拥入洞房。一片忙乱里金满仓回头望了数望,似是在寻她的踪迹。
      白凄凉将自己隐进暗夜里,看他终于被簇拥着消失不见。
      宴席逐渐散去,有什么冰冷液体,滴落在酒杯里。
      “师姐,你真是可怜,费尽心思,却是这般结果。”有嘲弄的女声,自林边暗处响起。
      白凄凉面无表情地将面前杯酒饮下,轻声道:“人生浩荡无涯,悲喜不定。强求结果,又何乐可言。”
      “这般洒脱,师妹真是学不来了。”林中走出红衣女子,容颜秀美然笑意阴冷:“师姐好身手,受三关重伤,还能摆脱我的追踪。寻到此处,倒是费了我不少功夫。”
      “与人无尤。”白凄凉闭上双眼,“他们本是无辜。”
      “你所知甚多,若不能留,必然杀之。”红衣的女子抽出腰间长剑,血色斑驳,“奉殿主之命,这村子里的人,亦是格杀勿论。”
      “我不让他们死,他们便都会好好活着。”白凄凉望了一眼不远处喧闹的婚房,冷冷站起身来。
      “我虽将佩剑留在迷津渡,却还是白凄凉。”

      夜已深了。金满仓猛然惊醒,汗湿透衫。身边的新嫁娘睡得正香,梦里所见,原是噩梦一场。
      有敲门声响起,声音极轻,微不可闻。
      打开门,月下立着脸色苍白的女子,颊边沾着些许血迹。见得金满仓脸上震惊神情,摆手笑道:“莫怕,不是我的。”
      那是金满仓第一次看见白凄凉笑,映着惨淡的月色,在他心头划出深深痕迹。
      “我说过,我从不欠人恩情。”白凄凉倚着墙角慢慢坐下来,“我还你……与她白发齐眉,十梳天年。”
      有深色的液体,慢慢自她所坐的地方流淌开来。
      “你曾说,要为我取个名字……”大片大片的血迹,在她襟口渗开,玄衣也遮掩不住。
      在金满仓扑上前来的颤抖怀抱里,白凄凉轻轻笑起来,“我本是为此而返……如今却不需要了……”
      “这劫数,是我自寻……”染血的手,抚上青年流泪的面颊:“然白凄凉,不悔……”
      一生孤苦,痴心错付,最后所言,不过两字。
      不悔。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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