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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断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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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二
裴东来醒来的时候,金色的日光从窗缝里悄悄溜进房间,恰好映在他左侧眉骨边缘。白色眼睫开合间,人已翻身坐起避开那温暖的光线。虽然是刚睡醒,但他脸上丝毫没有一般人的睡眼惺忪或是闲适惬意,还是那种雪白冷淡的表情,眉心微微蹙着,永远都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他下了矮榻,捞起整齐搭在床头的外套腰带,漫不经心地一一穿戴好,扣蹀躞带时屋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让他加快了手中的动作,然后大步朝门口走去。只是不等他打开门,吵嚷声突然就又消停了下来,转成被刻意压低音量的低声细语,显然是不愿惊动屋内的人。
裴东来是学武之人,耳力远比一般人好,略一凝神倒也听到了八九分意思,而他的脸色,也随着听到的内容逐渐凝重起来。他在门边踌躇了下,手搭上门闩时总算想起忘了什么,回身拿起摆放于一旁的宽沿黑帽戴好,才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便是一道七弯八拐的走廊,虽然沿着走廊也可通向大门口,但裴东来却懒得多走冤枉路,而是仗着武艺直接从栏杆边翻身而下。他身形高挑,此时凌空一跃,矫健而不失轻盈,简直就和那些凶猛的肉食动物一般,准头也很不错,恰好稳稳落在离门口几步远的空地,倒是把正在大门旁边自顾小声争执的几人吓了一跳。
“裴、裴大人!”
首当其冲受到惊吓的是站得离裴东来落下地点最近的一个官员,他的年纪远长于还未到而立之年的裴东来,但显然,不管是在官阶还是本身气势上这位着深绿官服的六品官都大逊于正冷冷看着他的白子。
旁边两个同样服色的官员尽量不引人注目的往门口方向移了移,脸上半是同情半是紧张。
“躲什么?刚才说的话再说给我听听。”在阳光下更觉白得透明的手压了压帽檐,裴东来的声音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却还是成功地让那三人相互之间埋怨地看了几眼。
“林大人,你来说。”见无人应声,裴东来索性直接指名,而被他随意点中的倒霉鬼便是刚才被他吓得先出声算是打招呼的那个官员。
能让裴东来上心的,以前是报仇和破案;自狄仁杰替他取回仇人项上头颅后,则便也只剩破案了。
刚才三位大理寺丞在说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复杂的,他们在复审一件杀人案时,发觉证据模糊、定罪太快,但这案子是经前任大理寺卿薛勇薛大人亲自过问审下来的,若要退回重审,却是件麻烦并且可能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件案子发生时裴东来不在寺内,等他回来,一切已定案,犯人被判来年秋后问斩,他便也没多加关注此案。但此刻听来,这案子却不像卷宗上那般清楚明白。
至于本案动机,倒是再不过简单——情杀。
裴东来要来了此案的卷宗,研读后又去证物房查验了证物,出来时日头已西斜,大理寺内没剩几个人了,唯有主簿因他迟迟未离开证物房也只好巴巴守在位子上。此刻见人总算出来了,本来无精打采的神态马上活了过来,飞快地起身、关门、落锁,然后看着站在门旁的挺拔身影低头问道:“大人,还有事吗?”
裴东来在想事情,闻言挥了挥手,意思可能是“退下吧”或者“别吵”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无意识给个回应而已。归心似箭的主簿犹豫了下——裴东来治下颇严,但也不是专横跋扈之辈,到点放班是有明文规定的——到底家中刚进门不久的小妾与热气腾腾的饭菜的吸引力远胜于在这阴森森的府衙陪着冷冰冰的少卿大人,主簿自我安慰地将裴东来挥手的动作解释成了“没别的事,少来烦我”的意思,小心翼翼地从对方身边越过——没有被叫住,一手拿着卷宗一手插腰的裴东来甚至连眼神都没分过来一丝一厘。
也是差不多等主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裴东来想好了下一步打算,他注意到偌大的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摇了摇头,便准备离开。刚迈出门,斜斜照下来的橘色阳光迎面扑来,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这才发觉官帽落在了证物房内。裴东来刚要开口叫人来开门,又醒觉刚才那保管钥匙的主簿似乎已经回去了——
“算了,等日头完全落下去再走也不迟。”
自言自语了句,裴东来转身穿过侧门,沿着走廊回到了自己处理公务的房间。
狄仁杰是被打更的声音惊醒的,一慢一快的打更声表明了此为落更,他已经不知不觉睡过了半个时辰。
从案上撑起身体,搭在肩头的外衣随着动作滑落下去。狄仁杰愣了下,将那件黑色斗篷抓到手中,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这件斗篷不是他的,而且元芳昨日被皇上召去护卫宫廷,应该也没这么快就回来。
斗篷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黑色的布料,款式也极为普通,手指拂过肩扣时,他顿了下。肩扣的形状铸成莲花,意即这斗篷的主人也该是大理寺内的人。
狄仁杰想了会,突然就叹了口气。
“真是的,就说他闲不住……”
喃喃说了句,狄仁杰站起身,拿上斗篷向门外走去。
这几日他忙着整理审阅前任堆积下来的案宗,常常在官衙内待到三四更,通常离开时除了当值的下级官员,已见不到什么下属或是同僚了。
本来两位少卿负辅佐之职,不必他这大理寺最高长官如此劳心劳力。但左少卿裴东来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狄仁杰希望他能好好休养一阵,很多事便能瞒就瞒,只捡些不需要四处奔波就可处理的事儿让他处理;右少卿则正逢三年一次的探亲假,月前便已动身回乡,还得过几日方能回来。
至于再下面的寺正寺丞们,各有各的忙事,狄仁杰生性宽和,也不欲再增他们的负担,能自己处理的便也自己处理了,只不过是牺牲些休息时间。
大概是因为忙,他也有好几日未见着裴东来了。偶尔似乎瞥到那人无论何时都是挺拔的身影,但也没空或是犯不着叫住他。
走到那间还有烛光的屋前,狄仁杰敲了敲虚掩的门扉。
“东来?”他低低唤了声。
里面立刻传来了回应:“门开着。”
狄仁杰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灯火通明,裴东来站在案边,正对着烛台上跃动的明火查验着一只金步摇。
他往前走了两步,裴东来抬眼看了看,注意力大半还是在那只在火光下更显灿烂的黄金头饰上。
“有事?”随口而出的两个字说不出有几分真心实意,更像是敷衍的例行问话。
狄仁杰将手中的斗篷举了举:“来还你这个。”他又靠近了些,目光在案上那展开的卷宗上一掠而过,“怎么,有新案子?”
这话却像引火线,突然点燃了面前白发白肤的青年的怒气。淡色双瞳狠狠瞪住只一案之隔的上司,裴东来挥了下手中蝴蝶形状缀有玉石垂饰的步摇,带起一阵悦耳的叮叮声。
“是不是你吩咐他们少让我经手案件的?”
质问的语气有七分是肯定,裴东来笃定的神色也表明他对最近没什么案子到他手中的情况已自有解释。
狄仁杰笑了笑:“你伤势未愈,总该多休息下。”他顿了顿,似是叹息似是无奈,“‘令裴卿专心养伤’,这可是皇上的口谕,东来你如此废寝忘食,固然是我朝幸事,但却也是抗旨了啊——”
他不说这遭还好,此刻提起,反而更惹得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眸仿若点燃了火星。
“我的伤早已好了,要不是你在皇上面前说什么外伤易治内伤难愈,皇上怎会如此糊——”他倏然收声,恨恨地咋了下舌,改口言道,“不过是轻微烧伤,十天半个月也就好全了,现在哪里还看得见伤痕?还说什么内伤,火能烧出内伤么!在皇上面前信口雌黄,也是欺君大罪的,狄大人!”
他说的义愤填膺,气呼呼的模样与其说是恼羞成怒,倒不若说发小孩脾气更贴切。
狄仁杰自然不会真和他就到底是他狄仁杰信口雌黄欺君罔上还是他裴东来我行我素抗旨不尊这个问题计较争辩,只是好脾气地微笑。
裴东来说了一通,见对面的人脸上那不在状况的微笑,一时之间还真给哽住了:“你……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狄仁杰转到案后,随手将斗篷给他披上,又拿过那只金步摇,弯腰与那卷宗一并折好。
“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与其在这枯坐,东来何不与我一道找个地方,小酌几杯以驱寒意呢?”
裴东来歪头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狄仁杰觉得眼前的青年是在权衡,同样是驱散寒意,到底是找个地儿坐着舒舒服服地温着酒闲聊、还是找个空旷僻静的场地对上几招更能纾解心里的郁闷?
“不需自己付账的酒,想来喝起来更有味道些。”
良久,雪白的面容上浮出淡淡一丝笑,说话的当口,人已越过狄仁杰朝门口行去。
长夜漫漫,偶尔相邀举杯,也是一大乐事。
碎片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