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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不想说的就不必说了。因为说了也没人会听。

      七月的田野在阳光的烘烤下日渐炎热。时近正午,中巴车的空调不能制冷,车厢内温度直逼40℃,全封闭的车内只有四个乘客。售票员靠在椅背上打盹,热得睡也睡不着。一位男乘客脱了上衣擦汗,喝光了手里的矿泉水,带着一脸烦躁走到司机身边。
      “您这要热死谁啊。”男子把头探向前东张西望,“还有多远?”
      售票员把窗帘掖紧:“快了吧。十来分钟。”
      “空调坏多久了?”男子坐到司机后面的空位上,用衣服扇风。
      “今天头一回。”车从泊油路拐上田间小道,司机已然光了上半身,脸上的肉随着车加剧了颠簸。
      “第一次来?”售票员把头顶的毛巾拿下来,拧干了再戴上,“旅游的?”
      男子笑笑:“嗯。乡下不是有农家乐吗?”
      “哪个来农家乐的人坐中巴啊?那不都是,小汽车开开。”司机说着,一辆黑色福特飞速超过了他们。
      “哦。”男子目送着车消失,“家里买不起车。没钱也要会享受生活嘛。这不,带老婆孩子出来玩玩,暑假了。城里热死人。”他指着坐在后面的一个女人和她身边的小孩。小孩嫌热,不让妈妈坐在他身边。女人拿出饮料,小孩不要喝,一直推他妈妈。
      售票员回望一眼:“俩儿子啊。真有福气。”
      “呃?”回头一望,“不是,最后那人我不认识。”
      “哦。”
      车头再次安静下来。开过一片水田后,男子坐了回去。售票员向后望望,对司机说:“要不咱把门打开吧。”
      司机听后笑了:“早就想听你这么说了。”
      门打开使外面的空气灌进来,售票员喃喃着“舒服多了”靠回椅背。于是敞着大门的中巴车开过水稻田,开过成片的野鸭和三两只水牛,前方是连绵无尽的山,背后是山无尽的连绵。最后一段路是新修的水泥路,司机把门关上,不多久就到了终点。
      车站被太阳烤得发烫。一个带着草帽的男人从休息室走出来,迎向刚停稳的中巴车。看见最后从车上下来的男孩后,叫他。
      “空渺!程空渺!”走近后接过他手上的箱子,“热吧?全湿透了。快走吧。”
      拍在肩上的手掌很烫,空渺下意识地抖了一下。男人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给他戴上:“晒得很,你带上。舅舅出门忘记带伞了。这个能顶顶。”
      从车站走到家需要20多分钟,路上舅舅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冰水。空渺接过来,劣质印刷的包装纸和软质的塑料瓶,他没喝,一直握在手里,等到家时完全没了凉意。舅母从厨房里迎出来,手在围裙上擦擦,想上前拥抱他,被空渺微微躲过去。半空中的手臂缩回来掸掸衣服,笑了。
      “来啦。路上辛苦吧。西瓜还给你冰着。快进屋。”屋里给空渺的就是熟悉的感觉。只是电视柜上挂着的外公的黑白照片,怎么看怎么扎眼。左右两根蜡烛,和插着三根细香的香炉。悲伤从大脑中流出来,淋了他一身,抖也抖不掉。
      “别吃西瓜啦。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有吃的吗?”舅舅端了盆水进来,“来,井水。洗把脸,洗洗手。”
      “有。下的面。现在不烫了。我给你端来。”舅母转身进了厨房。空渺洗过手,脸盆被端走,马上又有一碗面端到面前。天气实在太热,把人的食欲压了下去。空渺看到满满一大碗面实在无法下筷,坐着不动。
      “咋。不会中暑了吧?”舅母看向自己男人。舅舅走上前,空渺摇摇头。
      “要不先睡一觉吧。走那么久,累了。”舅舅站直了说。
      “那小渺,我们把浪庭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你睡吧。”舅母接着说。
      可是空渺像没听见似地走进了外公的房间,舅母在外面说:“那里没有被子,你还是睡楼上吧,浪庭和我们睡。”空渺把自己的行李搬进来,对门外的二位鞠了一躬,然后关上了门。
      很快,门外传来玻璃器皿打碎的声音。然后是走路声,一前一后,出了房子。
      外公的屋子被整理过。床头柜从床边移到靠窗,遗物已经打好包,需要保留的,可以扔掉的,器物,书信分开堆放。盖在上面的塑料布积起了薄薄的灰,空渺吹了一下,腾起的尘埃蒙在镜片上,像被虚幻蒙蔽的真实,捉不到本质。他逐一看过去,脸贴得很近。
      确实是外公的味道,带着朴素气息的松木香。他挺直脊背,打开了窗。
      “乡下夜里凉,还是别开窗。风大。”舅母抱着毯子进来,“这个干净的,给你盖。”轻轻放在床上后,女人把手握紧,又松开。笑了。
      “你睡吧。我出去了。”
      目送她出去后,空渺呆呆地望着窗外,然后突然蹲下,猫着腰挪向靠近树林的边门。确认不会被窗外看见后迅速打开门。
      门外没有人。风起,吹动树林沙沙作响,密林深处幽深寂静。突然一群鸟飞起,盘旋两圈逐渐飞远,一切又归于安静。他愣了几秒,慢慢关上门。躺回去睡觉。
      希望是自己神经过敏。空渺翻过身,疲倦覆盖过头顶,毯子都懒得盖。
      迷迷糊糊醒来,抬手一看是下午2点一刻。蝉鸣声浪潮般无休无止,催人烦闷。有点渴,空渺坐起身找水喝。房子里没有人,凭记忆找到碗柜后空渺从桌上的玻璃瓶里给自己倒了碗水一饮而尽。嘴还未擦干听见背后有少女叫他。
      “空渺哥哥?”语气里不含惊喜,只有迷惑。空渺转过身,看到少女走进来。
      “妈妈说你今天到。我叫戴浪庭。”少女伸出手,“我们没见过面。我只听爷爷说有你这个哥哥。”
      是个大胆又直率的女孩。空渺左手握着碗,右手贴在嘴上。对视了一会,他伸出手和她的拉在一起摇了摇。
      “那我先上去写作业了。”浪庭跑到一半转过身,“哦。楼上给你睡了。”
      空渺看看她,走回外公的屋子。
      “你睡这里?”浪庭走过来,“爷爷过世后他们都不让我进来的。……我可以进来吗?”
      空渺退开一步,坐回床上。浪庭进来环视一圈:“都整好了呢。他们说叫你回来是有什么东西要给你。什么东西啊?”
      空渺耸耸肩。
      “还没给吗?”少女也坐到床上,“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又摇摇头。
      “浪庭!”舅母的声音因为突兀很刺耳,“快出来!别打扰哥哥休息!”
      “怎么是打扰呢。他允许我进去的。”浪庭站起来走出去,被舅母赶去写作业。女人笑着走过来:“醒了?要喝水吗?在桌上自己倒啊。”回头看看,“浪庭不懂礼貌,对不起啊。”说完走回自己房间,母女俩争吵的声音被墙壁滤去不多。空渺站起来,开门朝树林走去。
      山林里空气温度低,皮肤感到凉使神经紧张。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全凭感觉走。山路不仅陡,而且滑,没有几分钟空渺已经开始喘。翻过两座小丘,沿小路往上,跨过一条、两条溪,沿着第三条向下游走,你就能看到。
      “小空地。”
      空渺走下去。可能是自己长大了。印象中的空地没有可以尽情玩耍的感觉,反而惊讶,原来可以在这么小的地方,做那么多事。
      可以活过来,也可以死去。
      空渺坐在地上,被树枝刮伤的小腿发痒。他抬头向四周看看,只有气味都没有变。树的高大,冠的茂盛,土地的微凉,都不是辨别时间有没有流淌的证据。头发变长,身体生长,从初中到高中,搬了几次家,生命中的亲人的离开,朋友渐渐将自己遗忘,思想也逐渐成熟,已不可阻挡。生活在时间的洪流中,不断地得到与失去。想阻止时间,因为无力面对现实,还是对过去美好的渴望。对自己如何之渺小的伤感使他闭上眼睛。
      “别坐在地上,多脏。”
      连滚带爬的站起来,空渺紧张地环视周围。兴奋被心跳无限地放大,让他站不稳。
      “……佳山?”小心翼翼的询问没有得到回答,空渺眯起眼睛。四周还是寂静,风听懂了他的渴望,停下来倾听。晦暗的丛林中越深越透出神秘的幽静。
      幻听?空渺站直后低下头。然而落叶被踩碎的干脆响声勾起他的脑袋。树后面站出的人影像一记闷拳打在他胸口。
      衣衫虽破却很干净,一张20岁左右的面孔,竹竿一样的身材。光着脚的戴佳山仍站在树后面,望着空渺,脸上表情如果那也算笑,老巫婆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了。
      比言语更快行动的,是空渺的眼泪。他恨死了这么没用的自己,使劲吸着鼻子。
      “哎呀。”佳山走过来,“怎么,看见我就想哭。那以后不见你了。”
      微笑的佳山伸出手,却被空渺一拳打了个趔趄。
      “干嘛啊?年龄见长,暴力也见长。”
      “没。”控制好情绪的空渺擦干净鼻涕,“很久没见,表示问候。”
      “跟谁学的。哪个大人这么教坏小孩子。”
      哼了一声,说:“没有比你更坏的大人了。我现在没有大人管了,怎么办。”
      “我这么坏可不能带坏你啊。”
      “那你就让我这么自流?”
      又往后退了两步,佳山不再看空渺:“我又没有办法。”
      “算我求你了。”空渺走上前,“求你管管我。跟我回去。”
      “去哪里。这里挺好的。”说着佳山绕到空渺身后,“坚强不在,你也成年了,还要我做什么?”
      “外公走了,你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朋友?难道只有你会关心我?在你眼里我那么可怜吗?”佳山扯开嗓子,“程空渺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以前只有坚强,以后也是!”
      空渺没有转头去看,他怕气势上软下去。
      “我知道外公……”说到一半佳山握着把刀走到他面前,“你干嘛干嘛?!”
      狠狠笑了一下,佳山拉起空渺的手,四只手握着刀刺进了佳山的身体。
      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血,没有伤痕,佳山还站在那里,表情没有变化。
      “看见了吧。”佳山松开手,刀掉在地上,“还不离我远点。你以前是小孩子,现在怎么也成年了。害怕了吧。”
      全身发抖的空渺瘫坐在地上,耸拉着脑袋。佳山说着“快走”“别回来了”之类的话,走回了树林里。空气凝重,同时因为太阳西斜,树林的温度变低,寒意从地表腾起,淹没所有。四周没有活物的声音,甚至没有风声,万籁俱静。
      冷到发抖,空渺颤抖地想从地上爬起。手摸到坚硬的物体,拾起一看,月牙形的尖刀泛着寒光。他把刀收起来,沿原路返回家里。路上几次跌倒,脱力的感觉抽空骨肉,空剩下层皮,拖着他前进。
      终于到达房子的时候,太阳半只已经落入地面,半边天被红色的云覆盖,半边闪出了星星。舅母听见他回来,从饭桌边跳起来,张开嘴,像车突然熄火般顿了顿:“……空渺,回来了。快坐下吃饭吧。”
      舅舅阴着一张脸在抽烟。浪庭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看他们三个,走到桌边坐下。空渺先找到水龙头洗了手,然后回房间把刀藏进行李箱,再回客厅坐到桌边。这时舅舅才熄了烟卷,拿起筷子说:“吃饭!吃饭!”
      沉默的餐桌催不起食欲,不过空渺自早晨在火车站边的面包店里吃过一个面包后粒米未进,此刻狼吞虎咽。想到外公每天吃着这样的饭菜,他多咀嚼几次,艰难地咽下。
      “别这么狠啊。慢点吃。小心噎到。”舅母看着他心疼地说。
      装什么好人。空渺心里想着,可惜实在吃得猛,真的噎着了。咳了两声,放下筷子,跑到门外去吐。浪庭看的想笑,怎么跟怀孕了似的,可看到父亲的脸色,马上低下头默默吃饭。
      戴佳海很久没这么生气了。他恨自己的没用,被这么个小孩子玩得团团转,同时又因为自己理亏,不好发作。他平时算个老实人,在村子里攒了一些好名气,不然按他家的境况,这回拆迁补偿根本轮不到他们。这可是自己跑了好几趟村长家辛苦得来的,不能被这个小子破坏了。他努力压住自己的火气,低头吃饭。
      计划还在账面上,需要一步一步来。戴佳海对自己说,话混着米粒吞进肚子里。
      空渺抹着嘴走回来,却不再抬筷子。所有人都吃完了,舅母站起来和浪庭收拾了桌子,擦完整完,女人们回了房间。
      期间舅舅抽完了两根烟,熄掉烟头他起身走进外公房间,拿着一本笔记本回来了。往桌上一放,佳海坐在空渺对面。
      “你父母出了事故,然后你外公又去世。这半年,我知道,你的感情波动很大。可是人走了是事实,你要接受。”等着空渺的反应,没有反应,正如他所料。佳海继续讲,“那么,有些事,你看你也成年了,需要承担些东西了。这是你外公留给你的遗物,他去世时千方嘱托我们那一定要给你。”
      说着把本子推了过来。空渺没有看桌子,还是盯着他,似乎这样能让他全身着火或怎么样。佳海对自己说,忍着,快到重点了,快结束了,可是手还是抖了起来。
      终于,空渺低下头接过了本子。佳海松口气,咧了咧嘴。真是比哭还难看的笑。
      “还有。你看吧,这么多年,都是我们和你外公一起生活。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你外公吧,去世时只说了让我们把这个交给你,别的吧,你看,他也没交代……我们也不是故意占你便宜,你看你父母那么有钱,乡下这地方……”
      “他呢?”空渺突然说。
      “什么?谁?”佳海没反应过来。程空渺会说话?!
      “他。戴佳山。”空渺抬起头,“你哥哥,戴佳山。”
      很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佳海眯起了眼睛:“戴佳山?管他干嘛?”然后笑了,笑得让人胆寒,“你想要,就带他走啊。”
      戴佳海现在无比舒畅。一分钟前的紧张和不安统统被空渺赶走了。空渺对他说话了,而且千不该万不该把他的弱点暴露在自己面前。戴佳山是个不错的底牌,佳海想笑着给自己一个耳光,哈哈,笨蛋,在那么早没看出他们俩。
      换上另一张面具的佳海微笑着说:“我想你已经见过佳山了吧?他说什么了?”
      空渺低下了头。
      忍住大笑的佳海说:“他不愿意跟你走?你应该知道了吧,他不正常。这种人你要他干嘛?要不是他,我们家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他把身体向前倾,“老头子过世后我就把他赶出去了,怪物还是不要留在家里的好。”
      然后满足地向后一靠:“实话跟你说,我叫你来主要就是跟你说,这房子老头子已经给了我们,遗嘱已经写好,你不要再打它主意了。这里呢,不欢迎你,以后也不要来了。那个怪物,哼哼,你能叫走最好,不然,你也不要再来了。”
      佳海说完长长一通话,鄙视地看了空渺一眼,心满意足地回了房间。靠在门框上,他问空渺:“你就那么喜欢那个戴佳山?”
      空渺站起身,拿着本子回了房间,在佳海的注视下关上了房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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