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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名不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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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朔五年的日头过到一半时,很少还有人怀疑这年会是个灾年了。
北直隶一带早先就因着反常的天气误了春播时节;冰冻的黄河上游在暖春里比往年早了近半个月开河,下游齐鲁之地尚未来得及整修完河堤就整村整县的遭了水。万幸老天没再开什么大的玩笑,天灾到这田地便止住了,可眼看着误了农时,大渊半个北方的农田这一季断是没有收成。
荒了田,慌得却是人心。灾情严重的州府已经出现小批的流民,人数不众,可到底是个不好的讯号,地方官不敢隐瞒如实的报到朝廷。永朔帝是个守成之君,很是仁善爱民,金口一开不仅免了几地两年的赋税,还责成户部协调各个粮仓开仓赈灾,要南方诸布政使都清算各自辖区的库存,积极往灾区送救命粮。
此令一出自是百姓欢颜,个个称颂今上是上古贤君,户部各司的郎中却是大夏日里如坠冰窖,恨不能立时辞了这官去。
圣旨下来不久晋王府便有了动静。常言道“湖广熟,天下足”,大渊天下产粮的大省不过是江浙、湖广和四川,户部湖广清吏司郎中阮勋主动上书要亲赴湖广替皇上筹粮。户部郎中官不过正五品,他这举动若放在平常时候怕不会得众人一句夸赞,还要惹得言官骂他沽名钓誉,可在如今这时节言官看看这阮郎中晋王府旧人的出身都集体噤了声,百官心中都各自琢磨这究竟是晋王的授意,还是皇上在向朝臣展示他的决心。
阮勋的奏本递上去,永朔帝当日就准了,眼看已经过了半个月,阮勋人却还逗留在京师没有出发。原来又是言官出来提了异议,户科给事中上奏称各地府库经年未差账目多有不实,若是各仓都借着这次赈灾各自放粮,只怕会有人乘机平了账目,不若朝廷先一个仓一个仓的理清了这些年来的旧账再派人去。
此议于理字上着实错不了,却不是个做实事的想法,朝会上争辩了两日得出了个折中的方案,账要查,可也不用查得那么细,只以府为单位的清查,之下各州县的只需报个大概数目就可以了。永朔帝担心这事追的紧了急了影响北方民心,特意给地方上留了退路,各府二十年以上、两万石以内的账目差额均留档封存、既往不咎。
即便如此清算起各布政司的粮仓依旧是项浩大的工程,以阮勋的湖广清吏司为例,他们需要核算湖广大大小小五十座粮仓二十年的进出明细,且不提这些仓庾分属三十多个州县,仅每年各仓损耗一项都不是简单几笔就能说得清的。如此清算下去能赶在秋收开始前查完就算不错了,这马蜂窝是自己捅开的,阮勋认命的每日耗在桌前一笔一笔的记流水账,这半月他算明白过来,这是有人不想让他到地方上去,一心要把他拖死在京里。
缓过劲来的阮勋当日下了值便直奔了晋王府,晋王对他的这番见解似乎并不感兴趣,且问了一句“想出是谁不让你出京了么”就打发他离开。阮勋想不出的事情陆明尉倒是明晰的很,待得阮勋出了院子陆明尉方才开口,“殿下,这次曹国公拖住咱们不过是想卖南边一个交情,还请殿下做个决断,咱们究竟从何处下手,南边还是曹国公那边。”
晋王面色平静,一派平日里威严和善的样子,道:“这次时机难得,陛下是真想清清家底。罢了,再给他们半个月时间罢,你找几个人上个联名的奏本,到南边筹粮的人半个月后必须出发。”
军国大事于郑腾而言是每日跑腿的话头,对其他年轻人而言则是写文章的题目。谢堂洛有国子监的监生头衔,不用赶八月初的乡试,可时下的时务策论则是同旁的考生一般早早的开始准备,而眼下最应景的题目正是赈灾。
童恕这一日辩起这话题格外精神,他底子薄在学里进益远不及祁宇白,常觉羞愧之意,便有心在此道上挣回些面子。“这几日外面都说皇上下了旨意大臣拖着不给办,哼,不过是些村夫愚妇的想法,他们哪里知道朝廷也是有典章制度的,凡事都要按着规矩来。别的不说,昨儿我师父对我讲,三爷这段日子就为赈灾的事忙的下了值都不得回府,就连大少爷每日回来都乏得连去给太夫人请安的力气都没了。”
童恕似乎真是恼极了的模样,鼻翼一扇一扇的,祁宇白看他样子可笑,忍不住逗逗他。“我说童兄,成日间文谅文谅的喊的亲热,今日怎的又成大少爷啦?”
话一出口祁宇白便觉不好,简直是直愣愣的在戳童恕的痛处,想要解释,只被谢堂渺接了话头转了开去,“宇白,你素在蜀中,籍贯又是湖广,说说看南方真有那么富庶,能缓这几省的急么?”
有人解围祁宇白自是满心感激,只谢堂渺这问题难为住了她,憋楞了半晌抓着耳朵说:“能不能救急我是真说不上来,你这问题实在太大,我又不是先生,哪里能知天下事的。武昌府虽是我家乡,可随我爹离家时太小,武昌城是个什么样子我都说不清呢,只是在四川几年对巴蜀倒还有几分映象。”
祁宇白说来说去也没个章法,不过是讲“扬一益二”的繁盛和蜀锦的奢华,说到邻家普通人家大多能养上头牛时童恕惊讶的呼出了声,连自己正在生气的事也抛到了脑后。
“有头牛很稀罕么?”谢堂洛沉默了许久问到。
童恕张着嘴,指着自己脑袋,带着些夸张和激动,“我奶奶常念叨说她爹就是为了买头牛才把她卖到郑家来的,这故事翻来覆去我都快听烂了,你说一头牛值钱不!”
谢堂洛听了嘴里啧啧之声不停,“以前只知道牛是农户家里的稀罕物,没想到贵重到如此,”他冲谢堂渺扬扬下巴,说:“早知道这样,当初你不愿意买丫鬟的时候那钱还不如买几头牛回来喂着呐。”
以他二人的心意相通和谢堂渺的聪慧,兄长话刚到一半谢堂渺就知不是好话,挤眉弄眼要拦住他别说,可惜谢堂洛还未明白妹妹是个什么意思,倒欲盖弥彰的叫童恕先会过意来。
“谢姐姐,你也不用时时小意。我家就这么个出身,谁都知道,遮着掩着不过是骗自己罢了。不过你要信我,总有一日我会脱了这身皮的。”
小聚至一更过半四人方才散去,谢堂洛约了祁宇白第二日一起听京师大儒提点些经典。祁宇白还欲叫上童恕,谢堂洛立时将她拦住,笑嘻嘻的擒了她的手,“明日罢了还要找你给我多讲些各地世俗、时务的,就不误了他读书的时辰了。”
撂下童恕去听大儒讲书,祁宇白多少有些许愧对朋友的不好意思,可一细想又不觉得有什么,且心安理得、欢天喜地的跟着谢堂洛去了。
童恕一连几日在学里不见谢堂洛与祁宇白,知他二人有别的安排,自己便是跟了去也无多的益处,心里不免还是生了许多其他的想法出来,心思烦乱的书也读不进心去了。于是,学里散了弟子们两天假,童恕竟是歇了四五日还不曾上学去。
终是这日童恕愤懑不平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惹得他师父生了脾气,单摄钟爱这个心思精巧、办事爽利的徒弟,若不是真喜欢的狠了也不会随便允了他读书去。毕竟一个家生子的前途终归还是在府里的,而即便是单摄自己在学问一途上最多不过是给太夫人写个帖子就到头了,就是三爷的帖也轮不到他这个二管家来插手的。如今这个寄托了自己偌大期望的小子逃了学,成日间只在自己身边长吁短叹,单摄哪里有不生气的道理。
狠狠的将人骂过一回,却心软的不把缘由讲透,只说是童恕“麻布袋子绣花-底子太差”不肯求进益,把人赶回了学里。另边厢单摄绞尽心思的替徒弟寻了个解决“名分”的办法。
眼瞧着第二批由南边运粮的船队到了通惠河,京师里高涨的粮价每石略微的降了几文钱,日子也就到了八月二十七。
八月二十七乃是至圣先师的诞辰,就是宇文尚林这不甚全信儒家的人在这日里也不能免俗的叫学里弟子们大礼拜过孔老夫子。单摄早早的预备下几件平常却不失雅致的小玩意,正儿八经的递了拜帖,在这日晚间见着了宇文尚林。
一段不咸不淡的客气罢了,单摄指着童恕打趣道:“平时喝你一杯茶都是难的,今天是读书人的节礼,怎么,你个假读书人都不去给老师奉杯茶的么!”
童恕是个精灵乖巧的,听到师父让他给先生奉茶想都没想赶忙出外间沏茶去了。宇文尚林仍旧是微微笑着的样子,看向单摄的眼神里多了两分了然,笑道:“没这杯茶,难道我会亏了你徒弟不成?”
“不一样的。”单摄看宇文尚林没阻着童恕行动,便知宇文尚林默许了。
不一会儿功夫童恕自灶上回来,拘了晚辈礼躬身向着宇文尚林献茶,不想他一动作惹得单摄在一旁大骂,宇文却是笑得不住的抚掌。“跪下,还不跪下,哪里有站着给老师奉茶的!”单摄激动的几乎吼了出来。
到了此时童恕方才明白,原来师父让自己奉的这杯是拜师茶。被师父喊得错愕的表情在脸上僵了几舜,机灵如童恕这般的自然是欣然拜倒在地行了拜师的大礼。
磕完头立起身来,童恕还有几分发懵,只听得宇文尚林在一旁说,“正经算来我一生还未收过学生,这几年学里来来往往的弟子只能算是授课罢了。”
“师父终究是抵不上老师的,往后这孩子就靠先生照应了。”单摄说的诚恳,话间亦是颇有几分无力与无奈。
祁宇白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看着童恕拜了宇文先生为师,她心里有些活动,多少也有点羡慕的意思。犹豫着是不是也要正式认下这个老师,祁宇白当真认真的思量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喊童恕一声大师兄的别扭,怕宇文先生还嫌弃自己是个女学生,哪里有自己担心的理由的。不过瞬间思索,祁宇白秉着不怕吃亏的性子,趁着童恕拜师的场,就要跟着也行拜师礼去。
还未迈出步去,祁宇白腕上被人狠狠握住,力道直紧得让她闪躲着跃起半步,连忙伸手要去掰开。捏住对方手腕,祁宇白蓦然看清竟然是谢堂渺,诧异的抬头望向对面,谢堂渺眼里三分慌乱、五分紧张,剩下的情愫祁宇白看的并不真切。
在被注视的刹那,谢堂渺觉得自己仿佛轻声说出“不要”,她不知道祁宇白是不是真的听见。在一室之人皆是惊异的眼光中,谢堂渺恢复了自己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和缓轻柔的松开手,还甚是体贴的替祁宇白整了整袖口。冲众人微微一笑,谢堂渺含蓄的表达着对自己失仪的歉意。
目光最后停留到祁宇白身上,祁宇白看到了她的坚持与肯定。祁宇白不清楚谢堂渺在坚持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信任她。
祁宇白依旧选择相信自己在谢堂渺眼中读到的,不要拜宇文尚林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