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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下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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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母后~~」
小小的腳丫子輕踏,奔到了母親跟前。
「母后,你在繡什麼呢?」
母親慈祥的面容在眼前變得清晰。
長長的睫毛高揚著,隨即垂落。母親的眉微蹙。
母后是不高興了嗎?
為什麼…為什麼母后總是皺著眉頭,總是在難過呢?
「丞兒,緒兒。」
素手輕遞,握著兩塊一模一樣的素白繡帕。
「這兩塊素帕,你們一定要好好的保存著,絕對不能丟掉,知道嗎?」
白花的繡痕映在眼前,無比的鮮明。
小小的手掌把素帕捻在了手中,不解地抬頭。
「只要保存著這素帕,就等於看到對方…只有我們互不相忘、我們一家人才可以永遠在一起…」
母親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頭,溫言中盡是道不明的寵溺。
「永遠、在一起……」
他喃喃的重覆著,直到頭上溫暖的觸感消失,才發現眼前的秀眉垂目、珠釵錦繡都已在視界之中絕迹。
惟有那素白繡帕卻靜靜在躺在手中,在一片孤寂的黑暗裏、那惟一的純白讓人生懼,卻目不能移。
他吃力地奔著,使盡這幼小身體所有的力量。
彷彿在追求著什麼、卻連自己的目的地在何處也無法明白。
到底有什麼能執著的?有什麼可難過的?
正沉思著,他停下了腳步。
有一片淡紫衣裳在眼前飄過,虛虛渺渺,看不真切。
「緒…….?…緒,你沒事吧?」
「…………………………」
有人在叫他,他卻聽不見。
彷彿那聲音就像柄利刃,還沒傳進耳中,就已先割破了胸膛。
為什麼要執著,為什麼要難過…
為什麼……心會那麼痛?
他的手遞了上來,一如往常般,他要握住他的手。
無奈從那手心中,他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的溫暖。
一切依賴、信任、敬慕……由心而生,卻如鏡子般的碎裂,然後崩毀。
他要逃離這裏。只想馬上逃走。
不顧一切地、離開這崩潰般的折磨。
「不要叫我!!!」
他嘶吼著,聲音尖銳得彷彿要刺破自己的耳朵。
「你走開!!!不要過來!!!!」
「你不是我哥哥!!!你根本不是我哥哥──!!」
紫影在他跟前停頓下來,不再前進。
「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他看見了,當時他眼中那深切的痛。
「你這個魔物─────!!!」
拜託了,哭也好,罵也好,我也會好過一點。
偏偏你不恨、也不憎、
把所有的話自己默默承受、難道你以為你這樣,我會很開心嗎?!
紫影垂眸、轉身、舉步、奔出。
不曾回頭、亦再也不會回轉。
我恨你,恨你無論做什麼都自以為心安理得,
恨你為何可以走得坦然、
留下來承受一切的自己,卻是罪人。
近乎絕望的黑暗包圍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
劉緒睜開眼睛來。
抬眼,窗外只剩一絲細弧的下弦月,冰冷的光灑落。
又做那個夢了嗎?
劉緒覺得頭一陣疼痛,伸手去扶、卻發現不知何時臉上已一片濕漉。
「嘁…….」
他緊握了拳啐了一聲,不屑地轉開了頭去。
臉上的淚痕、他索性不去理會。
只有那細細白月,像是誰低垂的眼眸,內蘊千般愁緒說不清。
夜幕星稀,微光照不進庭院。
此時正剛剛敲過初更。
馬棚外依稀有風聲響,勁裝短袍的近衛頭子悄聲沒息地出現在夜幕之中。
「明知被敵人儇伺還能睡得如此心安理得,我該贊你勇氣可嘉、還是應該笑你自投羅網?」
棚裏那個被雙手反綁、斜倚在欄上的少年把眼睛睜開一道細縫。
「…自投羅網?」他諷刺地笑。
「就是你們的首領來了還休想抓到我,更何況是小嘍囉…」
他搖了搖頭,語中除了鄙視就是不屑。
「滾開。你那腳步聲沉得吵人,擾著我睡覺了。」
「你………」
近衛頭子恨恨地咬牙,猛地拔出劍來,抵在他額前。
「韓燕,你可知道…現在我要殺了你是易如反掌?」
「哼…是嗎?」
劍尖離眼前不足三寸,韓燕卻一點不懼,居然還笑得眼睛彎彎。
「殺了我,就算那位別扭小主子能不跟你計較、你那位『首領大人』恐怕也容不得你的性命了吧?」
看著虎鳴驟變的臉色,韓燕勾起唇,語氣卻涼如薄冰。
「當然了,你若是不怕淪落得像我一般形狀的話,你儘可試試拿我命去──只是……到了那個時候,天下之大,恐怕再無一人能保你性命呢…」
天上有雲朵飄來,遮擋住了只餘一線的盈盈白月。
馬棚裏本來微弱的夜輝變得更加黯淡。
「你…哼,反正你現在就只能倚仗首領對你的處處庇護!」
虎鳴恨恨說道,手中的劍在顫。
「我真不懂…為什麼首領要那麼賞識你…甚至不惜花費了兩年的心血、也非要讓你自己心甘情願地入我教…」
「哼,那樣的『賞識』我可敬謝不敏…」韓燕冷笑。
「我與你不同,那麼一點點的原則還是有的。要我韓司堂變成像你一樣半人不鬼、不男不女、鎮日只知窺人隱私的兔兒爺相公,你還是乘早殺了我的好~」
「休得污辱我教-!!」
虎鳴大怒,手中的劍不假思索,直取韓燕咽喉。
韓燕一笑,明明雙手雙腳被縛卻異常靈活,頭急往後一仰,以毫釐之差躲過了致命的一劍。
背一著地,雙腳立刻搶奪先機、往虎鳴手腕踢去,靴尖隱隱有閃光晃動,竟是履中藏劍。
虎鳴吃了一驚,卻不著慌,手腕一翻,「錚」的一聲響過,靴中暗劍被削成兩段,
尖銳的銀芒在空中旋飛閃動,映光刺目。
趁著這個空隙韓燕己一躍而起,身影在空中急轉,被反綁在背後的指尖一彈,斷劍化作暗器向虎鳴疾飛而去。虎鳴情急下旋身閃躲,待得反應過來時,臉上已被斷劍劃破一道口子。
踱過天際的夜雲漸散,細細白月再度探出頭來,微輝撒滿遍地。
韓燕倚著木欄,落回原地。有如流瀑一樣的黑色長髮隨著主人的動作飄落,絕麗無倫。
微弱月華下,虎鳴臉上的傷口並無流血,劃開的口子裏卻是與外表完全不同的、白晢異常的細肌。
韓燕了然地一笑。
「你……」虎鳴又驚又怒地看著他,目光像是要把韓燕輾成兩段似的狠惡。
「我怎麼啦?看你這樣子、莫非是想再打一場?」
韓燕眯起了漂亮的雙眸:「不過…下一次破的可就不是人皮面具,而是你那張拿來當飯吃的、花容月貌的臉蛋兒囉?」
「哼!」虎鳴咬牙狠狠哼了一聲,用袖掩著臉,身影迅速隱沒在夜霧之中。
韓燕目送著虎鳴走遠,才敢轉頭回來,背倚著欄杆微微喘著氣。
神色掩不住微慌。
開什麼玩笑?現在夜嫣教怎麼變得連嘍囉都那麼厲害了?!
胸口一陣發悶,他想要苦笑,卻有鮮血沿著唇邊流淌下來。
果然、今日還是太勉強了嗎…
夜空上有細細月光,韓燕微微閉上了眼,然後睜開。
地上依稀有微光一閃。
是剛才那截斷劍嗎?
韓燕抱著這樣的念頭,順著微光看去,在那截斷劍之側卻落有一物,似乎是一塊黑沉沉的玩意兒。
借著月光,看得上面有幾個似乎是雕上去的字。
侑王近衛兵長虎。
侑王……
韓燕頓了一頓。
待他終於反應這兩個字是什麼含意後,發呆的時候更長了。
「什麼嘛,原來那傢伙真的是王爺啊…」
剛才與他交手的那夜嫣教眾…似乎就是那王爺的近衛吧?
很好,怪不得夜嫣教可以在這大漢國土肆意橫行無惡不作,敢情連那王爺都成了夜嫣教的兔兒爺相公了?
難怪人說漢運那麼衰,現在他看就算沒有什麼三分天下,挾桃子以令煮猴什麼的,這漢朝也差不多該完蛋了~。
他翻了個身,正準備繼續睡,白天侑王的怒吼聲突然在腦中毫無徵兆地復蘇。
『你以前在平陽做過什麼本王不管!但現在你竟敢三番四次戲弄本王,別以為就這樣可以算了!』
奇怪…
「難道那傢伙不是夜嫣教的人?」
他又翻了個身。
算了,無論是不是都跟他沒有什麼關係吧。
他索性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縷縷長髮隨著他的動作,染滿一地雪月。
時已中夜。
微風搖,院中花木隨之起舞。
虎鳴被劉緒叫住的時候,正看到年輕的王爺從房中踱出來。
「王爺無事麼?」
看到劉緒手扶著額,臉色煞白,虎鳴微訝著詢問。
「…本王睡不著。」
劉緒把頭撇到一邊去,顯是不想多作回答。
「虎鳴,本王今早押回來的那個犯人怎麼樣了?」
「回稟王爺…」近衛頭子躬身。
「屬下片刻之前巡察過,犯人被關在馬棚之中,沒有多大動靜。」
「是嗎,」劉緒這才頗為得意地一笑。
「我要去看看,你帶路吧。」
「這…王爺,這恐有不妥…」
「哼,本王難道還怕他會吃了我不成?」劉緒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讓開,你不帶路的話我自己去。」
「王爺!」
近衛頭子急忙跟了上去。
「王爺千金之軀,何必跟一個嘴巴厲害了點的犯人一般見識?目前要務,我們應當盡快找回失蹤的糧草和兵士才是…」
他話到一半住了口,只見劉緒突然皺起了眉,用手輕扶住了頭。
本以為自己會被他斥責一番,卻見劉緒搖了搖頭,扶著園中的石桌坐了下來,狀甚疲累。
「這次你說得沒錯…」
劉緒低頭沉思著,不久卻復又抬起了頭。
「說起來…你還沒告訴本王,那天怪風襲擊大軍時,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是,王爺。」虎鳴頷首。
「當日屬下被怪風吹下崖去,失去了意識。待得醒過來時,竟發現身處崖邊一叢灌木之中,因此保住了性命。」
「沒有看到其他兵士和糧草了嗎?」劉緒皺眉。
「稟王爺,沒有。屬下在脫險後沿崖四周察看,也不見有絲毫人跡,只好…」
他頓了一頓:「屬下不知王爺尚在棧道之中,當時一心只想著到城中求援,沒想到那麼多…」
他一撩袍擺,跪了下來。
「屬下自知失職,請王爺降罪!」
劉緒不語,只看著園中一池春水出神,似是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王…」
虎鳴想開口,卻只聽得劉緒輕歎一聲。
「…罷了。」他轉過頭來。
「虎鳴,這幾天你替本王打聽一下糧草和兵士的消息,若是真能順利尋回,本王淮你將功補過。」
「可是…」
「起來吧。」劉緒擺了擺手。
虎鳴頷首,正欲站起身,忽聽有腳步聲急至,一個司炊小厮向兩人奔來,邊跑邊喊。
「兩位官爺!兩位官爺!!不好了!!」
「哪裏來的奴才,竟敢對公子無禮!」
虎鳴正要拔出腰間佩劍來,劉緒對他使了個眼色,讓他住手。
「官爺!!奴才剛才從外間回來,發現整個仙士驛館的人都不見了!!」
「荒謬!」劉緒拍桌而起。
「豫州仙士驛館內有數百仙士,怎麼可能說不見就不見了?!」
「可是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啊!!」
小厮慌張地喊道:「而、而且!!剛才小的還在炊房發現了、發現了──」
劉緒皺眉,一把推開了還在結巴的小厮,俓自往炊房走去。
虎鳴拔出佩劍緊跟在後。
炊房中漆黑一片,卻隱約有些微火光從角落傳來。
劉緒走過去,在板壁上輕輕一推,木壁竟應手而開,現出一個只能容一人通過的窄隘石階。
「王爺小心。」
虎鳴低聲提點,劉緒點了點頭,沿著石階緩慢往下走。
過不多時,眼前出現了一個異常廣寛的地下石室。
雖是夜間,室內卻燈火通明。
奇怪的是,雖是如此偌大的空間,此刻卻幾乎空空如也。
劉緒從地上撿起一物,定睛一看,卻是一張黃色封條,上有洛陽太守的官印蓋章,還有「建安拾玖參月初陸」的字樣。
「三月初六,那不是…我們從洛陽出發的那天嗎…?」
劉緒此驚非同小可,任由手中的封條從手中滑下,飄落地上。
「王爺你看!」虎鳴走到室中央,抓起了一把粮秣。
低頭一看,石室中幾乎遍地都散落著類似的東西。
「我就說大白天的哪來的怪風,原來真是那幫仙士攪的鬼!!」
劉緒握緊了拳,恨恨地說道。
「虎鳴,他們大慨還跑不遠,我們快追-!!」
城外風急,馬嘯西風。
南郊依稀點點螢火。
「喂!你們怎麼都走不動了?!」驛館館長在前頭大喊。
「無論如何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這批糧草運出城,不然──」
「可是館長,為什麼我們突然得…」一名仙士在後面大吁著氣,放下了糧袋。
「這麼長的路,咱們又沒有那麼多糧車…抱著糧草用腳走的話,該到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廣陵啊…」
「不要抱怨!總之快走!!」驛館館長催著。
「累死總比人頭落地強!」
忽聽馬蹄聲韃韃,身披錦袍的年輕王爺在遠方急追風馳而至,怒吼聲遠遠傳來。
「留下糧草!!」
館長被這麼一喝差點沒嚇破了膽,顫抖不已,尤自語不成聲地催促著。
「你…你們還…還不快走!!」
一邊說著一邊跨上馬匹,自顧自逃命了。
「別跑!!」劉緒迅速從腰間拔出了劍。
「大膽仙士,留下命來!!」
館長沒命地鞭韃著馬匹,倚仗著與侑王馬匹之間的數十丈距離,只盼能逃得一時是一時。
就在雙方追逐不休,僵持不下時,幾乎暗不見光的官道上忽然驚芒一現,一道靈氣從旁偷襲,把驛館館長擊落馬匹。
劉緒吃了一驚,趕緊勒住了馬匹。
虎鳴在他身後也下了馬,拔出佩劍護住劉緒身側。
就在館長倒在地上哎唷呼痛的時候,身旁樹叢中也紛紛有靈芒激射而出,一時之間,銀芒織結成一道光網,映黑夜如同白晝。
「嗚-!!」劉緒禁不住揮袖擋住了刺目的光芒。
虎鳴不發一語,雙眼緊盯著樹叢中的動靜,彷彿只有一有人奔出,便要做好以一敵十的準備。
待得光芒稍散,定睛瞧去,之前的靈芒漸漸收為一張似是銀色絲線織成的巨網,把正要逃走慌作一團的數百仙士盡數困在其內。
「虎鳴,這到底是怎麼回…」
劉緒正皺眉欲問,忽然光芒又再暴漲,一群身穿紫袍的道人從中現身出來,大慨是只有十餘之數。
為首的紫袍道人頭頂著高高的道冠、低垂著頭,恭恭敬敬地走到劉緒馬前一齊躬身拜下。
「貧道左平,參見侑王殿下。」
「你們是什麼人?」劉緒頗不耐煩:「是與豫州驛館的仙士一伙的嗎?!」
「呵呵,侑王誤會了…我們乃是真平道人。」紫袍道人說著,抬起頭來。
「貧道不才,正是真平道尊首徒左平。此次前來,是因為洞悉了豫州驛館私奪軍糧的事情、特意前來幫助王爺的。」
「真平道?」劉緒哼了一聲。
「本王長這麼大,可從未聽過有真平道這一個派別,你可是在戲弄本王嗎?」
「王爺請暫且息怒。」一旁的虎鳴突然開口。
「不管他們是何流派,既然能把豫州的叛亂仙士一舉擒住、想必不是在為難我們。」
「哼……」
劉緒在馬上睥睨了眾紫衣道人一眼,終是沒有再查究下去。
勒轉了馬頸,他把目光轉移到被困住的豫州仙士和糧草身上。
「本王要點清糧草數目,你們把那網子收起來罷。」
「遵命。」左平道尊叩首,笑容中有些許的得色。
他一彈指,銀絲織成的網子像是突然破散了似地四分五裂,卻又在接觸到豫州仙士時飛快齊聚,眾多仙士們竟一個也沒能逃脫,全數被銀色絲線綁倒在地上。
劉緒微微驚訝,隨即轉頭滿意地一笑。 「想不到你們辦事倒是爽快。」
他一按馬鞍,跳下馬來。
「若之後能成功尋回三萬兵士,本王一定重重有賞!」
「侑王謬贊。」左平道尊語氣雖謙,表情卻已掩不住喜出望外。
他乾脆對身後一招手,身後眾真平道士紛紛站起。
劉緒快步走上前,揮劍挑開了一個倒在仙士身旁的糧袋,點了點頭。
「虎鳴,你到那邊去看看,務必點清糧草是否都在這兒。」
他指了指一旁用麻布蓋著的糧車。
「是。」
虎鳴應了一聲,掀開了麻布正要搬開糧袋查看,卻忽然頓了一頓,轉過頭來。
「王爺,這裏好像有點不妥…」
「怎麼了?」劉緒不耐煩地走過來,緊皺了眉。
「真是沒用,查糧這麼簡單的事情也做不好嗎?」
像是已經不耐把每個糧袋打開似的,劉緒揮劍斜刺,直接將糧袋削開了一個口子。
「王爺等等!!」虎鳴急忙喝止。
話到途端,被削破的缺口中有緋紅霧氣捲涌出來,眾人還未反應過來,站得最近的侑王和近衛頭子已被掩遮在內。
「什麼?!這是…!!」變故突生,左平道尊大吃一驚。
「是毒煙!!是毒煙!!大家快退啊!!」
真平道眾爭相大嚷著要避開,卻是快不過迅速彌散的煙霧。
霧氣中一陣膩人的甜香侵入鼻腔,聞之全身酥軟,哼也不哼便失去意識倒下。
一時之間,紅霧紛散遍野,令人難耐的靜寂籠罩了百里夜空。
為煙霧所隔絕的空間、漫目景色消弭,只得那魅惑人心的嫣紅、憑空嚙噬著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
倒在地上的虎鳴,不動聲色地睜開了雙目。
眼前盡是目不能視物的紅霧,他卻渾不在意,就這樣站了起來。
「王爺?」
他憑著記憶,冷眼審視著侑王倒在地上的位置。
耳邊仍是一片靜寂,沒有任何的回應。
「侑王殿下?」他又喚了一聲,卻仍是聽不到有人回答。
他這才安然地一笑。
伸手至臉上輕輕一抺,臉上肌膚如碎散殘花,破敗地落了下來。
指尖到處,高高束起的冠一分為二,滿頭柔絲披落肩上。
被髮遮擋著的臉有眉目如遠山脈脈、顧盼流轉,襯著頰旁纏繞的紅色印記,生出一種異樣的妖嬈。
「侑王劉緒,你可不要怨我…」
他殘酷地勾起唇。
「現在,你就只能帶著你的愚蠢、你的無能,跟你本來的人生告別了。」
他伸出手,掐住了劉緒的脖子。
動作極慢,像是在碰觸滿地破碎的瓷器似地,生怕只要一不小心,便要割破了自己的指頭。
對方竟還似是一無所覺似地,任他作為。
虎鳴笑容又加深了幾分,正要手上加勁,
竟覺四肢忽然被一物纏住,靈活得像是小獸,觸及身子卻冰涼無比。
他大驚之下,急忙放開,正想拔劍把纏繞身上的異物削斷,身後破風之聲作,竟是一柄長劍襲來。
虎鳴手腳受制,身手雖大減折扣卻並不至於無法還手。
他騰出左手握劍斜揮,兩刃相交。
「錚」的一聲,響徹夜空,彷彿把纏繞身側的紅霧屏障切開一個缺口。
夜空在眼前一瞬明亮,隨即又復黯淡。
一招過,虎鳴雖已是察覺出對方並不真是個會家子,心中卻暗暗驚疑。
這武功家數…莫非…
忽聽上空傳來聲音,忽遠忽近,聽不真切。
「劉緒!你不要跟他糾纏,他武功極高,你和我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這個不用你說!」
這次聲音卻是近在身側。
說著,紅霧中劍光舞動,將虎鳴逼退兩步。
一腳踏處,只覺涼滑無比,像絲線般的銀網像是自己有生命般,一重一重把虎鳴緊錮在內。
恰來夜風陣陣,將紅霧吹散。
朗朗夜空下,韓燕手執銀網一端,站在樹梢上,笑意吟吟。
再看地上,剛才被抓住的卻竟只是一名倒地仙士,哪裏是什麼侑王。
真正的侑王劉緒早就佇立在身前,長劍疾刺,劍尖凝在了虎鳴頸間。
「你…你怎麼還能站著…難道你沒有中『紅嫣醉』的毒?」
虎鳴大驚著想要掙開,無奈這絲線竟似是仙家寶物,纏人得緊。
「嘿嘿,羊毛出自羊身上,解藥當然也是從你身上“牽”過來的,又有什麼難呢~」
韓燕笑著躍下樹來,直到落地時樹稍竟沒有一絲搖晃。
「怎麼?劉緒小子,看我又救了你一命了吧?」
「你給本王閉嘴!」
劉緒額上青筋跳躍。
「剛才到底又是誰偏趁本王心情不好、外出散步時兔兒爺前兔兒爺後的嚷嚷!這件事本王絕對不會就這樣算了~~!」
「嘁,下樑不正上樑歪,誰又會知道你居然是正常的…」韓燕翻了翻白眼,聳了聳肩。
「虧你還長了那麼一張兔兒臉…」
「囉嗦!!你再說一次!我把你扔到豬圈當豬糧!!」
劉緒氣到發抖,指著虎鳴的劍尖也就跟著發抖,明晃晃的上下左右蕩樣著好不危險。
「哼…哼哼,原來如此。沒想到堂堂侑王,居然跟一個低賤不堪的重犯串通一氣…」
虎鳴目光深寒:「此事如果傳到朝中,不知百官和皇上會作何想法。」
「這可過獎。我再低再賤,也只能遠遠對你甘拜下風呢…」韓燕回了一個冷眼。
「真是可惜啊,明明是虎豹騎出身,那麼一個前途無量的大好青年,竟然因為得罪了朝中權貴,被他們雇來的夜嫣教陷害、打落天牢…後來為了保住一條命,還自甘墮落加入夜嫣教…」
「你、你怎麼會知道…」虎鳴攸然變色。
「事情倒是不難猜。只不過劉緒這小子既然知道上半段,下半段呢…也就順理成章了不是嗎?」
韓燕勾起唇,滿是笑意中的眼神中卻是冷冷的諷刺。
「後來夜嫣教首領將你玩膩了,又經不起你的死纏爛打,乾脆便利用出身虎豹騎的你,替他們收集朝中情報、以利他們去幹那種收了銀兩去把權貴眼中釘清除乾淨的勾當…」
「你胡說!!沒有這事情!!首領他……」
虎鳴似是被激怒了,拼命地掙著身上的銀網,恨不得讓韓燕那張涼薄無比、卻句句是實的嘴從此合上不說話。
「你既然藏身宮中要收集情報,背後就必須有個穩固的後台。說到朝中身份最高,權力最微的人…呵,恐怕也沒有第二人選了。我說得對不對呢?」
他故意頓了一頓,眼睛一轉,不經意地瞟了劉緒一眼,毫不訝異地看到侑王眼中殺人的兇光。
「不過可惜了,你們想找一個礙不到夜嫣教計畫的主子,似乎是找錯了人呢~虎鳴…哦不,」
他笑著更正。
「應該是夜嫣教縶使,馥冥大人才對。」
「韓燕,你還敢說!」馥冥咬牙切齒。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跟侑王通風報信,侑王現在已是我教囊中之物,又豈容你們在這裏囂張!」
「哼…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本王直到今夜才知道你的底細?」
劉緒像是聽了一個有趣的笑話似的,頗有興味地笑了。
「我告訴你吧,馥冥,你今天所以會敗在我的手下,不是因為你低估了我的能力,而是因為你高估了我對你的信任。」
「本王早就已經說過,除了自己以外,我誰也不信。」
馥冥動搖的神色照進了劉緒眼裏,換得滿目鄙夷。
「雖說本王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你,三萬兵士和糧草在殘道憑空消失、連一個人一顆米也不留,這件事情雖然很令人懷疑、但我寧可懷疑到豫州仙士的頭上,也不會首先想到你。」
「可是,你在一切發生之前,就已經為自己留下了明顯的破綻。」
劉緒伸出手,指著馥冥腰間的佩劍。
「侑王近衛的佩劍每一把都是鄴城工匠精心打造,一旦遺失、就再也無人能打出一把一模一樣的來,這個你應該比本王更清楚才對。」
馥冥睜大了眼睛,這才一臉恍然。
「據我所知,真平道本來早在六年前就被人剿滅,直至近年三都開始擁重仙士,舊日的真平道眾才開始重新聚合。」
韓燕說著,目光斜向了不遠處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紫袍道人。
「真平道尊的徒兒左平年少氣盛、野心極大,聽說侑王劉緒帶著兵士和糧草前往鎮災,於是設計把兵士和糧草用仙術劫走,再把糧草放至豫州仙士驛館,試圖嫁禍他們然後再搶回歸還,妄想籍此可以挽回真平道的舊日名聲…
如果沒有你們夜嫣教的話,這場鬧劇或許會就這樣結束也不定…」
「可是,早在真平道動手之前,就已經被你所察知,並且打算將計就計,待本王和真平道兩敗俱傷,夜嫣教就可以漁人得利,利用糧草的事情脅逼本王入教、為你們所操控。」
劉緒冷笑。
「你自作聰明,先是在棧道上做了手腳、再把佩劍插入石壁將本王救至對崖,讓自己不致於被真平道連同兵士糧草一同被擄了去,事後卻順手把自己的佩劍從石壁上一同帶走…」
「所以、當我脫險後,在豫州第一眼見到了你,便斷定此事肯定與你脫不了干係。」
「不可能……」馥冥皺著眉,尤自一臉不信。
「既然你曾經懷疑過豫州仙士,後來又是如何認定豫州驛館是被無辜嫁禍的?」
「你是白痴嗎?」韓燕笑出聲來。
「豫州鎮那麼多客棧,就算你沒有錢,只要亮出侑王近衛的腰牌子、比較有權勢的富賈人家說什麼都會讓你進去,你又何必偏偏選上主子最討厭的仙士驛館呢?不用腦袋去想也知道這肯定有問題!」
劉緒點了點頭,橫了他一眼。 「你腦袋倒是不壞。」
「謝了,但我可不想被笨蛋誇聰明。」韓燕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你!!」
劉緒強壓著怒氣,再度轉向了馥冥。
「馥冥,糧草和三萬兵士到底在哪,你最好給本王交待清楚,不然──」
「不然如何?」馥冥突然低笑數聲。
「侑王劉緒,你可有認真想過,若是今日你以手中的劍殺了我,會有什麼後果?」
「什麼意思?」劉緒皺了眉。
「在你身後站著的人是怎麼樣的底細,你既然敢與他合作,該不會是不知道吧?」虎鳴冷笑。
「這個人…他可是恨不得你去替他殺了所有夜嫣教的人,你若是殺了我,是正中他下懷、卻害苦了你自己。」
霧靄沉沉中,似有陰霾在韓燕的臉上一閃而過。
「你既然知道我教要利用你在朝中的地位作後盾,收集情報、自然也應該知道我們無論如何都要保你一命的理由。」馥冥閉上了眼。
「或許我潛伏在你身邊多年是為了我教的目的,但我們在曹營眾多刺客手下一次一次地保你性命、這也是不爭之實。」
劉緒緊握著手中的劍,看起來雖然不服,卻也無話可辯。
「今日你若決意要跟我教劃清界線自是可以,只是失去了我教的庇護,往後在鄴城皇宮中想要用各種手段讓你死於非命的人、哼哼,侑王劉緒…你難道又能一一避過嗎?」
馥冥看著劉緒,目光中竟泛出些許憐憫之意。
「…這樣下去,別說是尋回兵糧,恐怕你還沒有回到皇宮,便已倒在路上、客死異鄉了。」
「閉嘴!!」劉緒怒聲截斷了他的話。
「本王要怎麼活下去不用你來教!」
「是嗎…」
馥冥笑,彷彿是藏在骨子裏的柔媚,不若女子的婉轉,看著卻讓人一直酥到心窩兒去。
妖嬈如纏絲,以縶其人。果真一字無差。
「那麼王爺殿下、我們便來賭一賍吧。到時候輸掉的若是你自己的性命、也可不要怪我…」
遠方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劉緒愕然轉頭,卻見有煙火映亮了遠處正微微漸白的天際,
散落的火光、如淒涼碎散的落花、艷紅似血。
「這是夜嫣教告急用的煙火…該不會是──」韓燕睜大了眼睛。
「馥冥,你──」
他急忙轉頭,只見馥冥臉現驚訝神色,矮身一腳踹歪了劉緒手中長劍,旋即轉身一掌往韓燕天靈擊落,逼他鬆開抓住銀網的手。
「唔!!」
韓燕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有反抗的餘地,急急往旁一避,
用上了五成功力的一擊打上肩膀,將他推落地上、吐了一口鮮血。
待劉緒急忙反應過來發生何事時,馥冥已連人帶網的逃了。
「嘖,難道說夜嫣教中發生大事,讓這傢伙不得不撤退了嗎…」
劉緒咬牙,卻突然驚覺過來。
「難道是那真正的糧草在夜嫣教手中…官府已經尋到了?」
韓燕扶著樹杆坐了起來,難受地調息著、搖了搖頭。
「不…夜嫣教與官府勾結甚多,即使是命官…也要忌他們三分,哪還會有不知好歹的敢去動夜嫣教的東西。」
「那還會是什麼,」劉緒不耐煩。 「孫吳水軍難道還能北上來搶糧不成?」
「我怎麼知道,你那麼想找回糧草的話,自己去看看不就是了?」
韓燕白了他一眼,沾血的唇邊笑得有點有氣無力,卻仍無損其十足涼薄的口氣。
「只是不知道就這樣回鄴城、和孤身闖入敵方巢穴,哪個你會死得更快一點罷了~」
「你…你給本王住嘴!不淮說話-!!」
劉緒剛剛鬆弛下來的神經瞬間被「啪」地扯斷。
這個人的嘴究竟是用什麼做的!他最最不想提的話題,他偏要若無其事地說出來~!!
要不是看在他受傷的份上,早把他砍了,讓他下去陰曹地府把鬼都統統氣活過來。
日頭將起的天空,漫著一片困倦似的暗藍顏色,紅色的煙火不知何時己連影兒也尋不著。
「無論如何,算是托了你小子的褔,想找的人似乎已經找到了。」
韓燕撇過頭,一頭黑色長髮隨著晨風輕舞。
「真沒想到把你小子從崖下撈上來…咳咳,倒是因禍得褔呢…」
「喂,你站住!」
劉緒看他似乎調息未畢便要起身欲走,急忙開口。
「你…你明明是個通緝犯,該不會以為就立了那麼點功勞、就能在本王面前公然越獄了吧!」
「那你是想怎麼辦,就這樣把我押到敵人的大本營嗎?」
韓燕停了下來,卻沒回頭。
「聽了馥冥的話,難道你不怕我反過頭來利用你對付夜嫣教?」
劉緒本是有什麼話想說,卻被硬生生打住。
「呵呵,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你要將我押回京去與否,其實也沒有什麼差別。」
韓燕仍是背對著他,不知為何,那略顯單薄的少年身子,竟生出幾分淒涼。
這個人…看起來大不了他幾歲,既不是什麼權貴出身,也不像是有多高的才能武功。
他以前與夜嫣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劉緒低頭沉思。
「過了今天晚上,一切結束…到時候,你要怎樣、都沒人阻你。」
斜陽從樹叢中探頭出來,刺得劉緒眯起了雙眼。
晨風寂寂,遍地只餘殘布映映,中有修道仙者百餘。
只不過,飛升倒是沒有,卻紛紛醉落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