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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走出乡间的少年 ...

  •   十五岁那年的那个夏天,肖添力的命运发生了转折。

      在此之前,肖添力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年。与村里小伙伴所不同的是,他没有爹。知道秦香莲的故事吗?这个故事,在哪朝哪代都有自己的版本。添力的娘就是现代版的秦香莲。她在侍奉公婆,养育儿女数年之后,被她那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工作的丈夫抛弃了。民间故事中,喜新厌旧、忘恩负义的陈世美,终被嫉恶如仇的包老黑给砍下了他罪恶的脑袋。大快人心之后,秦香莲带着一双儿女悲悲切切地退出了人们的视线,没有人知道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而现实中,“陈世美”在城里重新成家了,过着他曾经一心向往的城市生活。而“秦香莲”却与她的一双儿女们相依为命,在人们同情、怜悯夹带着轻蔑的目光下,继续过着他们贫穷而无望的日子。

      直到,这一年的夏天的快要结束的时候。

      那天的傍晚时分,太阳慢慢收起了那火辣辣的劲儿,下山了。被烤了一天的土地不再那么炙热了。田野里竟然有了一丝久违的凉风。这正是农民干活的好时候。添力的娘却一反常态,将地里的活收拾了一下,对添力说了一句:“今天家里有点事,我先回去了。你把这块地弄完了,也赶紧回家去吧。”然后,娘喊着妹妹添香,一起走了。

      娘回家的时候,添力正背着一桶农药,给棉花地里打药。今年夏天的雨水多,天气格外闷热,棉花枝子上的棉蛉虫总也杀不完,杀了一波又生一波。添力整个夏天都在给棉花打农药,自己也被农药的味道熏得麻木了。

      给地头的那块棉地打完药,添力看看天色还早,又在药桶里配了些药,想趁着天凉快,再把剩下的那块地的药也打了,要不明天还得再背一回药桶。干到一半的时候,添香沿着田埂跑了过来,对添力喊道:“哥,咱爹回咱家了。咱娘要你现在就回家去。”

      “谁?谁回咱家了?”添力没听明白,追问了一句。

      这时,旁边的那块地里有人插话了:“添香,你说谁回你家了?”问话的是同村的小扁。

      “是俺爹,俺爹回俺家了。”添香兴奋地回答道。

      “哟,你爹啊?那可是稀客呀。” 小扁好奇地问:“你爹怎么想起回家来了?他不是和你娘离婚了吗?”。

      他回来做什么?添力也有些意外。添力对爹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爹从城里回来,要和娘办离婚。娘哭哭涕涕地不肯。爹十分不耐烦,冷冷地说:“你哭也没有用。这婚是肯定要离的。我们俩分开了这么多年,早就算不上是夫妻了。我以后是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你要是硬不离婚,那就这么拖着。我在城里照样可以找女人。你要是离了,对你也没有多大损失。这两个孩子,我照样会管。我以后会给你寄钱回来养他们。”后来,添力的舅舅做主,让娘和爹离婚了。在家里,娘最听舅舅的话。村里的人传说:爹用钱收买了舅舅,让他说服娘离婚的。

      爹和娘离婚那一年,添力十二岁,添香九岁。从那以后,添力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爹。也是从那时起,添力开始长大了。他明白:他没有爹了。家里没有其他男人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

      添力没有追问添香:爹这时候回来干什么?添香不太可能知道。但是想必娘是早就知道爹今天要回来,所以,才早早地收工回家了。添力只是对添香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我给这块地打完药就回去。”

      添香走后,小扁饶有兴趣地找添力说话:“添力,你爹可有好几年没回来了吧。”

      “嗯。”添力敷衍地答道。

      “听说你爹在城里又娶了一房,是真的吗你见过你二娘吗?”小扁又问。

      “我不知道。”添力不想和小扁再继续这个话题,背着农药桶走到远处去了。

      添力的爹名叫肖平生。在添力的印象里,爹和村里的其他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他原来在家的时候,就不屑于干田里的农活。在生产队里,别人都靠干农活挣工分。连年少的添力,也会在农忙假期的时候去田里捡麦子挣点工分。但是添力的爹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他靠教书挣工分。一九七七年,爹成了□□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上大学以后,爹就极少回村了。毕业留城以后,他就回村和农民妻子离了婚。

      爹娘这桩离婚案,当时很是轰动了一阵。爹被的村里人骂得体无完肤,他的名字几乎成了忘恩负义的代名词。与此同时,在对添力母子三人的遭遇表达自己同情和怜悯的之外,村里人有意无意地显示着他们在道德上和情感上的优越感。添力讨厌村里人把他家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更讨厌被大家当作同情的对象。当然,他最讨厌的,还是他那喜新厌旧的爹。

      现在爹突然回来,这无疑又引起了大家对他们家的兴趣和猜疑。

      那天,添力还是按原计划的给村南的两块棉花地都打完了农药。这才背着药桶回家。添力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路上遇上的人显得比平时热情多了,远远地就和他打招呼:“添力,还没回家啊?你知道不,你爹回来了。”添力脸上装得不在意,心里却有些烦,也懒得回应他们。自己低着头往家里走去。回到家时,院子里集着好些来看热闹的人。

      “添力,回来了?”和添力搭话的是添力的一个远房叔叔。村里同姓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亲戚关系。

      “嗯。”添力低声答道。

      “今天去给哪块地打了药?”远房叔叔问。

      “村南。”添力说。

      “你小子太能干了。现在赶上一个壮劳力了。你看见你爹了没?你爹回来了。”

      “噢。”添力朝屋檐那边看了一眼。那儿有个穿着扎眼的白衬衫的人,被好几个人围着。那应该就是他爹。那人比添力印象中的爹要胖了一点,也白一些,保养得很好的样子。和那些围着他的乡下人相比,完全没有了那种沧桑,劳累的痕迹。

      添力去偏屋把打农药的药筒放好。再回到院子里时,院子里的人就渐渐散了。只有爹还坐在院子里抽烟。添力从爹的身旁经过时,有一丝的犹豫:不知是不是该和他打个招呼?最后,添力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直接去厨房找他娘去了。

      厨房里,一锅的米饭正好出锅。娘在热气腾腾中忙碌着。妹妹在灶前帮着烧火。娘见添力进来了,忙问:“添力,你怎么才回来?见过你爹了吗?”

      “见了。”添力嗡声嗡气地回答。

      添力看到,除了新煮的米饭,娘还炒了几个菜。这应该都是为爹特地做的。现在是农忙季节,谁家会有功夫去做新鲜饭菜?再说,家里仅有的钱都拿去买农药和化肥了。还没到收成的时候,哪里会有钱买肉?平时,添力他们都是米饭就着咸菜凑和着过的。

      娘把饭菜摆好了,爹这才从院子里进到堂屋。稳稳地坐下,等着妹妹盛饭。

      “添力,你也坐下来和你爹一块吃吧。”添力娘忙吩咐添力。

      添力和爹对面坐下,刚要伸手去端碗。爹开口说话了:“添力,你还没洗手吧?你刚用了农药,进门第一件事就应该是洗手。”这是添力再见爹以后,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添力愣了一下,没端碗,也没去洗手。

      “对对,你爹说得对。村里的张喜旺就是打农药回家,没洗手就抓西红柿吃,中了毒,差点死了。添香,快去给你哥打盆水去。”娘平时在爹的面前一向温顺,从来都是顺着爹的话去说,现在也不例外。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娘和妹妹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堂屋里就剩爹和添力。爹问:“添力,听说你今年考上县一中了?”

      “嗯。”添力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今年初中毕业。七月初参加了中考。八月初他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添力没当把它当一回事。他知道自己上不了高中了。一是没钱,去县一中要住校。一学期要好几百块钱的学费,家里凑不出这笔钱;二是他要走了,地里的体力活:象打农药,杠麦包,挑担子这些活都就没有人做了。家里没有男人,娘和妹妹会被人欺负的。

      爹说:“你就别去了县一中了。去省里念高中去吧。”

      什么?添力没听明白爹的意思,一下子就愣了,瞪着眼睛看着爹,但没有说话。

      爹继续说:“我这次来就是接你去省里去上高中的。中学都已经联系好了。是省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那是省里的重点中学,全省数一数二的好学校。我和你娘已经说好了。你娘也同意了。”

      “我不去,我去了家里的地怎么办?”添力小声但坚定地否决了。

      “家里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同你娘说了,要她把家里的地让些给你舅舅种。你娘自己少种一点地。家里就你娘和添香了,也吃不了多少。再说我还寄钱回来给她们呢。” 爹坚持道。

      “那我也不去。”添力小声说。在他看来:爹早就把娘、他和妹妹抛弃了。他和这个爹早已经没有关系了。他现在跟着爹去城里上学,那就是背叛娘和妹妹,和爹是一丘之貉,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娘端着给爹泡的茶从厨房里出来。她显然早就和爹计划好了,对爹的提议并不显得意外。见添力不答应,娘就急了,泪眼汪汪地劝他道:“添力啊,你跟你爹走吧,别跟着娘在这里受苦了。你在乡下憋屈着,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你以后上了大学,娘还能指望你过上好日子呢。”

      面对娘的眼泪,添力不再说话。他当然明白:留在乡下,他未来可以预知,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每一天面朝黄土被朝天地苦熬着日子。跟着爹走,他就会机会读书考大学。以后也象爹一样,留在城里,穿着耀眼的白衬衫。然后,他才有能力挣大钱,把娘也接到城里去。让娘过上松快的日子,吃上一口舒心的饭,在人前人后能直起腰杆做人。

      对于他这样的乡下少年来说:要走出乡间,读书考学是唯一的出路。

      添力还在犹豫当中,娘已经开始为他进城做准备了。娘想给他收拾一些旧衣服,被爹给阻挡了,说是这些衣服在城里穿不出去,还不如留在家里,改一改可以给添香穿。添力进城以后,他会替他买新衣服的。

      添力要去省会上学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播开了。那些曾经同情、怜悯过添力家的人,现在倒开始羡慕添力有一个“陈世美”的爹了。这几天,总有人和添力主动搭话,嘱咐他“去了城里别忘了咱乡里人啊。”

      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人是妹妹添香。她听村里人说,哥哥会象爹一样再也不回来了,立即就哭了。虽然她知道自己人小力薄,不可能改变爹和娘的决定的,但嚎啕大哭仍能表达她对哥哥难舍难分的心情。添香从小就是跟着哥哥长大的。小时候哥哥出去玩时,总把她背在背上。外人欺负她时,哥哥总护着她。因为有哥哥,添香就有了依赖。她可以撒娇任性,可以放肆霸道,可以偷懒耍赖。哥哥总是帮她,护着她。忽然间哥哥就要走了,她怎么能不哭?

      娘听到添力的哭声,就喝斥她:“哭什么哭。要哭到外边哭去。”娘虽然有心里准备,但面临添力要走,心里自然不好受。爹对添香也无可柰何。他离开家时,添香还小。他和这个女儿,很少有感情交流。这个时候,他虽然能理解添香的心情,但却不知如何劝告。只是说:“等你长大了,我也把你接到城里去。”但是那要等多久呀,再说娘怎么办?

      添力自然是心情复杂,他不知道到了城里他会怎样?也不知道他走了以后,娘和妹妹会怎样生活?家里的重活谁干?家里没男人了,娘和妹妹受人欺负了谁能帮助她们?最后,添力还是对爹说:他不去城里读书了,他不能丢下娘和妹妹不管。

      还没等爹说话,娘就急了。娘一面惶恐地看着爹,一面忙不折迭地说:“添力,你不能不去城里读书。你一定要去的。你别管我和添香。我们还有你舅舅。”

      爹把脸沉下了,说:“这事不用再说了。你必须跟我走。车票我都买好了。”

      在爹回家的第三天下午,添力提着他破旧的书包,跟着他爹,离开了他生长了十五年的乡村。

      这一天是公元1985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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