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欧小丁

1、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

　　张抗抗说，“我只觉得地面迅速地脱离我的脚跟，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笔直地，赤裸裸地坠落下去，如悬崖上跌落的石块，无遮无拦，无法无天地要去撞击地层深处。地壳在下陷，在沉没。而四处空荡荡，一片汪洋，一个无可攀挂，无可扶靠，无可呼吸的绝境。”
　　这是2004年4月1日傍晚7点32分，箫澈坐在座灯暖黄色的光线里看书，书页的质感在指尖里摩擦出真实的痛觉。她特别喜欢张抗抗，她觉得这个人可以把人抽筋扒骨地拆开来，这么细腻的笔锋，就像一把锋利却细小的刀，一刀割下去还不会马上觉得痛，只过后想想再想想，慢慢地，便会有钻骨的痛楚爬上来。这一段话，箫澈特意誊写在日记本里，每一次看到都会觉得心里有空荡荡的风来回穿梭。这一晚，箫澈心血来潮地翻出日记本，翻到这一页的时候，旁边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她顺手拿起话筒，只一秒，话筒就从她手里滑落。箫澈看着手里的日记，伸出手指轻轻地蹭着那句话，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眼泪就砸下来。箫澈只觉得自己迅速地坠落着，沉重地，毫不犹豫地，朝着无底的深渊掉下去，最后一点光，终于消失了。
　　2004年4月4日傍晚，天阴沉得出奇，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弄堂里却还没有亮起灯，狭长的过道里只留下一条被电线和晾衣绳割得破碎的天幕，风异常寒冷，带着四月微寒的潮湿，贴在裸露在外的皮肤表层，渗入骨缝。
　　箫澈把黑色及膝风衣的领口拢了拢，又抬起手把黑色礼帽的边沿压下，侧着身走进一条狭长的弄堂。弄堂里的地板永远是潮湿的，却与江南小巷里同样潮湿的青石板不同，上海的弄堂仿佛是这座城市的血管，那地板像是永远都是暗红色，是糜烂的庸俗的胭脂的颜色，抑或是腥臭的粘稠的鲜血的颜色，踩下去的每一步都会渗出暗红色的液体，粘连在鞋底，像是被什么拖着纠缠着要一并陷在上海阴暗的地底下。远处飘来微弱的唢呐声，呱噪得让人心生烦闷。箫澈走得极快，仿佛背后有凶猛的野兽在追赶着她，深棕色的羊毛高筒靴在地板上重重踏下又抬起，一颗小石头被用力地踢开，滚到弄堂边的下水沟里，一只老鼠迅速地从阴暗里窜出来，“吱”的一声。箫澈突然停下来，眉心紧皱，呼吸急速，轻微的缺氧让她好像隐隐约约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你怎么这么胆小，连老鼠也怕。”可是狭长的弄堂深处并没有半点人影，浓重的雾气聚集起来浅浅地浮在半空，而雾的深处飘来断断续续的唢呐声。箫澈用力地握紧拳头，深呼吸几下，随后走进浓重的雾色里。
　　面前的房子是弄堂里随处可见的老式石库门，屋与屋之间挨得极挤，唯一不同的是屋前挂着两只白灯笼，而周边的屋都紧闭家门，一派冷清萧瑟的光景。箫澈弯下腰脱下帽子，朝屋里喊了声“打扰了”，声音却是沙哑得很。屋子里是惨白的灯光，一个男人跪在大厅里弯着腰，箫澈看到他的脊梁在衣服上显出坚硬的轮廓，他听见箫澈的声音，缓慢地站起来。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黑白照，相片上是一个女人，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很锐利，薄而细长的嘴唇抿着，嘴角僵硬成一条直线，甚至隐约露出几道严肃的隐忍的法令纹。这样的女人，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站在悬崖边上的鹰，然而她却不会再展翅了。箫澈站在门边，右手扣着门框，指骨发白。那个男人的步调极为缓慢，四十出头的壮年给人行将就木的错觉，特别是他的眼，空洞洞的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你是柴静欢的朋友么？···”男人走近箫澈，刚开口说话，声音却突兀断掉。他的眼睛盯着箫澈，转动几下，像是在确认什么，那些灰色的尘埃在缓慢散去，箫澈这才发现，这个男人有着一双蛇一样恶毒的眼睛。而此刻这双眼睛正流露着一种讥讽的笑意，“你是箫澈啊。你来干什么。”箫澈松开手，走上前一步，低下眼，声音里沾满了疲倦，“我不过想来看看她。”我不过想来看看她，我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现在我不过想来看看她，仅此而已，我还能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男人却在听见箫澈的话后突然愤怒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侮辱，胸腔随着急速的呼吸而起伏，“你还有脸来见她，你凭什么！”箫澈极是疲倦地摆摆手，想越过那个男人走近照片，那个男人挡着箫澈，一双眼气得通红，“滚！你不配再靠近她！”箫澈抬起头，嘴角斜向上，花瓣一样的眼弯着，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嘲笑，“你明明就知道，我才是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你又算什么。”男人用力地揪着箫澈的衣领，手臂上爬着突起的青筋，巨大的愤怒堵在喉咙，男人几乎要举起拳头朝箫澈挥过去，可是他却放开了手，抱着双臂看着箫澈，笑容恶毒得像是在伸出分叉的舌头，“你这么可怜，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她死了，我还有个女儿，你呢，你什么都没有，你真她妈的可怜。”箫澈瞪着眼，死命着握着发抖的拳头，脸色苍白得吓人，“你说什么，她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起源于我的一个梦，梦里是黑白色的葬礼，有个男人愤怒地揪着我的衣领，讥讽地对我说：“你有什么啊，她死了，我至少还有个女儿，你呢？你她妈的就只有那些狗屁回忆，你什么都没有，你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