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少林寺]不可说》楼上黄昏

1、全章

　　【一】

　　净能第一次见到侯杰的时候，是以一种仰视的姿态。对方高坐于马上，朝这边遥遥望过来。墨绿的军服，纯黑的披风，及膝的马靴，以及压低的帽檐之下，一双冷漠而睥睨的目光。

　　他是来取人性命的，而他举手投足间昭示着的，却分明只是一派轻傲随意。

　　净能握紧了袖中的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仿佛如此便能将这副模样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一生一世都挥之不去。

　　因为侯杰这个名字，自己在耳边所闻，在心里所念，已经太多太多次了。他必须让自己在这一刻深深地记住，面前这人，便是这个名字的主人。

　　五年前，杀了自己全家的那个人。如今，他又要轻易地杀掉另一个人。这对他而言，也许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施主，佛渡有缘人，还请绕过他一命吧。”方丈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侯杰，终于叹了叹，开口道。

　　侯杰没有回应，却也未曾停下脚下的步子。

　　“侯司令，登封城……是你的了！”受伤的军阀把手中沾着血迹的纸页放进了侯杰的掌心，交出了他毕生所积攒的所有财富，“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我一定离开这里！”

　　净能站在方丈的身后，看着侯杰握紧了手中的纸页，站起身，嘴角慢慢地浮现出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来。可是下一刻，他就拔出枪，把子弹打进了那军阀的胸膛。

　　众人一片惊惶，而他嘴角的那一抹笑意，却仍在原处，分毫不乱。

　　五年前，他大概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地下了命令，从而屠杀了自己家人所在的整个村子吧？人命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到底，不过一钱不值吧。

　　原本以为，这份仇恨，自打自己遁入空门之后，就已被全然放下，或者深埋在心底。净能甚至不得不承认，在侯杰刚才站起身缓缓微笑的时候，自己甚至稍稍松了口气。他以为侯杰多多少少会有些改变，可是他没有，他的残忍和血腥比起当年，也许只是更胜一筹而已。

　　净能突然很愤怒。自己心心念念记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才决定放弃的仇恨，也许根本未曾真正地在侯杰心中留下过痕迹。

　　这一切，突然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护寺！”身为大师兄的他立刻带着师弟冲上前去列阵迎敌，而侯杰带来的士兵也立刻簇拥过来。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净能，退下。”最后却是方丈开了口，净能心中虽然愤愤，却也不能违抗，只得无声地退下。

　　侯杰挑挑眉，依旧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笑了笑，俯下身子对方丈说：“你知道么？我非杀他不可。他不死，我睡不着。”

　　然后他转过身，带着自己的士兵，大步地离开了。

　　【二】

　　净能第二次见到侯杰的时候，二人间的情形，却已经全然倒换。对方一身血污，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连滚带爬地来到少林寺，祈求帮助。

　　可是终究是太迟了。很快，他的女儿便死在了少林寺冰冷的土地之上。

　　侯杰看见方丈摇摇头，轻叹一声，整个人忽然如同疯了一般，先是百般恳求，后来更是武力威胁，让他们一定要救活自己的女儿。

　　净能带着师弟们列阵，将他制服下来。看着倒在地上那个衣衫褴褛，满面泪痕的男人，哪里还有半点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痕迹？

　　即便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在一夜之间从天堂坠落到地上。但他明白，此刻的侯杰已不再是侯司令了，他失去了尊贵的头衔，失去了拥护的士兵，失去了挚爱的女儿，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总算是尝到了自己当年一无所有的滋味。

　　这算是报应么？

　　报应又如何？自己既然已经入了这少林寺，便已然放弃报仇。纵是报应，对自己，又有何意义？

　　净能垂着眼，发现自己心中异常的平静，竟全无意想之中见到仇人落难后的那种快感。相反，他忽然意识到，侯杰这样的人，原来并非全然的冷漠残酷。原来他，也是有感情的人。

　　【三】

　　“方丈，我想留在少林。我决定出家了。”

　　看着寺门口跪着的侯杰，一身粗布衣衫，头顶的头发已经被尽数剔去，净能站在众弟子之列，突然冷笑一声。

　　“师父，您收得了他的人，收不了他的心。”

　　侯杰闻言，慢慢地抬起眼看他。终于四目相对的时候，那眼神，却让净能心里不由得暗暗一惊。

　　他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侯杰。像他那样的人，只能立于权力之巅，支配生死，执掌杀伐，无论多少次的惨败都不会让他真正地失败。他会一次一次地爬起来，不惜一切代价地爬起来，直到触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为止。

　　可是此时此刻，侯杰的眼睛里却只剩下一派淡漠。没有任何欲望或者贪念，平静得如死水一般，掀不起任何涟漪。在佛门清修了这么多年，净能直到，自己看到的这种眼神，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里面分明只写着四个字：心如死灰。

　　所以当方丈在一片反对声中出言留下侯杰时，净能没有再说什么。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身为仇人的侯杰就生活在自己身边，这对自己而言，究竟会是一种多大的动摇和挑战。

　　【四】

　　“一起练吧。”

　　净能知道，当开口对侯杰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自己就已无退路。

　　选择了放下，便再不可拿起；选择了遗忘，便再无执念。

　　可是，在无数次地看见侯杰早起来到练功场，一个人笨手笨脚地比划着拳法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终究还是选择了原谅。

　　即便是杀了这个人，死去的人不能复生，一切也根本无可挽回。四目相对的时候，净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选择了原谅之后，真正解脱的，也许是自己才对。

　　侯杰闻言慢慢地笑了，但那笑容比起常人而言显然太过淡漠。他用脏兮兮地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转身很快加入到练拳的队伍之中。

　　净能在场上来回走动着，时不时地会朝他所在的那个角落看去。可是，并没有接触到对方的目光。侯杰自始自终，都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块横木。

　　净能忽然轻笑了一下。此时此刻若说心无旁骛，他反倒是更胜自己一筹了。

　　“陪我练练？”于是一日散场之后，他拦住了侯杰的路。

　　侯杰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弯腰把手上的外衣放在一边，然后朝他鞠了一躬。

　　净能站在原地片刻，突然主动出拳。

　　侯杰的功夫不差，可是多年的军阀生涯让他习惯了不必事必躬亲。一挥手，身后应声涌出千军万马，也会立刻将敌人悉数歼灭。所以意料之中的，他很快就败下阵来。

　　净能的手轻轻地落在他的脖颈处，双眼定定地锁住他眼中的每一分神色。可是那里除了清冷淡漠，什么也没有。

　　松了手，净能淡淡地说：“承让了。”

　　“我输了。”侯杰退后一步，躬身道，“不愧是大师兄。”

　　“你没有输。”净能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只是不想赢。”

　　侯杰凝视了他片刻，忽然轻轻地笑了，说：“因为对手是你，即使赢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五】

　　侯杰站在高高的木梯上，用力地擦着匾额上鲜红的字迹。

　　那是自己最飞扬跋扈的时候所留下的痕迹。而如今，那些荣光都一如前尘往事般遥远飘渺，他们都是自己犯下的过错，理应如同这痕迹一样，被自己亲手擦去。

　　深冬的夜晚纷纷扬扬地落着雪。侯杰紧握着打湿的抹布，手心被冻得通红，却意外地并不觉得冷。他慢慢地爬下了梯子，一回头，便看见了身后的人。

　　净能似乎在这里已经站了好些时候，雪花落在他衣衫之上，已经积成一层薄薄的雪霜。他定定地看着侯杰，却不发一言。

　　“大师兄。”侯杰站在原地，努力地想要笑一笑。但末了，却连是自己都有些意外地说出了一句，“你愿意，陪我聊聊天么？”

　　而让他更未曾想到的是，净能用点头，给予了对他的回应。

　　“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几岁么？”侯杰坐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没有半点星星的痕迹，只有不断掉落的雪花。窸窸窣窣地几乎要落进眼睛里。

　　净能坐在他旁边，看着院子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摇了摇头。

　　“十二岁。”侯杰仍旧看着远方的天，慢慢地说。话音落了之后，自己又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那个时候，我一个人在街上流浪，然后突然一个人冲过来要抢我手上的馒头。我知道他很饿，可是如果没有这一个馒头，我也会死。所以我拼命地护着馒头，而他死活要抢。最后他随手抄起一根木棍，说我要是不给他，他就打死我。”

　　净能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侯杰的表情。

　　然而夜色太过深沉，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深陷在阴霾里的侧脸。

　　“结果最后我抽出藏在腰间的短刀，捅进了他的心脏。”默然半晌，侯杰才又慢慢开了口，“现在我还能记得，那个时候我吓得一晚上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脑子里只有‘我杀人了’这几个字。可是，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你不杀人，别人就会杀你。”

　　净能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中竟不再如起初那般平静。

　　“后来我从了军，跟过不少军阀走南闯北，最后终于自立门户自己做了司令。”侯杰慢慢地垂下头，“可是你也许不知道。杀人这种事，一旦开了先河，就再也停不下来。你杀了一个人之后，就必须杀了他全家。否则他们回不断地前来寻仇，让你寝食难安……”默然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点，曹蛮学的很像。所以，他几乎是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一点生路。”

　　“可是，你还是活了下来。”一直沉默的净能，这个时候才慢慢地开了口，“你……想过报仇么？”

　　“报仇？”侯杰转过脸来，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背叛了你，害你家破人亡，还杀死了你的女儿……这一切，你当真没有想过报仇？”净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侯杰，并未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坐正了身子。

　　“他这般已然是错，”侯杰叹息一声，却仍是摇头，“我若如他，岂非错上加错？”

　　净能盯着他默然片刻，终是垂下眼轻笑了一声，道：“错上加错……当真如此啊。”

　　【六】

　　“曹蛮要的是我。我跟他走，你们趁机去曹府救人。”看着少林寺外聚集的越来越多的士兵，侯杰的神色却愈发的平静。这时的他，已经正式成为少林弟子，法号净觉。

　　“可是你去，也一样是送死啊！”有一位师弟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侯杰闻言却笑了，“如果用我一个人的命能换回那么多人的，便是死，又如何？”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已然转过脸看向净能。

　　他的提议显然是一个无可反驳的最好选择。净能亦是只能沉默。然而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他却忽然出手，攻向侯杰。

　　侯杰起初一惊，随即倒是颇为娴熟地接住了他接连而来的招式。双方私下里过招已经不下千百次，对彼此的套路都已然再熟悉不过了。

　　点到为止，权当话别。二人双手交握，最后会心一笑，双双松开。

　　“净觉，保重。”

　　侯杰仍是淡淡微笑，却戏谑道：“我这辈子罪孽深重，已无法得到宽恕。以此种方式来赎罪，算不算佛祖的恩赐？”

　　净能亦是笑，却道：“你会活着回来的。”

　　侯杰默然片刻，突然开口道：“大师兄，这么多年尽是我和你相谈无数，你却从未告诉过我你自己的事。便只告诉我一件如何？也好让我不留遗憾。”

　　净能定定地看着侯杰，发觉自己居然无法开口。此时可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早已将它遗忘太久太久。他才发现，自己如今，才当真算是放下了。

　　他举步走近侯杰，徐徐笑道：“佛云：‘不可说，说即错。’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七】

　　净能自始自终都相信，侯杰会活着回来。只是他未曾料到的是，死的，会是自己。

　　面前那个狰狞笑容的人，应当就是曹蛮了。他手中的刀近乎疯狂地在自己的胸口穿刺，干净利落。疼痛在太过频繁的重复之中早已麻木，而身上的血似乎还在不断地流淌。

　　净能微微地仰起脸，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远方的天幕了。而他知道，少林寺在自己背对着的方向。那里是有他全部信仰的地方，那里有方丈，有他的师弟们……还有那个说要放下一切的人。

　　如果可以，自己多么希望能回头看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看那个方向，便也满足了。

　　可是他不能，他甚至不能动弹分毫。他必须用自己的血肉身躯守着这扇门，唯有如此，其他的少林弟子们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救出随时可能被杀死的人们。

　　“如果用我一个人的命能换回那么多人的，便是死，又如何？”

　　想起侯杰最后的那一句话，净能忽然笑了。也许这么多年，反而是他，比自己看的更为通透。

　　而让净能庆幸的是，自己终究没有开口，说出他一手造成的血海深仇。哪怕自己已无心报仇，哪怕自己已经真正放下。因为净能知道，许多事，一旦开了口，便再也不可能放得下。

　　一如此事，一如终究无缘开口的太多太多。

　　不可说，说即破。不可说，说即错。

　　因为他知道，佛渡有缘人。若你与我有缘，许多事，即便不曾开口，不需开口，便也能懂。

　　你说，可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