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二章 史篇 第三节 柔为剑 ...

  •   杨重环顾室内,感觉有些恍惚。
      不过花了片刻时间,五娘随来的那两个婢女就已将房中的被铺帐幔收拾干净,连墙上和床柱上沾染的血迹也擦拭得丝毫不见痕迹,整个卧室又变得焕然一新,好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五娘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对着这样一副笑脸,再跋扈霸道的人大概也很难发得出脾气来。她就侧身站在杨重面前不远的地方,眼光有时会在婢女们身上轻轻滑过,大部分时间却都落在杨重的左右周围,可是杨重却感不到丝毫被人窥探的压力。五娘的脸上也看不到半分惶急的神色,此时见杨重望过来,便落落大方地低身一福道:“奴家可要先谢过杨大人的不罪之恩。”
      杨重看了她一眼,安坐着受了五娘这一礼后才微一点头,有些冷淡地半打着官腔道:“本官虽然不罪,但四角园也要知道,助人行凶乃是大罪,大唐律法下本不该有不刑的犯法之人。”
      对于杨重的冷淡,五娘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窘迫。她挥挥手先让两个婢女施礼退下,然后亲自走过去关上房门,这才颔首轻笑道:“多谢杨少卿提醒。奴家虽然不是官家的人,也知道以妻谋夫者,是个斩刑,已伤者罪减一等。又有以尊杀卑者,罪减二等的规矩。似杨少卿这样致伤的,不知是该判徒二年哪,还是流二千里?奴家毕竟只是个村野愚妇,此等细则杨大人自然最清楚。”
      杨重闻言心中一震,抬眼又将五娘用心打量了几遍,脸上虽然神色不变,心中却悚然警惕。
      五娘依然带着笑。那满脸的笑容虽然看上去暖人心腹,话却说得非常厉害。淡淡的几句话就把杨重与陈轻晗在公在私的两重身份都考虑得清清楚楚,言下之意,显然她很明白杨重自己对此事不愿声张的理由。
      阿晗是杨重的嫡妻,又是朝廷册封的定阳县主。若以爵赏论,她的身份还在杨重之上。如果真的到有司审判量刑,的确也要考虑以尊伤卑而罪减二等之条。
      这些律条杨重清楚并不奇怪,因为他是大理寺的主管官员,熟知律法本来就是他的责任,但身为区区一个妓馆鸨儿的五娘能说得这么清楚利落,却显得十分不同凡响了。
      杨重对四角园早已不敢掉以轻心,此刻越觉不能小觑,既不愿与之为敌,更有心再探一探深浅,当下换了一副淡淡的笑容道:“难得妈妈如此知法,贵园主真是教化有功。不知能否请贵园主过来一见?本官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四角园大不简单,背后的主子说不定是哪位朝中重臣,虽然明摆出来的四角园主也许只是个幕僚或傀儡,杨重还是有心想要见识一下。
      五娘敛衽又是一福,微微笑道:“不敢,四角园主就是奴家,杨少卿有什么话尽管下问好了。”
      四角园主居然就是眼前这个妇人,如此手笔格局竟然出于一个妇人之手。
      杨重心头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就化作暗地里的一声长叹。
      他也不是没见过厉害的女人。
      以前的则天皇帝、当今的顺天皇后和诸公主们,每一个都是厉害得不让须眉的人物,但那是在朝。一个人身处那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再纯朴的人也会变得权变。让杨重吃惊的是,在野居然也有这样厉害的女子。
      不过震惊归震惊,以他的涵养功夫,脸上只不过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怔便笑着拱了拱手道:“难怪妈妈能有如此词锋,倒是本官失敬了。既如此,那我也不虚礼客套了。本官此次来洛阳,是为了追捕巨贼窦无梁。昨日听柳别驾说春艳娘子也收到了窦贼的窃香诏,不知园主能否将前后详情尽悉告诉本官?”
      五娘听了杨重的话,并不作答,笑吟吟地款步走到桌对面的另一张凳子上坐下,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杨少卿为什么要追捕窦无梁?”
      这一下,杨重是真的怔住了。
      他问得虽然客气,但仍是以官问民的身份,从没想过被问的人会反问回来,而且还是一个简直有些不可理喻的问题。
      “窦无梁乃采花巨贼,残害良家妇女,难道不应该捉拿归案,还受害者一个公道吗?”杨重一面盘算着五娘此问背后的用意,一面小心翼翼地又问了过去。他的眼光随之扫到对面,见五娘听到“良家妇女”几个字时嘴角扬起一丝冷笑,顿时想起春艳娘子的身份,连忙又道:“□□妇女是大唐律下重罪,本官既来,就绝不许此贼再为所欲为,逍遥法外。”
      五娘对杨重的信誓旦旦不置可否,只在口中轻念了几遍“良家妇女”,哂笑道:“区区一贼,怎能劳动大理寺少卿亲来,杨大人莫要欺奴家不懂朝廷官制。”杨重的眉骨不易察觉地抖了抖。五娘却眼光一转,又笑道:“不过朝廷的事情天高地远,奴家既不懂,也不敢妄加揣测。奴家只想知道杨少卿要捕窦贼,是要为民除害哪,还是想着加官进爵?”
      听到这种越来越匪夷所思的问题,杨重不由得要苦笑起来。
      天底下的为官者有不想加官进爵的吗?
      恐怕自古至今都没有,将来大概也不会有。
      就算是立身至正的忠耿大臣,心里想的终也还是登荣显贵,差别只在有人宣之于口,有人则用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美化自己的目的而已。无论是身前的尊荣还是死后的哀荣,说穿了,就只剩“富贵”二字,名、利、权、柄,皆不外其道。不管是“为民除害”还是“与民生息”,这都不过是富贵途中的踏脚石。朝廷和官员当然都需要堂皇的理由和叫得响的口号来牧御四方之民,杨重实在是猜不透,五娘怎么会问出这么个幼稚的问题来。
      这是什么意思?想要引自己非议朝政?
      杨重转眼去看五娘,心中马上就推翻了这个猜想。
      别说自己不会在五娘面前非议朝政,就算自己真的说了,她又能怎么样?以五娘对大唐律的熟悉,不会不知道以民告官,除非能判自己谋逆,否则即使为官者真的有罪,上告之民一样也要被处以重刑。像她这种聪明人,又是这么个身份,当然不会用这种玉石俱焚的笨办法。
      何况她有什么必要真的跟杨重那样较劲吗?
      想是这么想,杨重的回答却更加小心,步步为营地道:“自然是要为民除害,亦是为朝廷尽力。”没有提所谓的加官进爵,倒也不是有意回避话题,而是因为他自己目下的情况已是骑虎难下,能不能自保都还在两可之间,对那些东西杨重已经没有任何奢望了。
      五娘隔桌瞟了杨重一眼,颇有深意地笑道:“杨少卿真小心。就依大人说的,是要为民除害,那么有没有害尚未除却要驱民赴险的道理?”
      听到五娘这么一问,杨重心里终于恍然。绕了这半天的圈子,她其实还是怕官府为了要捉拿窦无梁而用春艳娘子做诱饵,不愿让自己的摇钱树冒险的意思。
      此理一通,五娘在杨重眼里那种高深莫测的光环顿时褪色不少。她终不过是一个妓馆的老板,就算交游广阔,心中有些丘壑,目光关注的始终还是眼前最直接的利益所在。两国交盟当以利趋之,人也一样。只要知道她的利益所在,欲求所凭,事情就好办了。所以杨重当即毫不犹豫地正色表态道:“若有举措,一切自然要以春艳娘子的安全为重。扰民者实为民贼,本官虽然不才,这个道理还是知道的。”
      本以为这么义正词严地一口应承下来以后,五娘就会将事情合盘托出,没想到她仍只是笑笑,坐在那里一副安心神定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开口的意思。
      杨重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皱眉叫了一声:“园主。”
      限期到案的敕令悬在头上,就算是身上有伤,杨重也不敢安坐于室。
      现在时间对他来说,已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宝贵。
      五娘闻唤应了一声,微笑起身道:“杨大人的官服已经备下了,让奴家唤人来为大人更衣。”举手轻拍了两下,一句也不提窃香诏的事情。
      杨重眉头一掀,沉着脸默不作声地盯着五娘。
      房门应声而启。
      门外俏生生地站着一位盛装的双十佳人,锦缎刺绣的抹胸勒在饱满的胸前,衬出深深的□□和削弱的香肩,既香艳又清纯。一袭长裙坠地,只露出脚上微翘的镂金鞋头,裸露的肩膀上披着轻柔的霞影纱,如置身云雾缭绕之中,又添几分飘渺朦胧。她手中捧着一个小木盘,盘中盛着水瓮、绷带、药瓶之类的东西,臂上搭着一袭袍服,提步款行,未语先笑。装束虽然大变,但杨重一眼就已认出,她正是昨夜伴在阿晗身侧的那个美艳小婢。
      五娘走过去扶着那女子的香肩轻笑道:“春艳,好生侍候杨少卿。”回头又对杨重再敛衽一福道:“杨大人,窃香诏的原物现在法曹屈铮屈大人处,安排捉拿窦贼的事情却是柳别驾主持,大人若要咨问洛州官府的布置,不妨去问屈、柳两位大人。至于别的事,有春艳在,杨大人不如就问问当事人吧。奴家前头还有客人要招呼,告退了。”
      杨重望着五娘袅娜而去的背影,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论容貌,这五娘只能算是中人之姿,虽然温柔体贴,但比起阿晗的清幽和春艳娘子的艳丽来,实在不足以令人惊为天人。但此刻杨重心中的惊异,却不是用言语可以形容的。五娘的引人处在于她永远知道你最需要的是什么,可怕处也在于,她同样因此深知你最大的弱点在哪里。
      这样的女人,杨重还是第一次遇到。
      与五娘的言行相比,小婢摇身变来的春艳娘子带给杨重的惊讶毕竟要小很多。昨日在席间杨重就已发现她也会媚术,绝非一个侍婢那么简单,虽然不知道她就是春艳娘子,但也能猜到她是四角园中的一个重要角色。
      春艳娘子先福了一福,脸上绽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娇声道:“奴家给杨少卿问安,请杨大人先换药吧。”
      就算明知她正在全力施展媚术,如此娇声入耳,杨重还是忍不住要向她望去。两道目光在空中一交接,杨重立刻浑身一震,心头难过得像是要吐血。
      就在杨重抵受不住压力,闭目一瞬之际,瑟瑟的衣裙声已经移到了他的身后。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扶上了他的脊背,掀开外袍,正在小心翼翼地揭起沾染着鲜血的中衣。腰背处的几寸肌肤就此暴露在初春微凉的空气中,令杨重忍不住从牙缝里吸了口冷气,然后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耳边传来“扑嗤”一笑,那双手的动作顿了顿,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把剪刀,细细地剪开了已经被血湿透开始凝结在伤口上的布衣和绷带。
      伤药带着种清凉的感觉抹上伤口,倒也不是很痛。洁净的绷带在那双手的缠绕下围着杨重的腰部轻转,一层层把伤口包裹了起来。杨重不知道先前小西是怎么包扎那个伤口的,只光从绷带包裹的触觉来看,他也能察觉到春艳娘子的手法要高明得多了。
      虽然看不到身后的那个人,杨重却能感到她那灼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停地流转,配合着身后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呼吸声,室内的空气突然像凝结了不再流动一样,停在半空中颤巍巍地无处不流露出一种暧昧。
      好厉害的媚术啊!
      一不留神间,那双手已经从后轻轻抚上杨重的前襟,一枚枚地正在解开衣襟上的袢扣。杨重一个激灵,伸手想要挡住那双玉手的动作,但手指一触之下却又受不了那种圆润的触觉带来的酥麻感觉,无奈只能收手立退,用另一只手按着桌沿借力半站起来,急欲要让自己的身体脱出身后那人手指的范围。
      耳边又是“扑嗤”一笑,那双手转而抚上杨重的双肩,轻柔但坚定地把他的身子按回到凳子上,柔声道:“杨大人,请容奴家替大人更衣。要是大人不惯坐着,就容奴家来扶大人起身,可不要自己起得那么快,会触动伤口的。难不成大人要穿着这身脏衣服去拜见崔司马崔大人吗?”
      这样的娇声软语,处处都是为人着想一般的婉转体贴,就是石人铁人也会溶化的,春艳娘子不信杨重会不屈服。她见过的男人多了,虽然也有开始时会有些矜持的人,可过不了片刻都会被她的柔情所化解,越矜持的反而会越痴迷。
      偏偏杨重的身体虽然顺从地又坐了下来,也没有再伸手来格挡她双手的动作,口中却冷冷地说:“不敢有劳,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种刚毅坚决的语气却让春艳娘子一怔,手也停了下来。
      “大人不是有话要对奴家说吗?怎么一来就这么狠心地要赶奴家走?”春艳娘子幽幽地叹了口气,收回了双手,似乎还向后退了一步。
      虽然杨重背对着她,似乎也能在心中想象到那个艳丽的女子委屈垂首、眼角含泪的凄然模样,纵然以他的定力,此时也不由得要心软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