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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七章 法篇 第四节 木精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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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重从踏入境门的那一刻起就发现自己的感知里出现了一片片的空白。
周围的空气似乎在循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旋转着,但是转得很慢,慢到几乎感觉不到流动的地步。气流的旋转也不是单方向的,而是在一个大的旋流中还存在着无数个小的旋流,每个旋流都可能在以自己的方式悄悄地运转。空间被这些旋流分割成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区域,彼此之间又被同向或是反向的逆流撕扯出许多陷阱般的空穴。
他在心底暗自笑了笑。
人是很容易被自己的五官所迷惑的,如果眼睛能够看见,他对这个结境的感受也许就不会这么清晰,这么直接。庄子曰:“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所谓境者,不过是一种幻觉。如果能够不被幻觉所迷惑,那么,这个境对他来说,岂非就不成其为境了吗?
可惜这种微妙的感觉并没有维持多久。渐渐的,杨重感觉不到那些旋流了,四周变得空荡荡的,好像连空气都不再存在。再过了一会儿,他的耳边响起了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似乎还有檐角融冰的滴水声,一阵暖洋洋的感觉洒在了他的脸上,似乎是有太阳正从云层中穿射而出。一切都归于平凡而现实,显得那么正常,但杨重知道,自己已经坠入境中。
宛娘在他身边轻轻地“咦”了一声。
杨重拍了拍她扶在自己臂上的小手,问道:“宛娘,怎么了?”
宛娘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姐夫,这里好像是留守府的后园。”
杨重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其实那些枝摇叶动的声音早就传到了他的耳中。此刻的他,实际上正在悄悄积聚起截脉时被散入筋脉末枝的灵觉,然后再一点点地把这些感知的触角撒向身边的四际。
他可以感觉到身侧宛娘的淡淡气息,虽然离得那么近,他们的肢体甚至触碰在一起,但宛娘的影子在杨重的感知中依然只是隐约可见。除此以外,他感觉不到身边有什么其他有生命的东西存在。哪怕是草木,只要有开放的花朵和抽芽的绿叶,他也应该可以感觉到生命的迹象。
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白。
杨重摇了摇头,确认似的重复了一遍宛娘的话:“留守府的后园?”
宛娘应了一声,拉起杨重的手指向右方,道:“那里有一片白梅。”
杨重记得那一树洁白如雪的梅花,就在前一天,他还站在梅树下发过一些莫名惆怅的感叹。他判断了一下方位,略想了想,指向另一个方向,问:“那么,这前面就应该是西院了吧?”
宛娘看了一眼,有些迟疑:“我们这边倒是阳光明媚,但那一边却阴影重重,看不真切。”
杨重转手指向身后:“那我们的身后哪,有没有门?”
宛娘的耳坠发出一阵清脆的碰响,想必是回头看了一眼,匆匆答道:“我们身后只见花木,没有门户。”
杨重把脸侧向宛娘的方向,笑了笑,半带调侃地道:“前有陷阱,后无退路,既然我们是为寻五娘而来,宛娘又说能够找到五娘,那就烦请小姐带路吧。”
宛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垂下了头,既没有回答,也没有举步前行。
杨重等了一会儿,发现宛娘默默地不言不动,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从宛娘的扶持中慢慢抽回自己的胳膊,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
宛娘抬头望向杨重,杨重脸上挂着平平淡淡的笑容。宛娘刚想要说什么,突然感到杨重用手指在自己的手心里飞快地划了几道,似乎写了一个“坎”字。她微微凝神,隐约猜到了杨重的意思,目光飘向“坎”位的方向,一面静静地道:“姐夫,那边倒有几棵大树,我们过去坐下来再商量吧。你身上有伤,也该多休息一下。”
杨重微一蹙眉,知道宛娘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于是他又在宛娘手心里写道:“有人。”
宛娘不动声色地挽住杨重的手腕,引着他一步一步地向“坎”位方向的大树走去,一面柔声道:“这里看起来虽然很像是留守府的后园,但却只有树木,连半个人影也看不见,不知道五娘会在哪里。”
杨重的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的步幅都不大。走着走着,他突然脱离了宛娘的扶持,横向跨出两步后站定了脚,一面咳嗽着一面低声道:“十五。”
宛娘看似柔如轻风拂柳般的身体突然动了,腰间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一道光芒灿烂的剑气向十五步外的方向奔雷般飞射而去,另一只手也紧紧地握住了火猊鞘,玫瑰般娇嫩的手指抵在匕首的护锷上,随时都在准备着亮出锋刃。
长剑的光芒刹那间从树丛中刺入,去势随即微滞。虽然直到此刻宛娘还看不到任何人影,剑光更是分明射入了眼前的一棵小树的树干,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剑锋已经刺入了一个柔软的□□中。一种过于顺利的感觉让她觉得悚然,立刻松手弃剑而退,转身退回到杨重的身前。
杨重一直在倾听着身前数丈之内的各种声音,这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突然道:“这人死了。”
宛娘愣了一会儿才说:“刺过去的时候明明那里只是一棵树,现在看来却似乎是个女子,好像是侍女的打扮。”
杨重脸色微微一沉,迈步向发出倒地声音的方位走去。
“姐夫,你要干什么?”宛娘吃了一惊,飞快地拦在他的前面。杨重自顾自地疾步走着,忽然感觉到宛娘飞来的身形,自然而然地想要如往常一般错步避开,但脚下虚浮的步子却不听使唤,不但刹不住脚,身体还随着惯性踉跄前冲了几步,差点自己把自己给绊倒。
宛娘的声音在身后急切地响起:“姐夫小心!那里有树!”
杨重微微一怔,并没有撞到树上的感觉,脚下却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他蹲下身子,伸手摸索起来。除了砂砾的土地和横倒的尸体,他的手摸不到任何其他东西,没有草树,没有灌木,甚至连泥土都不是花园里该有的那种湿润绵软的质感。新逝者的尸体温暖柔软,更像是一个坠入深眠的梦中客。杨重闻到一股热气腾腾的血腥气,他循着气息的方向伸过手去,摸到了那个致命的伤口。宛娘的剑锋深深切入死者的咽喉,温热着向外喷涌的鲜血黏在了杨重的手指上,很快就把他的半个手掌都打湿了。
手上黏乎乎的血腥感让杨重微微有些发怔,指尖一动,手背上碰到了一片圆润的面颊。死者的面颊上依旧带着淡淡的体温,杨重的手背甚至可以感觉到少女脸上细腻的茸毛。他用手背在那张脸上抚摸了一遍,然后又回过手,在尸体身上轻轻游动起来。
渐渐的,一个人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身高、体形、面容和服饰都慢慢变得清晰可见,好像这个人就活生生地站在杨重眼前一样。
杨重记得她。他看见她的时候,这个可爱的婢女正高高地站在梯子上,兴高采烈地往梨树上缠裹锦缎,脸上充满了喜气洋洋的生机。杨重依稀记得好像还跟这个女孩子说过话,她虽然算不上绝色,但也年轻漂亮,身上带着种普通漂亮女孩子常有的羞怯而青涩的骄傲。
温热的血渐渐变冷,年轻的生命已经消亡,曾有的那一点浅浅的骄傲在杨重的记忆中连名字都不曾留下。这就是所谓的命运的力量,无辜的人总因为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里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方,生死就变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
也许无辜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吧,杨重冷冷地想。
看见杨重脸沉如水地站起身来,宛娘走过去轻轻地唤了一声:“姐夫。”
杨重转过头来,淡淡地道:“这是留守府里的婢女。”
宛娘没有出声。他们两人都清楚这个婢女是无辜的,在她身上没有丝毫杀气,看来是被人弄昏以后特意放在这里的。设下这个陷阱的人似乎是在有意地跟他们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不仅在赤裸裸地以鲜血示威,更是在大声恶意地嘲笑着杨重的所作所为。若非杨重的感知灵动,反应机敏,这个女孩子也许还不会就此死去。
杨重嘴里虽然语气平淡,掩在衣袖里的手却紧紧地握住了宛娘的小手,握得很用力。宛娘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在用力之余还在微微地颤抖,就连他的嘴角也垂了下来,那张素来和气的脸变得有些阴郁。离得这么近,宛娘突然发现杨重的眼角下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在扭动,那里面似乎隐藏着一种什么情绪。
那种不自然是什么?是恐惧还是愤怒?
宛娘仰起目光凝视着杨重的脸,眼角的余光中突然瞥见了一道阴影,顺着那个方向,有一个细长的黑影正向杨重头顶猛地扑来。宛娘一咬牙,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的身体将杨重撞得斜跌开去,顿了一顿后又将他拉了回来。
她很清楚杨重现在的状态,所以没有浪费时间向杨重示警。以他现在这样虚弱的身体,即便听到了宛娘的示警恐怕也无法做出及时的反应。
剑光倏地飞起,那道堪堪及顶的黑影已被宛娘利落地斩成两段。
飞落的黑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宛娘以为那是一条蛇,没想到却只是一根断落的树枝。手指粗细的断枝大约两尺多长,被宛娘斩断的地方切口平滑,另一头却是白生生被折断的新鲜痕迹。
宛娘的瞳孔骤然一缩,用力挣开仍被杨重紧握着的手,肩头的长弓来到手中。
杨重的心猛然加速地跳了两下,他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又重新获得平衡,一去一来只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事,连连飞速弹动的弦声便已入耳,然后有什么东西带着跌落的风声轰然坠落在他的近前。
没有移动的风声,也没有惨叫,但杨重知道,发出那声闷响的是人的躯体。血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一次要比刚才浓烈得多。回想起连连入耳的弓弦声,杨重可以想象出尸体千疮百孔的样子,所以他连俯下身去查看一下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道:“又一个。”
宛娘的身体软软地向杨重倚来。
以她的反应和判断能力,在射出第一箭之后就早该明白这只是另一个被安放在那里的无辜的靶子,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还是不断拉动着弓弦。
杨重在她的呼吸中听到了轻微的鼻音,默默地任由宛娘倚在怀里,站了一会儿,突然道:“这里有些冷,我们还是站到晒得到太阳的地方去吧。”
宛娘缩了缩双肩,也感觉到一些寒意。杨重话里的突兀和身上寒冷的感觉让她清醒过来,抬起头环目四顾,突然发现四周景物已经大异。不知何时,身边不再是充满人工痕迹的秀雅园林,转眼已经变成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高处是树盖如亭的乔木,低处是荆棘丛生的灌木,脚下也不再有路。
她从杨重的怀里跳了起来,陡然一惊道:“姐夫,我们怎么会陷到密林深处来了?”
“密林深处吗?”杨重扬起眉头,淡淡地笑了笑,道:“反正也没有退路,那就向前走吧。”
宛娘仔细地端详着杨重的神色,刚才他眼角边曾经流露出来的那种强自克制的不自然消失了。此刻的杨重不仅语气平淡,面色也很从容,似乎说的只是最轻松浅显不过的一句闲话,跟两人的生死毫无关系。
宛娘也知道杨重说的没错,境中景象变幻得如此迅速,看来境的主人是在有意迫使他们前行,此时后退,更不会找得到出路。
可是,前行又能如何呢?
宛娘努力地向前望去,不知是不是林深不见日光的关系,她只能看到丈余内的草木植被,再远的地方就只有一片氤然的迷雾。高高的不知名的树梢上有藤蔓低垂,大树之间是鲜红色附生的荆棘,地面上还有隐约暴露的虬根纵横。风只在林间的高处徘徊,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响声。在他们所处的高度根本连风都感觉不到,只有阴冷。
宛娘把火猊鞘插到腰带上,双手挽着长弓,想将长剑解下来交给杨重。
杨重没有接过手去,摇了摇头,反而说了句玩笑话:“给我剑干什么,我可没有力气开路,难道用来自杀吗?要自杀的话,还是那把寒冰匕首方便些,只要拔出来就行了,连手臂都不用抬一下。”
宛娘看看眼前茂密得难以通行的丛林,无奈地笑了笑,把长弓又背回到肩头,一面拉起自己的衣带递到杨重手中,一面握着长剑挥向面前的荆棘,高声道:“姐夫,跟紧我。”
杨重牵着宛娘的衣带缓缓前进。他依然感觉不到身边密林的存在,没有风,没有树,没有阳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气味,周围的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空白的洞。即便是空穴也应该会有来风吧,可在他的感知里,除了属于宛娘的那一点淡淡的气息,余者只是不闻不见。按照《庄子》的说法,不闻不见是至道之极,那么现在就应该是他离至道最近的时刻,可他非但没有彻悟的感觉,反而在内心深处激荡着一种烦燥。
前方的宛娘已经娇喘吁吁,看来开林辟路确实是一件极其艰辛的工作。
突然,杨重感觉到宛娘的气息颤抖了一下。
在此之前的一刻,他的感知还捕捉到了另一个生命的痕迹。
杨重不知道宛娘是否看到了什么,但他很清楚,正是因为发现了那个人,宛娘的气息才会出现那种微弱的震荡。手中的衣带这时被轻轻拉了两下,杨重马上默默地松开了手。
放手的那一刻他还能听到宛娘的吁吁娇喘,下一刻,连这仅有的一点声音也消失了。周围的寂静让杨重觉得很不舒服,心底里的烦燥翻腾了上来。他突然感到了什么,大叫一声:“快退!”
冰冷的杀气瞬间爆发。突如其来的杀气像是一只在半空中爆裂的水壶一样,淋漓地喷洒向四面八方。杨重的感知像是受到了实质般的攻击,痛得连筋脉的末梢都战栗不已,带着肉眼不见的满身伤痕飞速地四散溃退着。精神力的受挫给他虚弱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不适,冷汗一下子就湿透了背后的衣衫。
空中传来宛娘的娇斥声。
剑气破空而起,迎向漫天遍地的杀气。剑气与杀气相交之处,不断地爆发出响亮短促的“噼啪”声,急急如迎新的爆竹,然后突然之间又都归于寂寞,所有的声响一下子就全部消失了。
空中飘洒着一些轻柔的碎片,像雪一样,渐渐飘落。
一片雪花落到了杨重的额头,他抬头抹了一把,残破的花瓣粘在了他的指尖,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的芬芳。
一截衣带重新被塞入杨重手中。
再次感觉到宛娘的气息近在咫尺,杨重惊得浑身一震,向后退了半步。
他们彼此没有交谈,都沉默着。
隐藏在不知名的黑暗中的对手正在一步步地打击着他们的心神。
每一刻的松懈都可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而每一次的出击也可能只是无奈地多做了一次无谓的杀戮。
杨重知道这样的沉默只能助长恐惧的孳生,但他想不出还可以说什么。
不过,他也没有烦恼多久,很快又心头一颤,渐趋散乱的感知再次侦知有异。
手中的衣带一紧,宛娘已经早他一步发现了再次出现的敌人。这一次,她那娇柔的嗓音怒喝一声,还没等杨重放手就直接挥剑斩断了衣带,腾身翩飞而起,长剑在空中带起尖利的呼啸,向来人的方向疾刺过去。
杨重已经来不及拉住宛娘。
就算他能及时拉住宛娘,也拦不住宛娘含怒出手的那一剑。
一剑封喉。
杨重听到剑尖刺入肌肉的轻响,然后鲜血就标射而出,又一个生命寂灭了。
他踏前一步,默默地等待着。
片刻之后,宛娘的身子重重地跌了过来。在杨重伸手接住她的那一刻,宛娘“哇”的一声开始呕吐起来,一面泪流满面地呕出一滩滩清水,一面哽咽着道:“是小玲,是跟着五娘的小玲……”
杨重轻轻地搂着宛娘的肩,叹了口气,仰面向林间高处扬声道:“木道友有什么见教不妨明言,何苦如此轻贱人命。”
四际沉默着。
“既然木道友不肯赐教,那我们就只有再勉力闯一闯了。”杨重突然冷冷一笑,面色一下子冷酷起来,一把拉起还伏在他怀中抽泣的宛娘,狠狠地晃动着她的肩膀,森然道:“哭什么?想要活命就要记得不能留手,哪怕下一个出现在你眼前的就是五娘,你也必须一剑封喉。不管他是谁,自己的性命总比别人的要紧。”
宛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着杨重的脸色浑身抖了抖。
“宛娘,举起你的剑跟我向前冲。你闻到露水里的花香了吗?如此清香,那些花朵一定开得很灿烂吧。木道友是个惜花之人,我们再来给她添些红妆。你只要看到哪里有花,不管用气箭也好,还是剑罡也罢,全都给我碾成花泥吧!”杨重笑了笑,配合着他的话,那副笑容显得诡异而狰狞。
宛娘下意识地握紧了长剑。
还不等她对杨重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不远处的一丛鲜红的荆棘突然急速地抖动起来,短刺从灌木的枝条上纷纷脱落,变成无数支短箭,向杨重立足的地方纷飞而至。
杨重一把推开了宛娘,狼狈地就地一滚,发出一声低沉的痛呼。虽然那一滚让他躲过了大部分飞袭而来的短刺,但棘刺散射的范围极广,距离又近,还是有不下十来枚短刺扎入了他的身体。这种山野间常见的荆棘多少都带着些自我保护免受鸟兽蚕食的毒素,刺尖遇血即溶,鲜红的刺根落满一地,像是落了一地的血花。杨重的身体倒了下来,中了十数刺的那条左腿很快就麻痹得失去了知觉。
宛娘的情况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在被杨重推出去的一瞬间,宛娘完全是凭着直觉和本能才翻身后退,一面挥舞长剑削落了飞来的棘刺。还没等她有时间吸一口气,落脚之处的土壤就翻滚起来,地面上半隐半露的虬根错节突然像是有了生命一样蠕动起来,卷向宛娘的双足。
宛娘的足尖在仰面飞起的树根中间轻轻一点,整个人如飞燕般冲天而起。
无数树枝在她身旁的划过,此时也都变成了魔鬼的手臂,从四面八方涌来,抽打在宛娘的身体上。她在半空中借着灵巧的身势拼命地躲闪着,长剑在树枝上左点右击,每每就利用这些轻微点击的力量来变化着闪躲的路线。可是宛娘也很快就陷入了绝望,包围过来的树枝越来越多,越来越粗,也越来越浓密。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在树枝与树枝之间的缝隙中自如地穿梭,在躲避狂扫过来的粗枝时,她还必须同时挥剑为自己劈出腾挪的空间,但即便是这样,可以闪缩的空间也还是越来越小了。
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枝条重重地弹在了她的腿上,痛感很快就传遍了全身。她的身形因为疼痛而稍微慢了一线,背后就又被一条粗枝扫中。气血翻涌之下,宛娘再也保持不住飞跃的姿势,颓然地落向地面。如蛇般昂首仰立、早已恭候多时的虬根盘升而起,卷住了宛娘的双腿。她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直接拉扯到地上,只能全身无力地重重坐倒,手中的长剑已经不知跌落到哪里去了。
宛娘直到此刻才有时间向杨重那边望去。
杨重的身体被无数的枝条藤蔓纠缠着,捆绑在一棵大树上。紧紧缠绕着他的藤蔓像蛇一样的蠕动着,来来去去地把他的身体渐渐淹没在褐色和绿色的枝干的海洋中。巨蟒般不断收紧的枝条在他身上压逼着,那张本来苍白的脸此时已经涨得通红,耳、鼻和嘴角慢慢地渗出丝丝血痕。
杨重察觉到宛娘的目光,艰难地转动着脖颈,朝她笑了笑。
半空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昆吾山孤仙人的传人原来不过如此。”
杨重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话,却被那些枝条勒得死死的,吐不出一个字来。缠在他胸前的枝条这时松了松,杨重迫不及待地先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笑笑道:“巫门宗主座下首徒也不怎么高明。”
那个声音冷冷一哼,道:“死到临头还要妄逞口舌。”
“杀我?要杀我你早就动手了,何必要弄那么些玄虚。”杨重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甚至还轻轻地移动了一下稍稍松开些空隙的肩膀。缠绕着他的藤蔓感应到他身体的移动,转而又紧紧地箍了上来,一根枝条的末梢绕上了他的脖颈,尖利的枝头蛇吻般地直遏咽喉。
宛娘惊叫了一声,几乎闭眼不忍再看,那支箭般的枝头却只是戒备森严地凝在杨重喉头寸余的地方,那个声音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变故却让宛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遍布杨重全身的枝条纠缠得像是一个度身定制的牢笼,突然在这个牢笼的中间冒出一股焦臭的黑烟,很快就挟裹起捆绑着杨重的整棵大树。怒斥和惨叫声在黑烟中迭起之时,宛娘觉得自己腿上的束缚正在渐渐松弛。她连忙挣了一挣,站起来想要向杨重那边冲去。
浓烈的黑烟接下来席卷了宛娘的整个视野,很快她就什么都看不清了。窒息的感觉让她深深地埋下头,团抱起身子,躲避着黑烟呛人的异味。她努力地咳嗽着,咳得呕心彻肺,泪水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