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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Overstay.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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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verstay

       

       

      他是我年轻时,血色的恋人。
      (Patti Smith,The Coral Sea)

       

       
       

      1.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自言自语的。
      他总是重复讲述那个故事,没完没了。

      他每晚十一点左右洗澡,终年不变地用一种产自亚洲的老牌檀香皂,这使他的身体总有种淡淡的东南亚寺庙的禁忌气味。
      “去芝加哥后不久碰上了招兵的。参军送绿卡,包伙食包住处。刚去那里干什么赚钱都没干这行狠,这当然了。”
      他第一次自言自语开口就是这句,像在解释什么但又没头没脑条理不清。我有些疑惑。他随便往腰上缠了条浴巾,用手擦去镜子上的水雾,然后双手撑在洗面池边缘抬头凝视自己的眼睛。没错是凝视,瞳孔收缩,狙击手透过准星锁定目标物心脏一样的专注。

      那种凝视总让我错觉他是在看着我。
      而他的眼睛是流动着又凝固着的蔚蓝海域,风平浪静的南太平洋或暴风雪肆虐的北冰洋。两种极端的完美契合。不知怎么我会被这双眼睛看得头疼,可明明我没有头,或者说我的头其实是他的头。
      他应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用他的眼睛来看各种色彩、用他的耳朵来听各种嘈杂、用他的舌头来品尝各种刺激、用他的鼻子来嗅闻各种呼吸,他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但我没法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越是好奇他的想法越是没有头绪,越是把自己也搅进他的混乱叙述中。
      说实话他讲故事很烂。
      “所以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那个家伙了。”他继续自言自语,抓了抓湿漉漉的短发。

      他是指他成为佣兵以后。因为我已经听了很多次了所以我知道该这么衔接,所以我也知道后来他和那个人再次遇上了。
      那已经是在耶路撒冷。
      他们在空中横跨了半个地球,一前一后降落在沙尘和硫磺里,时间只隔五个多小时,我是指第七军团与第九军团的抵达时间。他在第七军团而那个人在第九军团,一年半的训练时间里这两个军团从没有军务往来,因此他们直到进入耶路撒冷四五天后才戏剧般地发现他们站立在同一片国土上,距离甚至不到百米。
      这时他们二十二岁。
      他们分开的时候十二岁。
      他们同年。
      那个人出生在七月,他出生在十月。

      他们站在整齐的队列里,隔着耶路撒冷的灰尘和来回踱步喊话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事物对视。沙地的反光刺目苍白,那个人看过来的视线因为眯起眼睛而像刺刀般笔直穿透他的瞳孔。一场对视就是一场血战,或许只是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那个人看着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掺杂厌恶或挑衅的表情,只是他自己这么认为。
      他讲到这里时笑着说当年他常常自以为是。就像小时候自以为他们是兄弟。就像即使那个人招呼都懒得打就离开之后,他还自以为他们依然是兄弟。

      所以他自以为那是挑衅。他迎着那道刺刀般的视线瞪回去。他的表情太夸张因此被发现了,受到绕营地五十圈的马拉松式处罚,波德莱尔坐在水箱上津津有味地观赏。
      波德莱尔就是那个下令处罚他的魔鬼上尉,刚刚一边踱步一边喊话的那个人。之所以被叫作波德莱尔是因为他像波德莱尔一样总是赞叹腐烂的尸体多有魅力,总是在清晨给他们细细描述子弹送进肠子和送进骨头里的不同感觉,让他们这群新兵反胃吃不下早餐。
      等到他们真正上过战场之后波德莱尔的理论得到了证实,听起来才不那么反胃了。

      那场混战,暴民和军人混在一起分不清,甚至还有十来岁的小男孩掺和进来,流弹不分敌我,阿拉伯人异常凶狠。其实他分不清到底哪些是阿拉伯人哪些是以色列人,混乱时刻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看起来都那么相似,平时练习打靶下手又准又狠,靶子换成活人后他一时适应不了。
      只是气氛叫人发狂,头在脖子上悬着不得不战。扣扳机的手指僵硬酸疼而枪管热得像烙铁。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不管是敌人的炮弹还是自己手里的枪支。
      他说幸亏他运气很好。他连一颗子弹都没中,只是被个小孩在左肋捅了一刀,血顺着血槽渗出来的时候那个孩子慌张地逃掉了。他被跑过的同伴不小心撞倒,于是便伏在地上小心地拔出刀子、按压伤口止血,但多少有些神志不清。糊里糊涂地开始又糊里糊涂地结束,波德莱尔在喊着让他们翻看身边还有没有活着的尸体。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活着的尸体。
      输送军火、支援以色列的军队里大半都是速成的新兵,刚落脚美利坚土地而无处扎根的外来客。无足轻重,死了也没人在乎。于是他们只有互相在乎。这才显得似乎还有点人情味。
      没错只有彼此在乎。只有彼此。
      他说他开始害怕了,他怕身边躺着的某具活着的或死了的尸体是那个家伙的。但慌乱的同时也有种绝望的极度冷静,冷静到他可以在人堆中跨来跨去,蹲下来翻看相同军装的残缺尸体。偶尔踩到滑腻的内脏,断截的肠子里还有被血浸泡的食物残渣,热烘的腥臭一股股扑来而最后形成慎密包裹,使鼻腔渐渐习惯了。他丧失敏感,逐渐麻木。
      但胸口被堵塞的激流冲撞得钝痛。这种压抑冲击全身血管却找不到出口,像压在半空、使人窒息的厚重火山灰。

      “我又想找到佐助又怕找到佐助。我怕找到时他已经残缺不全。”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
      Sa-su-ke。念得有些迟疑和生涩。
      他说感觉和十二岁到二十二岁的那些年一样。又想找到佐助又怕找到佐助。而抵御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机械地继续找下去,最好片刻不停。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讲上一会儿,然后刷牙,擦干头发,打开电视收看BBC的节目,常常看的都与动植物或极地探险有关,虽然算在深夜档。电台也知道有类人喜欢在深夜看这些白天不太有闲心看的。如果白天有记得烧开水的话这时他会喝杯凉茶,忘了的话就懒得再烧,直接喝自来水。他对生活质量不太上心,或者准确地说是漠不关心。
      邻居家的年轻女孩总把音响开得很大,于是从窗户外飘来声嘶力竭的摇滚,关了窗户还有窗缝放行,砌成墙壁的每块转头都是导体。这种噪音让我发疯但他似乎并不受影响,他只是专注看着电视屏幕,在看到猎豹咬断羚羊喉咙时微微抽气。即使用着同一双眼睛,我们看到的却有极大偏差。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令人抽气叹息的,弱肉强食只让我觉得兴奋和刺激,猎杀的过程更是份享受。
      我看到邻居家的女孩站在阳台上迎风张开手臂学人家跳楼的模样时觉得那是造作和幼稚,他却愚蠢地大声提醒她别掉下去。

      那女孩后来常常跑来串门,一呆就是很久,抓着这个肯听她说话的人就讲个不停,从学校的事情说到父母的事情几乎要把亚当夏娃的古老情史都扯出来了。我知道他是手足无措的而且他还脸红了,但不是因为面前有个美丽的异性。这只是因为他不想听下去但又善良得不知该怎么送客。愚蠢的舍己为人的善良。
      这让我烦躁。
      我想用防水胶带贴住那个女孩的嘴或者干脆把她扔出去,结果我真的这么做了。我把她扔出门外后又锁上了门、关上了防盗门里面的另一扇隔音木门,然后我盯着他的手指明白了这不止是他的手。这是我们的手。

      他依然没察觉我的存在,仅仅是有些纳闷为什么那个女孩后来看到他就躲。他却也乐得清闲不愿深究。
      他生活规律得像列车时刻表,依旧每晚十一点左右洗澡,用他的手指或说我们的手指清洗每块东南亚寺庙味的皮肤,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刷牙,擦干头发,看动植物类的或极地探险类的节目,喝水,睡觉,偶尔半夜醒来解手,很少做梦,一旦做梦那做的必然就是噩梦,他在噩梦里便会叫那个人的名字。
      只有念着这个名字时他才会显得有些无助、踌躇、不知所措或者孤独。他叫他Sasuke,倾尽声带每一微米的压抑振动。而我开始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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