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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夏缬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眼皮像是被粘在了一块儿,便是这么一睁都要费点功夫。视野染着些莫名的红色,夏缬心里立即就闪出了一双布满血丝粘着血污的眼睛,他想他自己的眼睛现今应该便是那个样子。他忽然觉察到此刻自己的神智清楚极了,思路极快地飞越着,那一幕幕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任意闪过。而他宁愿自己这个时候神智不清神经迟钝。
      只因这双他心底闪出的眼睛,是他父亲的。
      夏缬一想到这里,心里便一阵抽痛漾了开来,身子不住抖落了一下,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似是散了架。腿上的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疼,身子骨像是硌在了什么地方,硬蹭着背上的伤口麻乎乎地痛着。可便是这么样的痛里,他想得还是那双眼睛,那双被血模糊了的眼睛,不知道带着的是怎样的眼神。他父亲叫夏白洳,或者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夏永寒。或者这个名字在很多年前是声名赫赫的,而隐姓埋名之后的夏白洳只是一个穷酸教席,长年带着幼子落魄在客舍酒肆,等着能够谋一个西席教职的机会。可即便是这样,那些自称风珩会的人还是不肯放过他,从酒店御敌到千里逃亡,父亲还是没有逃过他们的毒手。他睁着不能瞑目的眼睛死在了自己面前。
      夏缬又睁了睁眼睛,想将周遭看得清楚些,但那一片的红色只晃得他头晕。仿佛是被扔在了一个破宅子里,夏缬认出了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门庭,房间东面的房顶已然塌了一半,瓦片都不知吹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了粗粗的房梁。
      从屋顶的破洞里,夏缬可以看得到天。天是阴着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只觉得这阴是丝丝落落的,一丝接着一丝阴在那里,为了一场雨或是一场雪不厌其烦地铺陈着。夏缬眼珠转了一圈,斜躺着的视野实在不怎的,唯一能润润眼的也不过那么一小片天了。夏缬于是不再多想什么,眼睛就狠狠盯着这片天看,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这个时候,耳朵里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这时夏缬才发现自己的耳朵似乎也有了问题,脚步声分明踩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里却要嗡嗡响上三两个弹指。
      来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比自己的身量矮了许多,脸色苍白,身体消瘦,衣衫破旧,手里端着一个木盆。夏缬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至少这少年看见自己的时候没有一丝惊诧的神色,就足以证明他和他们是一伙的——这少年的到来显然不会给他什么好处。
      果然,不久之后难以忍受的抽痛就从腿上的伤口传了过来,如同伤口里钻入了无数小鬼,又掐又咬又蹭又挠。先是大腿,然后是小腿,冰冷的毛巾沾着的是极浓的盐水,不断地往还没有收口的伤口里渗。这些伤口有些是逃亡路上留下的,有些却是被他们擒到后用鞭子用匕首弄出来的。夏缬的眉头紧紧蹙到了一块儿,死死咬了一下嘴唇,才想起自己似乎很多天没有沾上一口水了,这个念头一起干渴的感觉便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他的牙齿不禁咬得更紧了。
      那少年用盐水将夏缬上上下下都擦过了一遍,又将他的身子翻了过来擦洗,虽说少年的手脚已然颇为轻柔,可翻动时伤口又一次撕裂开来。夏缬只是闭着眼睛强忍痛楚,屏着气不让自己哼出声来。
      少年终于擦拭毕了,端起盆子往外出了去。夏缬才舒了半口气,便听见外面泼水的声音,不一会儿少年又重新端了盆水走进。夏缬暗叹一声,今天的磨难怎么还没完呢?
      可这回的水却是清水,少年的手很轻,并且似乎还很有经验,细细洗拭着,却没有将伤口触痛。夏缬讶异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少年眼神专注,并不带什么感情,只是将全部注意都放在了自己的指尖。他的手也极瘦,手指细长而粗糙,却极轻巧地拂过自己的伤口,将脓水血污一一除去。右手的食指从边上的一个瓷碗里挑了一些透明的药膏,左手蘸水将自己伤口洗过之后,右手立即将食指上的药膏敷上,清凉的感觉便立刻从伤口里透进来,立即痛楚大消。
      夏缬更是惊诧,目光注视着对方的脸,可那少年一无所觉,依然极快极柔地洗着。夏缬不觉已对这少年满怀感激。他从小到大随父亲漂泊羁旅,自是见惯事态,经此大变,心底更是凉透。唯一能给自己些许温情的人已然死了,夏缬其实始终在回避着,不肯这样想,但他知道,的确就是这样。他怎么能够指望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能给他什么?
      可那少年的手底,却偏偏满怀善意。夏缬不知不觉嘴角便带了一丝的笑容,带着欣赏的意味看着少年的指尖在自己惨不忍睹的伤口上翻动,心底竟不由得有一些欢喜。
      忽然间又有脚步声传来,少年的神色一变,指尖一抖,急忙收了回来。他撩起那瓷碗便塞在了夏缬身后的一堆废柴里,手一甩便在水盆里洗了干净,正端起水盆在迟疑间,那脚步声已然到了门口,一阵骂声也随之传来:“这小贱种给我滚出来!死哪里去了?”
      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他手一抖便将半盆水全洒在了夏缬身上,连他自己也是一惊。夏缬却忍不住心底一疼,眼神里不由得露出些许同情——虽然是同情,却还是无可奈何;虽然是无可奈何的,可又毕竟同情着。
      那人却已然大摇大摆地走进,少年忙放下水盆,无比利落地转身,伶俐地陪出一个笑脸,“关爷您来了!”夏缬忽然记起来了,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便是之前将他绑住手拖在马后,然后策马穿过荆棘的周关。
      周关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却径自一脚踢到了夏缬身上。这一脚踢得不轻,夏缬身子一翻便压到了边上的水盆,将剩下的一半水都泼了出来。夏缬浑身伤口牵动,忍不住又呻吟出声。
      那周关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啪地一下便是一个耳光抽在了那少年的脸上,竟抽得这消瘦的少年斜飞出去,背脊撞在了墙上,吐出口血来。“哼,小杂种!叫你用的盐水……家里盐都被你吃光了吗?好,今天我就看着你将厨房里的盐吃完!”
      少年却似乎已然习惯了,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依旧是伶俐而谄媚地陪笑,口齿却已然有些不清:“是,关爷。”夏缬忽然一阵心酸,挨打挨骂或者都不算什么,可眼前这个少年陪笑着的神情,却让自己惨痛不已。
      周关哼了一声,余光瞥了一眼夏缬,扔出了一条绳子。“吊他到梁上。”说着他转身,少年立即为他搬来了屋角一张尚算完整舒适的椅子,这才跑去拾那绳子。
      绳子扔在夏缬身前,他已然看清了,那绳子的纤维里编入了无数锋利的刃口,一条绳子竟和锯子一般,看来也是他们风珩会特制的刑具了。少年却未曾注意,一抓之下手心立即渗出了血丝,他却丝毫没有感觉一样,硬是将这绳子抓紧在手心,此刻背对着周关,脸上谄媚的表情早已褪去,又回复了适才平静漠然的神情。但夏缬的眼里这平静漠然的骨子里却是暗潮汹涌的,他似乎看见了那少年的嘴角在微微颤动,双目圆睁,眼眶都微微裂开,渗出血丝。
      周关却在后面,带着看把戏的神情,戏弄地看着,嘴里骂骂咧咧地催促着,更像是练准头似的远远吐出一口浓痰,似乎正粘在了少年的脖子上,顺着背脊滑到了衣服里。
      少年极缓地蹲下身,将夏缬伤痕累累的双手拢到一块儿,缓缓抚摩过手腕上深及腕骨的勒痕,将手里的绳索缠上。却听得周关大吼道:“小贱种你不长记性是不是?梁上吊得还不够?是不是想像上次那样在柴房里再吊上个七天七夜?欠揍啊!”吼声当中周关袖中的长鞭已然飞了出来,冲着少年的背脊就是一鞭狠狠落下。少年惨哼了半声,身子不住地颤抖,手却立即将绳索解开,伶俐地转身到了夏缬背后,利索地抓起了夏缬的双手反剪在身后,迟疑了片刻,将绳索绑在了小臂上。
      夏缬对即将到来的厄运并没有什么反应,脑子里想的竟都是眼前这个少年。他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让周关他们对他如此日夜折磨?他知道双手反剪吊着时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肩胛骨上,痛楚不知要胜过正吊着的多少倍,而七天七夜……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便在此时,忽的又有人到了这件破屋。那人来得很急,夏缬刚对他有所察觉,他便已然到了门口。“老关,还玩什么?二先生的信鸽来了,要我们急速去一下南边。”那人甫至门口就急急到,同时往屋内扫了两眼,伸手定住了夏缬的五六处血脉,转而又朝少年挥了一掌。他手法极快,做完这些话音还未曾落下。
      “老张你这……”周关说了半句,夏缬才明白,这人正是周关的兄长周张。而周关却是起身不再说话,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转身和周张去了。
      少年怔了半晌,回头目送周张两人走远,急急抬手想将夏缬身后的绳子解开。却是手才一动就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夏缬低呼一声:“不要!”想想又续上一句:“不必……会伤着的。你那药,快敷些吧。”
      少年一愣,迟疑了片刻,挣扎着起身,走到夏缬身前,又摸出了藏在柴堆里的药瓶,道:“那你……”
      夏缬看着他,笑了笑,“一会儿功夫,调一调气……应该就可以了吧。”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血污下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牙齿也紧紧咬住。
      少年紧张地看着他,却是爱莫能助。只见夏缬反剪的双手渐渐收拢,缩小,挣扎,扭动,在绳索的锋刃下划开了一道道血痕,终于硬擦着那绳索拔了出来!他呵呵笑了笑,笑声却嘶哑得和咳嗽一样,“你看……还是可以的……”
      少年跺了跺脚,替他双臂敷上了药,又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夏缬自顾自沉吟了片刻,道:“你……”
      那少年疾声打断了夏缬的话:“别的不用多说,我只问你一句:我们一起逃出去,如何?”
      夏缬一愣,那少年双目炯炯,急切地注视着他,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恳切,又是不安的,仿佛生怕夏缬反对一样。夏缬忽自一皱眉头,少年已露出了失望之极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似的:“你不愿也没关系……”
      夏缬展眉一笑,低柔地道:“其实……我刚才想问你的也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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