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一章 隐忧 ...
-
“一别数载,如今羽姑娘再回京师,我岂能不来?只望没有唐突了才好。”见羽冰凌微微福身,他亦欠身还了一揖,之后便随她入屋,与她隔桌而坐。不消片刻,婉柔已端上新煮的香茗茶具,又识趣的退出了房间。
“方公子此言,冰凌可担当不起。”羽冰凌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光阴似箭,冰凌还以为物是人非,公子不愿屈尊与冰凌相见了。”
方肇云微微一愣,随即恍然。怪不得此番再见,只觉羽冰凌对自己尊敬有余,却比以前少了一份亲近,连称呼也变了,原来如此。羽冰凌前日初至京师,便遣人往方府送了名帖,请他相见,并邀他前来观舞。谁想狄沫落水获救、生死一线,全家上下鸡犬不宁,忙碌之余,他根本无暇赴约。今夜却是贪恋晚饭时的和乐,吃得久了些,之后又被父亲单独叫上,训斥了半晌。等他赶到来去楼,只听见楼内如山般的喝彩,他心知羽冰凌已然舞闭,不得已才示了请帖来到这后院。
“莫不是管家事忙,忘记告诉方公子了吧。”羽冰凌放下茶壶,推了一盏茶给他,亮晶晶的眼眸直盯着他。
不论如何,自己确是连连爽约,方肇云想到此处,不禁歉然一叹,说道:“不瞒羽姑娘,昨日府内的确出了些变故,小妹不慎失足落水,所幸无碍。而家父明日便要出门,临行交待,我不敢怠慢,所以才迟了。”
他话音未落,羽冰凌竟是一改方才神情,嫣然笑道:“肇云,你我二人知己相交,你还不清楚我的性情?这才两三年不见,你便真以为我小气了不成。适才不过是我一时顽皮,故作姿态罢了。你未如约而来,我自知你有所牵绊;况且就算你今日不至,我改日必会不请自去,登门造访,又怎会因这点小事心生埋怨?”
烛光摇曳下,桌前的人儿脂粉淡施,明眸皓齿,清丽的笑靥更为她毫无瑕疵的玉容增添了几分娇俏。所谓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无外乎如是。
方肇云瞧得呼吸一屏,随之却也安下心来。羽冰凌的脾气他自忖还算了解,她禀性豁达,绝非为了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的女子。只是日行月隐,她这些年来名声愈涨,再非刚出道时被嗤笑为假清高的一地名妓,更不是那吸溜着鼻涕可怜巴巴的黄毛丫头了。
当初他身任青州主簿,和数位同年好友相约去“风云阁”畅饮漫谈。店老板遇人无数,当下认定这班子弟非官即富,可以结交,结交不成还可以痛宰,因此屁颠屁颠的招呼了他的红牌舞妓小楼春来佐酒。这小楼春芳龄二八,容颜绝美,体态妖娆,可是青州乃至全山东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却只卖艺不卖身。许多想一尝佳人妙味的士子浪人求之而不可得,闭门羹倒是吃了无数,便有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对其诋毁贬贱。众说纷纭中,小楼春和风云阁的名声跟着水涨船高,久而久之,在青州几近家喻户晓。
方肇云在青州任职,自是早闻小楼春的大名,有机会一睹芳姿也是不亦乐乎。而小楼春的舞姿更是另他和众才子惊喜交加。谁知素有冷艳之称的小楼春跳完舞后,竟然巧笑嫣然,破天荒的邀请他入内堂一叙,真真令其他人称羡不已,连店老板都瞠目结舌,不知所以。方肇云也是错愕非常,直至小楼春道明原委后才恍然大悟。
那还是洪武二十几年间的事情,方家仍在浙江宁海,还未迁往南京,方肇云也只是一半大小伙儿,还每日去学堂念学。一日从学堂归家,路过市集,却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脸上涕泪交加,正孤零零的蹲在两担豆腐后面;再瞧那豆腐的形状,竟是一方也没能卖出去。原来这小姑娘父亲早逝,只和母亲两人过活,靠着母亲纺织洗衣,买豆卖豆腐为生。可天有不测,母亲近日忽然卧床不起,她家本就生活拮据,那会有余钱请大夫买药。小姑娘眼巴巴的瞅着母亲日渐病重,无奈之下,只好照着母亲平日的模样磨起了豆腐,想卖点钱给母亲请个郎中。但她那稚嫩的小胳膊磨出来的豆腐,非但不平不整,还有些残余的豆渣,又怎能卖得出去?方肇云心有不忍,索性将两担豆腐全部买下,又把身上的银钱都给了小姑娘,让她跟着自己的书童去就近的药铺寻找郎中。就凭方家在宁海的清誉,出诊的大夫或能少收或是不收诊金。小姑娘感激不已,深深朝他鞠了两躬才急急跑开。方家上下却因此,接连吃了好几天味道怪怪的豆腐。
而那小姑娘回家之时,娘亲已然病逝。她含泪埋葬了母亲后,辗转飘零,只身北上,机缘巧合下竟学得一身舞艺,成了名噪一方的小楼春。
方肇云听罢唏嘘不已,若不是他对那豆腐记忆深刻,也许就忘记了当年那茬子事儿。但再见这孝心可嘉的小姑娘,他也是由衷高兴。言谈中,方肇云含蓄的提起要为她赎身,不料小楼春莞尔一笑,婉拒了他的好意。若干年的耳濡目染,她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自己这份活计,居家不出相夫教子,更不是她想要追求的生活。舞妓虽然也有个“妓”字,但她心中自有分寸;风云阁的老板虽然也贪财,但对她也是怜爱关照,呵护有加。一言以蔽之,她活得很惬意很开心,不想从良。方肇云饱读诗书,却并不迂腐守旧。再说了,人家当事人都不要你管,你还管个什么劲儿?
于是乎,方肇云连带一班好友,便成了青州最有眼福的人,直至方肇云母亲病重,再到他丁忧归京。似乎便是在那之后,风云阁再不见那抚袖弄舞的小楼春,风云阁的当家红牌换成了舞妓稍逊,但风月无双的春满楼。
只是渐渐的,一些流言从极少数的富商才子流传到了广大群众。据说那小楼春,不,现在应该叫羽冰凌,其实是随着方肇云一起回了京。她在京师一舞惊人,二舞悦龙,亲得先帝嘉奖,又懂得自矜,绝不滥演。羽冰凌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博得了一个好名声,她的车驾于各地畅行无阻,就连在燕地,也无人敢有丝毫作难。那可是燕地啊,正和朝廷打仗的燕王的属地!
“要怪,也得怪肇云你自己,”如今这活色生香的人儿,正玉手托腮,巧笑倩兮的坐在方肇云对面,“居然叫我‘羽姑娘’,如此生分,是不是改以茶代酒,罚上三杯呢?”
症结便是出于此处啊。方肇云苦笑两声,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该罚,该罚。来,凌儿再给我满上。”别说,还真有点渴。这一品的雨前龙井,别处实难喝到,可惜喝得太快,除了唇齿留香以外,还真没品出什么味儿来。
的确是他多心了。三年前虽是一同赴京,但他念及慈母,心中悲戚,路上几乎不发一言,羽冰凌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这哥哥扬一点嘴角。之后羽冰凌登台献艺,在京城驻留数月,他一为丁忧所限,二也愿为母守孝,顺便照顾父亲,因而根本没和她见面。本想在她离京时好好相送一程,无奈她身前身后人山人海,他也只能作罢。这一别数载,她早已是众星拱月般的人物,自己不得不小心一点。所以直到她绽放笑容,表情语气与以前在青州时一模一样时,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羽冰凌抿嘴一笑,抬起纤纤玉腕,一面续杯,一面笑道:“这雨前龙井是凌儿去浙江金华时,知府大人特意送的,说是只比进宫呈给皇上的稍逊半筹,凌儿平日都舍不得喝,却被你用做解渴之物了。”
方肇云笑着摇摇头,只注视着茶水缓缓注入杯中。茶水清澈透亮,晃荡出一缕缕烟雾,升腾开去,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呼吸也为之一爽。待茶杯注满,他又一次举杯就唇,仰首喝罢,笑道:“凌儿说罚茶三杯,我岂能不从?不过这茶确也解渴,呵呵。”
羽冰凌含笑不语,水样的双眸看着对面的男子。他发结于顶,由一支净白的玉簪固定,浓眉星目,唇角微扬。再加上一袭青衫,显得身型飘逸,俊朗非凡。她不禁暗想:肇云这般人才,这茶莫说举杯喝了,就是提壶喝,这茶也算不得冤枉。
“凌儿出落得真是一天比一天标致。”方肇云洒然一笑,啧啧说道,“想必这几年过得不错。”
羽冰凌颔首笑道:“岂止不错,是好的不得了才对。这几年,凌儿将全国山河都踏足了一遍,先是过济南,上燕京,然后朝西经太原过西安,又跑去蜀地叨扰了几月。去年离蜀东行,游桂林,驻南昌,赏杭州,这不,才刚慢悠悠的回到京师呢。”
她接过方肇云的杯子,接着道:“先皇恩典,让凌儿顺风顺水,毫无顾虑的从一处游到另一处,不仅了却了凌儿发扬舞艺的宿愿,还让凌儿有机会亲临四方,遍观中华的人文景物,名俗风情。这一路行来,凌儿受益良多。只可惜……哎,战火延绵,令得无数平民妻离子散,居无定所,人心惶惶。非但山东和河北这两处交兵之地满目疮痍,就连河南、山西等地的民众也大受影响。居家迁徙、偕老扶幼逃亡者,不可尽数。”
方肇云微微一怔,忆起如今形势,不由黯然失语。太祖皇帝一生戎马,一统江山后处处设藩,让他的皇子们个个都有自己的属地,俨然是京师外的一个个小朝廷。可叹他生前对建文帝宠爱有加,更是钦点他为皇太孙,可他留给建文帝的,又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叔父们各有领地,垂涎三尺、虎视眈眈的盯着侄儿屁股下的那把龙椅;他们对建文帝阳奉阴违,实在不行便半推半就,旨意到了藩王属地,就如同石沉大海,连响儿也听不见。建文帝忍无可忍,即位之初便立马采纳了近臣黄子澄,齐泰之议,下旨削藩。谁料刚勉强摆平了东南面的几位王叔,燕王朱棣居然反了。
“反”这个字眼大逆不道,朱棣当然是不会用的。他挥军南下,打的是“诛齐黄,清君侧”这个旗号。只是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般“清君侧”根本不是臣服的架势,分明是想借机篡夺大位,打算改写江山!无奈大明王朝地大物博,唯一缺的就是带兵领军的将帅之才,这却是太祖皇帝一手造成的。他担心朱姓江山不稳,在天下稳定后大肆杀戮功臣,留给建文帝的就剩下几个连“尚能饭否”也不知的古稀之人。说白了,洪武皇帝之所以留下这几个将领,也是因为他们的才能不足为虑。
自去岁七月朱棣正式起兵伊始,朝廷的问罪之师毫无建树,败绩连连。所幸南军兵多势盛,燕军虽屡战屡胜,但攻不胜攻,其所克城邑旋得旋失,不能巩固。因此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内,战线大致仍被控制在山东以北,朱棣能始终据守者,不过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这也是建文君臣唯一能聊以自慰的了。然而一战皆战,抛开前线被战争直接卷入的居民不提,诸如钱粮,赋税,征兵等种种事项,又岂会令其余地界的民众安然事外不被波及?
方才饭后,父亲曾提及如今的情势:四月,朝廷大将军李景隆为朱棣大败,退至德州,旋即又被朱棣撵到了济南。如今燕军气势如虹,将济南城团团围住,却不知济南都督盛庸和山东布政使铁铉两位大人是否能守住城池,或者挽回败绩。
想到此处,方肇云又是一叹。这些话他是不能说的,即使是对亲如知己情如兄妹的羽冰凌。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位大臣,朝中还没有人知道这些消息,民间更是极力封锁,以免人心浮动,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只望天兵尽快平乱,让百姓的颠沛流离早日结束。”他如是说,再次拿过斟满的茶杯。
羽冰凌晶莹的瞬子也黯淡了片刻,忽而又灵动了起来:“其实,其实也没我说的那么严重。蜀地,云南,还有这江南各地,大多数百姓还是生活安逸的。”
她盈盈一笑,也举起了茶杯,和方肇云的杯子轻轻一碰:“不过,凌儿更希望战争快快结束,百姓真的安居乐业。”
方肇云心中一暖,欣然举杯。只是茶水依然,却带上了不知何处而来的苦味。
提及战事,二人情绪都有些索然。但到底是多年未见的知己好友,又都年轻好奇,不一会儿便重拾了兴致,你问东我问西的,聊得酣畅淋漓。直至戌末时分,羽冰凌才答应让方肇云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