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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鞭络绎向侯家 ...


  •   康桥静静地横亘在康河之上。

      这座古老的石拱桥从大唐天宝年间起,就开始见证着燕京城的兴衰,见证着几代皇朝的浮沉。多少个春去秋来,康河两岸总是不断上演着纸醉金迷的绮梦。莺歌燕舞声中,桥下的柔波浸满了脂粉的香浓,沉淀着靡丽的浮华……

      康河之畔,风雨楼和秦楼隔岸相望,至今已经有十余年之久了。

      风雨楼的年头要比秦楼更长一些,它的前身叫含春堂,是康河岸边一座名不见经传的戏馆,因为经营不善,几近倒闭。后来,含春堂的名角风雨楼赎下了这家戏馆,重整旗鼓,就以自己的名字改称其为“风雨楼”。

      当然,这是十二年前的旧事,如今的风雨楼,早已成为燕京城内最为著名的风月之地,号称“天下第一楼”,送往迎来的皆是朝中显贵,单就是门前匾额上所书的“满天风雨下西楼”几个字,便是当今四皇子杨朗的亲笔。坊间多有传言,说这风雨楼的老板娘同四皇子之间有些暗昧不明的关系,这自然是好事之徒的臆测,不过,风十三娘子与四殿下过往甚密,倒是不争的事实。

      近些年来,风雨楼里的姑娘大半嫁入世胄豪门为妾。今年春天,楼中的一等艺伎苏淡月便是风风光光地被抬进南安侯府的。虽说这桩婚事全由南安侯的姨母春华夫人一手操办,但苏淡月毕竟是南安侯陈商的第一个侍妾,此后若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即便南安侯爷日后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也要对苏淡月礼让三分。

      更何况,南安侯陈商,乃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即便是当今太子杨克,也要对他客客气气。能做陈商的侍妾,下半世的荣华富贵自是不在话下,若是得幸生下一男半女,日后封个诰命,亦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对于苏淡月的归宿,风雨楼心中是却颇为不满。若不是因为春华夫人,她定要反对到底。风雨楼比苏淡月年长十五岁,苏淡月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两人之间除却师徒之义,还有母女之情。风雨楼一直希望苏淡月能嫁给一个情投意合的郎君,身份的高低倒是其次,人品首先要高尚,从这一点讲,南安侯陈商,决不是理想的佳偶。

      但是,木已成舟,苏淡月又一意孤行,风雨楼如何能阻拦?

      苏淡月出阁那日,风雨楼一身素缟出迎,引得全场一片哗然。春华殿派来的宫人一阵尴尬,风雨楼却不以为意。

      “淡月,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苦海无边,十三姨只望你能早日回头是岸。”她握住苏淡月的手,话却是说给在场的南安侯府中人听的。

      苏淡月垂下眼眸,大红的喜服映着她俏丽的容颜。

      “十三姨,您别再为我担心了。”她轻轻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以后就算沦落天涯也怨不得旁人。”

      风雨楼终于长叹一声,眼睁睁地看着一身火红衣裙的苏淡月在锣鼓喧天声中登上锦缎扎花的彩轿,缓缓离去。她怅然地回过头,却发现楼中的那群姑娘个个面露艳慕的神色,不觉哑然失笑。

      淡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南安侯陈商,并不是你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啊。

      ******

      “十三姨,我都找了您一整天了。您怎么还在这听风阁里啊?”

      “锦儿,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也没什么,就是上个月望岳楼的帐做出来了,要您过目一下。”

      “搁在一边罢,我回头再看。”

      “我说,十三姨,您这是在看甚么重要的东西啊?这么痴迷,都好几个时辰了……咦?这不是昨儿个四殿下捎来的那份帖子么?”

      “嗯。”风雨楼点点头,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手中的书札,“这是我几个月前托四爷替我写的戏本子,他倒真是上心了。”

      “那还用说!您托的事,四殿下何时推托过?殿下对十三姨您可真好!”锦儿道,“不过,四殿下写的戏真当是精彩,哪一场不是爆满的?咱们楼里每月末的戏场子可全仗着咱们四殿下的面子!我说呀,这燕京城里头才子虽多,可有谁能及得上四殿下风流倜傥、才高八斗?四殿下为人和气,还不爱出风头,真是谦谦君子!”

      “锦儿,你都把四爷夸到天上去了。”

      “我说错了么?四殿下长得好看,人又聪明,性子又好,身份又尊贵,天上地下哪能找得出第二个来?”

      风雨楼听着慢慢放下手中的书札,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四爷确实是人中龙凤,可惜,咱家淡月没这个福分。”

      “十三姨,您又在为苏姑娘的事闹心了?”

      风雨楼苦笑道:“我只怕她是遇人不淑,终究不会有好的结果。”她抬起头,“前些时,我遣你到南安侯府走了一趟,可曾见着淡月?”

      锦儿点点头:“见是见着了。不过,看她的气色,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就问他,小侯爷待她怎样,她也不言语,想必是不顺心罢!”

      风雨楼的脸色更加阴郁:“我知道淡月是为了报答春华夫人的知遇之恩,但是,像南安侯那样的酒色之徒,又如何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归宿?”

      锦儿亦是一脸的不悦:“哎!这话又说回来了,当今的万岁爷也真叫人难琢磨,眼皮子底下放着四殿下这样神仙般的儿子不宠爱,偏偏对那南安小侯爷百依百顺的?要我说啊,南安侯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哪一点可以同四殿下相比了?给四殿下提鞋都不配呢!也不知道圣上是怎么想的……”

      风雨楼把脸一沉:“京城乃是非之地,小心害了四爷!”

      锦儿吐吐舌头,小声嘀咕道:“我只是替四殿下不平罢了。”她的目光落在风雨楼手中的书札上,“十三姨,这回四殿下写的又是哪一出戏啊?莫不又是些异邦猎奇的故事?”

      风雨楼颔首道:“越是奇闻轶事,越是吸引人。”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书页,“此番出演,定然会轰动京都的。四爷果真是大手笔!”

      ******

      和暖的阳光洒满了听风阁。风雨楼凭栏独坐,神情却有些凝重。

      『看她的气色,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就问他,小侯爷待她怎样,她也不言语,想必是不顺心罢!』

      想到锦儿方才的话,风雨楼再也无心看手中的戏本。

      不应该妥协的,若当日坚持到底,春华夫人也无可奈何罢!念及于此,她不由地喟叹数声,顿感万事无趣,精神颇觉萎靡。

      苏淡月出阁前,春华夫人欧阳雪华曾在春华殿召见过风雨楼,彼此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地谈了整整半天。

      欧阳雪华给风雨楼的印象是端庄而娴雅,温和而高贵,绝没有一丝骄矜和高傲,她的声音温眴如三月的春风,让人听了浑身都洋溢着暖意。

      “我知道,楼主之所以反对这门亲事,是因为商儿实在太不成器。唉!我也怕耽误了苏姑娘的青春,只是,这燕京城内竟没有更好的人选。”

      风雨楼恭敬施礼道:“夫人此言可折煞妾身了。南安小侯爷身份尊贵,只怕咱们淡月高攀不起。”

      “毕竟是商儿的第一个侍妾,自然要慎重一些。淡月这个孩子是我极看重的,况且,算起来,她母亲还是我的本家,算得上远亲,怎能说高攀不起?”欧阳雪华一边轻摇着手中的宫扇,一边柔声细语道,“商儿自幼被皇上惯着,以至于如今无法无天,谁也治不了他,这样下去,要真是生出什么事来,如何得了?我身在内帏深宫,不可能事事替他打点周详,若是他身边能有个可心人,我也就放宽心了。”

      当时,风雨楼斟酌了许久,终于将心中最大的疑虑说了出来:“妾身听说,小侯爷并不喜欢女色,只怕淡月抓不住侯爷的心。况且,侯爷今年才一十六岁,淡月却已经到了双十的年纪,怕是不般配罢。”

      欧阳雪华神色微变,复而轻叹一声,和煦的目光望着风雨楼,唇角扬起淡雅的笑容:

      “商儿是有些不良的癖好。但他毕竟是少年心性,一时贪玩罢了。再说,男人和男人,这成什么事了?唉!这也是我执意要给他物色一个淑女的原因。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商儿只要窥得其中妙处,亦不会像现在这般荒唐了。

      “大家的千金毕竟娇惯,商儿又是这样的脾气,只怕弄巧成拙。普通的宫人,没有出色的才貌,毕竟不合适。若是年纪小的,自己还是个孩子,如何管得住商儿?这想来想去,也只有淡月了。楼主,我也知道这样是委屈苏姑娘了,凭她的才艺姿色,再加上风雨楼的面子,即便是凤冠霞披做夫人也不辱没她。楼主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定然不会亏待了淡月。”

      ……

      风过帘栊,吹起书页,哗哗作响,宛若一只苍白的蝴蝶。

      风雨楼默默地摇着摇椅,兀自百转回肠。当日,春华夫人对自己所说的话,言犹在耳,只是,侯门一入深似海,到时节只恐苏淡月身不由已。

      淡月,你让十三姨如何放心得下?

      ******

      燕京城郊特多的便是茶摊和酒肆。因为进京的路人或是出城办事的商贾大都要在此歇脚,所以生意一向红火。

      贴近城门口有一家临街的小茶馆,说茶馆也不合适,只不过是用四根杆子支着一块大布,勉强算是个棚子,然后再挑了个幌子,上面写着“朱记茶楼”四个歪歪斜斜的字。

      来往的客人看了,多是哈哈大笑,也有同老板熟的,就闲扯上几句:

      “咳,我说老朱,就你这破棚子还敢称茶楼!我咋就没见到楼梯哪?”

      “昨儿个叫天火烧了呗!”

      在座的无不哄堂大笑。

      茶馆里正热闹着,外边的大道上却是人声喧杂,不久,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震得茶馆外的幌子都摇晃不止。

      众人不约而同地探头望去,只见大道上奔来十余骑马,风驰电掣般地一闪而过,扬起的黄尘足足有三尺多高。为首的是一个俊美少年,绣蟒貂裘,华冠朝履,后面紧紧跟着十来个跟班,全都是一色簇新的短袄皮裤,个个腰挎佩刀,背负弓箭,雄纠纠的甚是威风。

      “朱记茶楼”离城门不过数丈远,那群飙马之人到了城门口竟如熟视无睹一般,堂而皇之策马扬鞭,一阵风似地呼啸远去。守门的几个侍卫倒是低头哈腰,谦卑异常。

      坐在外桌的一个黑脸大汉见此情景,鼻子里不由得“哼”了一声,抬手用袖子擦着被马蹄扬到桌上的尘土,瓮声瓮气地道:“嚯!这群人是干什么的?竟然在天子脚下这般耀武扬威?莫非是当今的哪位王爷?”

      身后一个士人打扮的中年人答话道:“老哥,呵呵,看你这样,想必是外乡人罢!我告诉你,就算是今上的亲生皇子,也没几个能像方才的那位小爷一般,胆敢在京城的官道上横冲直撞的!南安侯陈商的名头,老哥你可有耳闻?”

      “南安侯?不就是南朝的那个遗孤么?莫非……”黑脸大汉诧异地张大了嘴,“刚才过去的那个少年公子就是……?”

      “正是。南安侯喜好骑射,今上便特意在燕京城郊建了一处围场,供小侯爷遛马。想必,适才应该是围猎归来罢!”

      “啧啧!那当今圣上对这位侯爷也忒好了些罢!”

      中年士人微微点头:“那是自然。不过其中的缘由么……呵呵!说出来怕不好听。”

      “怎么?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士人正欲待说,旁边却有人插话道:“这南安小侯爷尚未及弱冠,却已经是京城内第一等的贵公子,连当今的东宫太子爷也要礼让他三分。你道是为何?还不是他身后的靠山硬么!”

      茶馆里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据说这小侯爷的姨母在宫中掌事,深受圣上的宠爱。南安侯的生母可是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欧阳丽华,你想,这姐姐是绝代佳人,妹子自然也不会差。嗬!圣上定然是因为迷恋这春华夫人,所以才爱屋及乌,连同夫人的外甥也沾了光!竟然连他原本是南陈太子这样尴尬的身份也不计较了。”

      “所以说,红颜祸水哪!你们想,南陈那位末代皇帝不就是因为专宠皇后欧阳丽华,才会误国误民的么!”

      “我看倒是未必。我有位表姐在宫中的洗衣房当差,据她所言,咱们万岁爷从未专宠哪一宫的主位娘娘。那春华夫人在宫中亦颇不自得,何况,这位夫人最是贤淑,待人极是和善,向来谦卑,又怎会效那女主干政?倒是如今的中宫娘娘,赫连皇后……啧啧!倒真是有些棘手呢!那可是渤海郡国的公主殿下,说不准哪天就帮着渤海来对付咱们大清了。”

      “说起皇后娘娘,我可又想起十年前西去的刘皇后了。哎!天妒红颜!如此举世无双的女子恐怕是误入凡尘,所以才早早谢世了罢!”

      ……

      方才说话的那个士人此刻正闷头喝着茶。

      听了众人的言语,他不由得冷冷一笑,转身扫了一眼在座的路人,道:“你们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微微摇动手中的纸扇,“南安侯怎么说也是亡国的后裔,何况陈氏一门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大清圣祖皇帝当年黄袍加身时的誓言便是‘内征国贼,外御侵陵’,这国贼是谁?不就是赵宋权相、后来的南陈武宗皇帝陈靖威么?可是,当今圣上对眼下这位南陈的太子、陈氏的遗孤、陈靖威的嫡玄孙——南安小侯爷千依百顺……呵呵!其中的玄机不是很明显么?”

      在座之人均是面面相觑,道:“是啊……这却是为何?”

      那士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们没听说么?这位南安小侯爷有断袖分桃之癖。”

      “断袖分桃……那岂不是……哎呀!莫非兄台是指当今圣上同这位小侯爷……便如……便如汉末的哀帝欢宠董贤一般……”

      “嘘——”士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这等宫闱之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个人肚里清楚便是。”

      “难怪这侯爷如此飞扬跋扈。男色媚主,啧啧!何等龌龊!何等龌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南安侯爷的相貌倒真是万里挑一,他奶奶的,比娘们还像个娘们!怪不得皇帝会相中他。要是让我去媚主,只怕是还没摸上床,就叫皇帝老爷子一脚给踹下来了!哈哈哈!”

      “切!人家南安侯的老娘可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你老娘是啥?街头卖烧饼的老姑婆,能生出什么样的货色来?”

      “嗳嗳,你们说,这欧阳丽华到底长得有多美?我听说,连唐玄宗的那位杨贵妃也及不上她万分之一咧!真可惜死得太早,否则能见上一面,也不枉费此生!”

      “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绝色了!诸位知不知道?十年前,咱们万岁爷之所以攻打南陈,便是为了这位昭清皇后欧阳丽华呀!”

      大伙儿听了均是一愣,回头望去,但见说话的是一个商贾打扮的小个子男人。那人环视了众人一眼,低头悠哉哉地抿了一口茶,便摇头晃脑道,“话说二十年前,江南正值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当今天子微服出游,在西湖岸边,偶遇佳人。这佳人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简直是月下嫦娥,九天仙女,曼妙无双,颠倒众生,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世间粉黛皆无颜色!各位,您道这佳人是谁?便是南陈的皇后欧阳丽华是也!呵!咱们万岁爷那时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见到这般美色,岂有不动心之理?当下眉目传情,一见倾心……”

      “后来怎样?”

      “后来么……”小个子商贾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不由清清嗓子,道,“咱们万岁爷回到燕京,对这欧阳丽华自是念念不忘,终于,修书一封给南陈皇帝陈深,愿以大清半壁江山为聘,迎娶欧阳皇后……”

      话音未毕,在座的无不哗然,纷纷道:

      “竟有这等事!看来这女色一事,确实害人。”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这欧阳丽华真是千年祸害。”

      “这就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

      那商贾却是长长叹了一声,继续眉飞色舞道,“万岁爷本以为如此厚礼,陈深定然应允,哪料对岸的那位皇帝为了欧阳丽华神魂颠倒,遣散了后宫一干嫔妃,如菩萨似的供着这位皇后娘娘,正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如何肯易手他人?怕是允他做大罗神仙,也不会答应。于是,这一来二去之间,便是种下了祸根!唉!这陈深原来也算是个人物,最后却毁在一介女流之手,自焚谢罪,可叹!可叹……哎呀——”他正说得起劲,但觉腋下一酥,紧接着右臂一阵剧痛,再看手中的茶杯,竟不知怎的就碎成了数片。

      就在众人惊诧不已之时,角落里传来一个低缓的声音:

      “放屁!简直是一派胡言!信口雌黄!”

      ******

      小个子商贾心中着恼,龇牙咧嘴地捧着右手,却茫然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循声望去,只见靠右侧的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那男的穿着一身青袍,身材瘦长,面色略有些苍白,留着几缕长须,眉宇间甚是飘逸,看年纪,也就在四十上下,方才出言呵斥的,便是此人。女子年岁尚小,应该不足二十,向里而坐,看不清面貌,穿着一件深蓝的短袄,背影看来甚是瘦弱。

      那商贾本想咒骂几句,但话到嘴边,却见青袍客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射向自己,终于咕哝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在座的诸人亦感觉到青袍客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便也静默下来,一时间,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茶馆里霎时变得安安静静,唯剩下喝茶咳嗽的声响。

      那青袍客又略坐了一阵,终于站起身来,对身边的少女道:“寒汀,走吧。”

      少女“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望桌上一丢,转身冲掌柜的淡淡道:“结账!”众人这才看清这少女的脸——尖下颌,瓜子脸,面色微黑,一对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青袍客冷哼了一声,面沉似水,径直朝外走去,蓝衣少女紧随其后,动作甚是轻捷。然而,在即将走出门口的那一刻,少女却停下了脚步,深幽的目光落在方才那个中年士人身上。

      “这位仁兄,我且奉劝你一句,”少女冷冷道,“饭随你吃,茶随你喝,话却不能乱讲。就凭你刚才的那席话,便是诬蔑当今圣上!依大清律,足以诛你九族!”说罢,转身朝青袍客远去的方向疾步走去。

      那士人愣愣地看着少女矮小的身影消逝在城门口,良久,才魂不附体地转过脸来,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小可此番恐怕性命堪忧……”他神情呆滞,手中的折扇颓然落地,竟也毫不察觉。

      近旁有人关切道:“兄台这是做甚?方才那小姑娘是何方神圣,竟将你吓成这般模样?”

      士人的表情极为怪异,颤声道:“是……御影堂……”

      “不会吧。御影堂的官爷怎会到咱们这种地方来喝茶?”

      “不……不!”士人摆摆手,面色惨白,双唇不住哆嗦,“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青云绕日,五朵白梅!那姑娘……那姑娘可是御影堂的甲等武士!”士人说着摇摇头,缓缓起身,道,“我……我这就回家收拾细软,京城只怕是待不下去了……祸从口出!真正是祸从口出……”

      士人的话无异于平地惊雷,在座的皆是悚然变色。

      五朵白梅!

      御影堂!

      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大清皇朝的死士。

      冷酷无情的杀人集团。

      规模庞大的特务机构。

      自大清开国伊始起,就是朝廷最得力的羽翼。

      因其创始人素王公孙敬表字梅卿,故而御影堂的武士均凭梅花绣纹为记,并以梅花的颜色、朵数来区别等级品次。那少女的前襟绣着的五朵白梅,便是御影堂的甲级武士无疑了。

      方才的那些话落到了御影堂武士的耳中……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一时之间,众人再不言语,只是各自默默地喝着茶,茶馆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

      蓝衣少女很快便追上了青袍客,两人并肩入城。

      守门的兵士见是她,忙躬身施礼:“江大人。”

      少女略微点了点头,转过脸去对青袍客道:“师父不必着恼。一群市井之人的胡言乱语您又何须放在心上?”

      “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些事,盖棺亦不能定论,孰是孰非,终究是渺茫。”青袍客喟然,“寒汀,你同我年轻时一样,喜欢意气用事,为人耿介并非坏事,但太过较真,往往受制于人。”

      “师父的话,寒汀铭记于心。”

      青袍客缓缓道:“分寸须自己把握。以前为师之所以不反对你加入御影堂,无非是看在叶帅的面子上。不料叶帅如今竟恳请将御影堂转交给秦王打理,看来秦王与太子之间的争斗在所难免。一旦卷入其中,到时怕是身不由己。寒汀,师父只希望你能及早全身而退,离开御影堂方是上上之策!”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只是……”少女的脸色微微一窘,终于没再说什么,心中却是暗道,荣西哥至死都不会离开御影堂的,更不会离开秦王殿下,我又有什么办法?

      青袍客见少女低头不语,轻叹一声,继而问道:“从嘉何时到燕京?”

      “就这两天罢。”少女寻思道,“他呀,定然是一路喝酒赌钱,不磨蹭个把月,决不肯上路。”

      青袍客道:“从嘉什么都好,就是这疏狂放任的个性,倒是同二师兄年轻时一模一样。”

      少女撇撇嘴:“他那样子哪里是疏狂?我看他是浪荡惯了,整日里疯疯癫癫、邋里邋遢的,把自己弄得像个叫花子一样。上次在平城,他一个晚上喝了十九坛酒,差点没醉死!等我早上去找他,他竟然就像一瘫烂泥似的睡在马路边,衙门里的人还以为他的流民,真是气死我了……”

      青袍客淡淡道:“从嘉自幼受过许多苦楚,行事怪诞亦在情理之中。”

      少女见师父如此,便不再多说,只是脸上依旧挂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忽而,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问道:“咦?师父今日不随我回御影堂么?秦王昨儿个回的京,荣西哥也一起回来了,您不去看看他?”

      青袍客面色微凝,摆摆手,道:“衙门里我去做甚?谢峰不过一介布衣,况且而今叶帅告老,难道要我这把老骨头去向一个弱冠青年低头哈腰不成?不去也罢!”

      这青袍客正是二十多年前名噪天下的金针神医、冷月山庄的庄主谢峰。他身边这蓝衣少女姓江,名寒汀,是他的大弟子,现今供职于御影堂,为御影堂三堂的副堂主。江寒汀深知谢峰的为人禀性,只要他认准的道九头牛都拉不回,当下便缄口不提,只是默默地陪着谢峰往前走。

      “寒汀,你不必再陪着我,且回去吧。”谢峰指指前边的岔路,微微笑道,“我还是先去白云观瞧瞧你云姨。咳,只怕阿云见不到从嘉,又要数落我了。”

      江寒汀“嗯”了一声,心中却有些泛凉。自从十年前,谢云在白云观出家修道后,谢峰便一直隐居在冷月山庄,平日里深居简出,即便难得来一趟燕京,也是逢年过节时,到白云观见见妹妹谢云而已。

      一些前尘旧事,江寒汀并不了解。她只是隐约记得从自己懂事起,谢峰便很少有露出笑容,表情永远是那么肃穆。江寒汀承认,自己至今还是有些惧怕师父的,当然,师父待自己是极好的,只是谢峰太过严谨的性格总让身边的人感到紧张。

      她有时候诧异为什么师父至今还不娶亲。她甚至好奇师父年轻时是否有过花前月下的风流事。不过,用江寒汀积累了十余年的经验来看,这些人情常理,对谢峰而言,仿佛都是天方夜谭。在谢峰的世界里,只有杀人的剑和救人的金针,还有,满院子的药材和满屋子的书,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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