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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翻雪覆血 ...

  •   雪慢慢下大,有了洋洋洒洒之势。不过在城门上的濮洲士兵必定没有心思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因为越压越近的那片乌云抓住了他们的所有恐惧。那是燕南军骑兵的黑色披风,连绵一片,既像乌云,又似一只巨型黑兽。城门上那单薄的赤红濮洲旗帜,仿佛是巨兽嘴边的鲜肉。
      城门已破,关是关不上的。濮洲军出动盾牌兵,以长戟盾牌组成了临时城门,试图抵挡住燕南巨兽的吞噬。

      燕南军以赵赣为前锋,尉迟芜中军督阵。攻入王城之后,还有情况不明的巷战。眼下是一点一滴时间都不能再耽搁。所以她下了严令,全军突击,尽快攻入王城。濮洲军士早就疲倦不堪,守着残门旧城,哪里抵挡得住势如猛虎的燕南军。一个时辰不到,城门的盾牌阵就被燕南铁骑冲散。濮洲的一位将军眼看不好,拖刀飞马出城门,领着一队步兵就要迎战。只听得对方阵中一声高喊。
      “百发!”
      瞬时,黑箭如雨,射定了阵脚,独漏那将军在前面。他听见弩机巨响,赶紧勒马向后看去。才扭脸,又听得马前马蹄声,急又转身。一位扎着左髻的女将军已举刀来劈。那将军慌忙提枪来当,却不及那女将军刀快,被一刀劈翻落马。
      芜见吴曦告捷,立即下令擂鼓总攻。她自己高举凤火刀,纵马奔驰,随着鼓声大喊:“保卫皇上!生擒陈芝婷!”
      千百骑兵跟着她呼啸入城,伴随那震天撼地的大吼:“保卫皇上!生擒陈芝婷!”

      萧言踩开遮挡自己脚步的落叶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想要挣扎开这片树林。每一抬手一迈步都似乎要耗尽残余的意识。她感到肩上的伤口正在流血,顺着脖根流下,把穿在最里面的单衣浸湿了。可是居然一点痛楚都没有。不仅如此,手掌连拳头都握不紧,脚也没了力气,软绵绵得只是重复着向前走的动作。
      走出去……走出去……
      萧言只剩这一个念头,没有回头看朱清语一眼。之前的那几掌,把朱清语重创至拍地呕血。但是……她知道,还没有完。只可惜自己已经拿不起剑了。
      终于,她走出森林,正一步步地向太庙大殿挪去。就在她走到祭天圆坛时,听到耳边“嗖”的一声轻响,一柄飞刀擦着右臂飞过,手臂立刻就麻了。她顿时失了平衡,摔倒在地,身体正好压在圆坛中央的红心上,再没力气起身。
      朱清语抓着拾来的尘仞剑,一步一挪地向萧言走去,时不时地按胸剧烈咳嗽,鲜血就伴着胸膛起伏从嘴角涌出。刚才那击几乎直接将她击毙,只是……
      萧言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朱清语越走越近,眼中杀气渐渐退去,嘴角浮出一个微笑。就像是和老师比试,不小心被老师撂在地上后不好意思的自嘲。朱清语咳出嘴里的残血,艰难地从胸口衣襟里掏出一片扭曲变形的铁片,丢在萧言的身边。“咳咳……我一直带着这个护心片,终于……派上用场了。”
      萧言闭目,厌恶地笑道:“这么多年,天天贴个劳什子在胸口,真是……我已经想不到词来形容。”
      “因为这个皇宫让我害怕。你的父亲,让我害怕……”朱清语先前那种讥笑无影无踪,换上的是从眼睛深处透出的胆怯和红了的眼眶。“我每次远远看见他,就想起我的孩子……”
      “孩子?”萧言惊讶地睁开眼睛。她从未听说过朱清语有过孩子。
      “我的孩子……皇上,您本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心中的伤口被自己揭开,朱清语浑身颤抖,才说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您出生的那个月,我确定了两件事。他是皇上,我怀上了皇上的孩子。”
      萧言瞪着朱清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并非怀疑朱清语所说。只是,皇室向来对血统要求甚严。出身庶民的女子根本不可能进宫,更别谈皇室能容忍混淆血统的庶出孩子。唯一能和平民长相厮守的方法,就是自愿从族谱除名,放弃皇族身份,如同她的皇兄。那么朱清语的孩子,必定……
      “我是读书人,自然知道国家礼法。我没有资格去责问你的父亲。但这是我的孩子,我要保住她!想着若是隐姓埋名,一辈子不说出她父亲是谁,她也就和皇室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我当即离开王城,躲在一个偏僻的村镇里。那时我颠沛流离,又无人照顾,身体不好。六个月的肚子还没有村里四五个月的孕妇肚子大。但我还是满心欢喜,每天都缝做小衣服,小裤子。可……可就在我静静盼着孩子出世时,您的父亲居然亲自带人找到了这个村镇。”从开始回忆起,朱清语的颤抖就没有停过,泪水都不用眨眼就从眼角滚下,砸在萧言身旁的白玉石地上。
      “我……我跪在他脚边,拽着他的衣摆。弯不下腰,就用头磕他的膝盖。求他给我们的孩子一条生路!我出身贫民,我没有皇后那种显赫的家世!但这也是他的亲生的孩子啊!没用……没用……没用!”朱清语闭紧双目,泪一下断线,痛苦得几近昏厥,但她还是继续说道:“孩子,都已经成型了。是个女儿。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人世一眼,就被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杀死了!我的女儿……我的孩子……”

      萧言转过头,仰面看着正在飘雪的灰色天空。手掌上已经被雪花化得湿润,一同化为水的似乎还有胸口里怦怦直跳的心……“如果你要为你的女儿报仇而向我报复,你成功了……”
      “当年的小公主……其实没有错。我从没想过要伤您性命……”
      “别说了……”萧言又一次闭上眼睛,声音里是彻骨的疲倦。“我累了。真的累了。这些都和我无关了,只是……”
      朱清语抬袖抹掉眼泪,捏起尘仞剑,移到萧言心口上方。“既然累了,我就帮您解脱吧。小公主,对不起……替我向皇后说一声,对不起……”
      剑光闪过,血溅白石!

      剑尖紧贴着心口,红色的血液顺着剑刃流下,在胸前滴出一个小洼。萧言左手紧紧抓住尘仞的剑锋,像没听到朱清语之后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之前还没讲完的那句话:“只是……你真的不能把宗雪还给我吗……”
      “啊……”
      朱清语还没反应过来,萧言已经从地上弹起。扑倒朱清语把她压倒在地!“芜改造的新弩还记得吗?固定弩机后,只需要扣动扳机就能射出箭!现在这周围的每棵树上都有一把!全都瞄准这个红心!”萧言反举右手,把肩膀上中的那把飞刀抽出,甩手一掷,割断了圆坛石栏下一条细不可见的细线。然后紧紧抱住朱清语。“老师,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嘭!”如暴雨前的惊雷。弩箭脱弦,如雨点般落下,全奔圆坛中央红心上那两人而去!
      萧言难以置信地看着鲜血从朱清语肩膀上流下,滴在自己脸上,迷住了眼睛。透过血红一片,看见的是一个释然的笑容。朱清语肩上背上手臂上中了七八箭。而自己在她的遮挡下,毫发无伤!就在刚才那瞬间,朱清语挣开萧言,反身把她压在身下,除去尘仞挡开的弩箭,其余的全被朱清语用身体为盾,挡在萧言身前。
      那极短暂的刹那,萧言什么也不记得了。她爬起来抱住朱清语,凄厉地大喊:“老师!老师!”
      朱清语颤抖地抬起手,费力地抹开萧言眼睛上的血珠,轻声微笑道:“看来,只有我一个人会下地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呵呵……”
      “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不报仇了吗!?”萧言把昔时的老师,今日的仇人紧紧搂在怀里,满目凄然。
      “就这么做了,我哪知道为什么,悔之晚矣……你是林傲坤的女儿,却一点也不像他的为人……”
      朱清语笑着阖眼,说是后悔,可看不到一丝后悔。她当年二十七天的爱恋,换来二十三年的仇恨,却在最后一刻,被心底的那丝十年师生情拉住了脚步。
      “老师……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萧言眼圈通红,却还不肯让泪落下:“为什么我的爱,都是错!”
      “对不起,皇上……我回答不了。因为我的爱,也是错……”朱清语气若游丝地说完,头便垂下,再无声息。

      “……”终究没有落泪,萧言把朱清语放平在圆坛上,默默为她理好衣袍整平鬓角。然后起身,木然向太庙外挪去。只是才走得几十步。剧痛突然从指间脚底传开,像血液逆流般,窜过四肢五脏六腑,猛地冲上头颅深处。“啊!”萧言顿时双膝跪地,呼了一声就痛得再说不出话。每一处肌肉都像被尖利的冰刺来回穿扎,每一块骨头都似被虫蚁大口啃咬。这种痛苦,就像把之前所有的痛都集中在一起,全部在她身体里攻城略地。
      “……啊!!”又一阵更剧烈的疼痛涌起,终于尖叫出声。
      倒下时,她看见,之前点的那柱香最后的烟灰,正好被风刮下……
      雪似乎又下大了,风雪中萧言看见天雪交界处那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
      “宗雪……你来接我了吗?”

      “萧言,萧言。”萧言转头环视四周,一切纯白:这是哪里?又是谁在叫我?
      “萧言,是我啊。”白袍少女缓缓出现在她眼前,面容如十八岁那年,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宗雪!你还活着?!”萧言惊喜万分,想跨到宗雪身边,又觉得身体轻的如同一片羽毛,不听使唤。
      宗雪笑着摇摇头,对着萧言深深行礼:“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宗雪!”萧言终于跨过去,从身后一把抱住宗雪:“宗雪……我好想你!我现在已经不是皇上了,我终于能做回自己了!你不要抛下我……”
      “萧言……我满心牵挂,可不得不走……”宗雪低头轻声说道:“如果有来世,我依然愿意和你相识,和你一起长大,和你喝一晚上烈酒,大口吃牛肉……今生,我真的要和你分别了。”
      “你别走!唐翦宜呢!你能舍得她吗?”
      “翦宜……有你们在,我还担心什么呢……”
      这时,从极远处传了模糊的呼喊。“皇上!皇上!”声音很飘渺,但是声声入耳。
      “有人来唤你了,快回去吧。”宗雪转过身,在萧言腰间轻轻一推。萧言顿时向远处的虚无坠去……
      “宗雪!”
      “皇上!”
      萧言睁开眼,模糊中是小童焦急到扭曲的面庞。原来小童和小衣赶到皇宫。两人分头寻找萧言。小衣去了较为平静的南面,小童虽身上有伤,但武功还在,就去了人声鼎沸的东边。之后便一路砍杀,终于在脱力之前在太庙找到了昏迷多时的萧言。
      “皇上!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小童跪倒在萧言身边,大声抽搭。她见到不远处朱清语的遗体,又见萧言浑身是血倒在雪里。她不知为何会看到这一幕,着实吓得她灵魂出窍。现在是要把刚才所有的担心都变成眼泪赶出来。
      宗雪死了……萧言终于明白过来,下一刻便又感到失去意识前的痛苦。不过之前浑身的剧痛,现在都集中在了额角。这种痛楚,她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小童不知道萧言现在所受得的煎熬。她翻过萧言的腰带,急切地寻找很久之前她亲手放的小盒子:“乌草天元丹!赵太医以前叮嘱我危机时刻给您吃的!皇上您快……呃?!药呢!药呢!?”
      “我……我吃过了……你别管。扶我……起来。”
      “嗯!”小童听萧言说已经服药,稍稍安心,拍掉覆盖在萧言身上的积雪,小心地搀起她:“我带您走!”
      “不……”萧言喘了口气,极轻地拒绝。现在连说话都十分艰难:“扶我去……大殿。”
      “皇上!我去找人护驾!”
      “扶我去大殿!咳咳……咳……我还想见她一面……”

      小童依言把萧言扶到大殿。幸好这里的敌人已经散了。现在各路人马都集中在宫廷深处激战。这皇宫最高处,反而没人。殿堂太高,萧言没有力气登上石阶。小童只好把她抱上大殿。小童的手伤并没好全。刚刚也是一路厮杀,伤口大概又复发了,正痛得难熬。她强忍着伤痛给萧言做了简单的包扎,便一屁股坐在御椅旁,捂着手臂陪萧言等待她想见的人。太庙的那一幕,一点去想的力气都没了。

      萧言靠在御椅宽大又冰凉的椅背上,心无旁骛地凝视这大殿大开的殿门。伤口的血一遍遍地浸透包扎的白布。全身的剧痛让意识濒临崩溃,只有心口里的跳动才让她知道自己仍然活着。
      良久,殿门口终于传来脚步声。那红如火焰的身影,正穿透风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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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翻雪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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