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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浮生三千梦之第一梦:逐缘(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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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想过,故事也能说得这般好听,我正听得如痴如醉,对面那人忽然停住了,他好像很累,又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故事里,眼神穿过重重书架,落在很远、很远的从前。
“后来呢?苏元青和季子云一起走了吗?”我急忙问。
“没有。”他从梦中惊醒一般,摇了摇头,“这故事并没有一个好结尾。”他微微垂下眼眸,辨不清神色,“后来……”
后来,苏元青终于向父母如实禀告,恳求准许自己与夏家二小姐解除婚约,自然闹得家里鸡飞狗跳,苏元青的父亲苏远山气得将苏元青关了起来,面壁思过。这小小一把门锁自然锁不住苏元青,然而他仍然乖乖呆在屋中,并未逃走。他有自信,婚约一事,自己拖得,夏家未必拖得,到时候自己抵死不去拜堂成亲,谁也奈何他不得。
然而还未到第三日,知砚就来了。
“公子,老爷让你速来前厅!”知砚一反婆婆妈妈的样子,忽然严肃起来。
“可是我还在受罚……”
“快走吧,怕是,怕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知砚一脸沮丧,焦躁起来。
苏元青整整衣襟,赶往前厅。
花厅中,仆从已全被屏退,只有来回踱步的苏远山,和满脸焦灼的苏夫人。“元青。”苏远山终于落座,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垂首而立的苏元青,“元青,苏家的命运,恐怕凶多吉少啊!这次,你莫再胡闹了!”
“父亲,这是何意?”苏元青愕然抬头。
苏远山颓然抚额,神色惨淡:“你便是从不关心家中生意之事,让我如何是好。皇太后六十大寿在即,皇上亲自指定采购咱们铺中珍奇绸缎。绸缎中的极品,便是雪蚕冰丝。雪蚕本来极为珍奇,五年才吐一次丝,今年恰好赶上皇太后寿辰,我便向皇上禀告了这一事,然后亲赴西域,便是为了督促雪蚕冰丝所制的绸缎能顺利制成。”苏远山顿了顿,缓缓闭上眼,长叹一声:“谁想骤然祸起啊!绸缎本来早已制好,然而却被西域强盗恶匪抢了去,拿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了……西域之地官府怕担责任,竟然咬定是咱们苏家自己出了叛徒,领贼入内,将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
半晌,苏远山不再说话,苏元青终于抬一抬低了半天的头,“父亲前些天,便是忙赶制冰丝一事去了。孩儿不孝,不能为父亲分忧解难。只是父亲,这匹绸缎尽数毁了去,也未必不是好事啊。”
“你胡说些什么!”苏远山脸色铁青,将一个细白骨瓷盖碗茶杯狠狠甩了出去,杯子跌在金丝纹路的光洁地面上,摔了个粉碎。“咱们苏家大半家财,连朝廷付的订金,都投在了赶制西域冰丝之上,枉费我从五年前就开始着手养殖雪蚕,半生心血,灰飞烟灭,你这小畜生还能说得出个好字!”
“老爷,缓口气,且听元青要说些什么,再责骂他不迟啊。元青,现在是咱们苏家一大劫,你可莫要再像往日那样惫懒了。”苏夫人轻轻为苏远山拍着背脊,连向苏元青使眼色,要他不要再说出乖悖的话来。
苏元青抬起头来,竟是直视苏远山,忽然跪在地上:“父亲!赎孩儿言出无状,只是我们苏家之财富之多,已经招致多方嫉恨,焉知没有不怀好意之人,盯着我们苏家店铺,找机会行陷害之事。怕是连皇上,都在疑我们、妨我们,富可敌国,原不是什么好事!趁此之机,便当是破财免灾,也好另皇上对我苏家放心。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父亲,怕是看得太重了些。”
“你,你……你这个竖子!”苏远山扶着心口,双目圆瞪,苏元青这一番话,简直闻所未闻。“这是为皇太后贺寿的绸缎,现在离贺宴不过一个月,已经无法补救!到时候圣上怪罪下来,这可是欺君罔上之罪啊,钱财尽墨不说,恐怕咱们一家老小连命都要不保啊!”
“元青,吾儿,那夏巡抚听说不日便要高升,现在夏家权势如日中天,我看夏家二小姐对你是一往情深,若是能结成这一桩姻缘,夏大人定能为咱们说上几句话,大事化小。你便忍心看着苏家自此没落吗?”苏夫人抹着眼泪,“那夏家二小姐貌美如花,性子又好,咱们苏家出了这等大事,人家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要帮咱们度过难关……元青,你何苦固执如此?夏家二小姐愿嫁给你,是你的福分啊!”
“母亲!”苏元青仍然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若我真的娶了夏眉生,那便是害了她啊!苏家命运,自有天定,孩儿自当尽力阻止苏家遭遇大祸,却不能行那违心之事。”说罢,扣了一个头,竟然起身扬长而去。
信步所至,苏元青抬头看去,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季子云的小屋。来做什么呢?求子云将藏宝图交给自己,偿还订金?还是拉着他,现在就远走高飞,从此再无烦恼?可是他又怎能在家中遭此大难的时刻,独自远走,那可真成了父亲口中的小畜生了。
“元青?”季子云推门而出,将头抵在木门扇上的苏元青一个趔趄,跌进了屋。“来了怎么不进来?出什么事了?”季子云问道,今天的苏元青失魂落魄,浑身不对劲。
“子云……”苏元青艰难开口,虽然不愿,可还是要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大忙。能不能,将那些财宝,暂借给我?”苏元青终于说完,面色惨白。
“可以。”季子云没有片刻犹豫,苏元青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那可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你,就愿意这样给我吗?”
季子云笑了,笑纹自唇边一圈圈漾开,“元青,那笔财宝,远比你想象的多。可是我愿意给你,因为我早已决定,和你在一起。”
“子云……你这样待我,我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条命,交给你了。”苏元青紧紧揽住季子云肩膀,将头深深迈入他的颈窝。
季子云嗤嗤笑开:“你的烂命,我才不稀罕呢。给我讲讲,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用?”
急急赶回家中的时候,已是夜色初上,黝黑的天际向远处铺展而去,好像泼了大团大团浓黑的墨汁,在清冽的空气中晕染开来……
“元青哥哥!”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竟然是夏眉生。
“夏小姐,天色已晚,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苏元青柔声道,自己总是对这个小姑娘心怀愧疚。
“元青哥哥,我在等你。”夏眉生俏生生一笑,更显可爱。是啊,在等你。她从家中赶来苏府,便是为了亲口对苏元青说,自己定会央求爹爹为苏家说话,务必使免于责难,要苏元青放心,然而走到门口,只看到了苏元青魂不守舍的背影,于是一路跟来了季子云的小屋,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她懵了,自己一直盼望的夫君,从小便渴望能嫁给他的人,竟然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自从幼时见了小小的苏元青一面以后,自己的心里便再放不下一个旁人,心心念念,便只有一个元青哥哥,他是她自小便认定的良人啊。
“有话明日再说吧,今天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去。”苏元青温和对她说。
“不,我等不到明天了……”夏眉生笑容渐淡,眼眸里写满哀怨,“元青哥哥,我知道,你想拒绝与我的婚约,是不是?”
“你怎会知道?”苏元青骇然,确是承认了事实。“夏小姐,我本该亲自登门拜访,求得你原谅的……”苏元青放低了声音,唯恐惊吓了眼前这垂头不语的小姑娘。
“我不用你请罪,元青哥哥,别叫我夏姑娘,叫我眉生,好么?”夏眉生忽然抬头,眼中尽是求垦。
“好,眉生。这都是是我不对,可是我不能害了你。你与我只有一面之缘,并无甚深厚感情,年纪尚小,又有富贵家世,比我好之人千千万万,你以后必定能觅得真正的良人。”苏元青心下歉疚,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认真对她说。
“元青哥哥……可是,我只喜欢你啊……我央求爹爹,与你爹说亲,你怎么不知道呢,我心里,从来只有一个你啊,什么家世,什么良人,我不懂,十年了,我便只想嫁给你……”夏眉生仿佛痴了,梦呓一般扬起精致的小脸,两行泪水倏然落下,划过一片迷雾。月光清冷地照在她的脸庞上,染上了一层银色薄雾,朦胧而又娇媚。
苏元青心中也感难过,只能轻轻抚着夏眉生的肩头,半晌,才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元青哥哥!”夏眉生忽然叫他,“若不是你……你娶了我,你苏家绸缎尽毁之事,恐怕不是我求爹爹,他就能帮助你家的。听说皇上责罚的旨意不日便会下达,那时,恐怕一切都晚了……元青哥哥,你也要为你们苏家想想啊。其实这旨意可轻可重,然而难保有心怀叵测之人借此事发挥,误导了皇上。轻则罚些钱财,那也罢了,重则,恐怕籍没家产,性命都难保了……”夏眉生低低说道,却神色凛冽,忽然变了一个人般,不见了之前的娇柔。
苏元青并不惊慌,唇角斜斜勾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苏家的财富,已购招致四方嫉恨,若就此散尽,在我看来,还是美事一桩。”苏元青仰起头,任风吹过长发,束发玉带张狂地随风而摆,“世人皆为钱财所累,殊不知,金银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怎及得真心一笑?”
夏眉生怔楞不语,良久,忽然咬唇道:“我懂了,元青哥哥。明日请你亲自来我家中一趟,与我爹爹妈妈说清楚,我,我亦会禀明爹爹和妈妈,助你自由……我还要求垦爹爹,帮你家在朝中说话,减轻对你家的责罚……”
“什么?”苏元青方才反应过来,握住了夏眉生的双手,“眉生,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姑娘!苏元青无以为报,唯有将你当做妹妹,以后若遇到了什么难事,元青当两肋插刀,倾力相助!”
两人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只有风从之间穿过,流云遮住了月光,将地上的影子逐渐吞没。
图书馆,阳光正好,饱饱地掠进落地窗,被细白的百叶筛成细碎条纹,温柔地覆盖在对面人的身上,温暖明亮,可那人的周身,却拢在一片冰凉中。他忽然住了口,捏了捏眉心。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想听后面的故事。
他抬起头,轻声笑了出来,“你仍然觉得这故事是假的么?”
我想说是假的,可是望着他,又说不出来,心中一片混沌,“我不知道……”
他笑容渐淡,“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你若没什么事,也赶紧回家去吧。”说着,真的站起身来。
我的失望一定写在了脸上,因为那人深深将我一望,忽然闪出一丝狡黠的目光,“明天,我还会来。”说罢转身走开,边走,边背向我挥了挥手。就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那身影融入了白茫茫的光线中,转瞬便不见了。
天色果然已经开始暗了,我收拾笔记本,决定回学校宿舍去。
走在路上,我脑中全是刚才那个奇怪男人讲的故事,苏元青,季子云,夏眉生,这几个人的名字一直在脑子里打转。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或许,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男人,又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
正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店面,店面虽小,却是用纯木装潢,古朴而低调,有着树木年轮样的纹路,小小的木质招牌上是店的名字:浮生•梦记。奇怪了,天天走在这条路上,几乎把所有的店都逛到了,却并没有注意有过这样一个店。也许是新开的?原是想赶紧回去,却鬼使神差地,推开了小店的门。
店里光线暗淡,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小小火苗在玻璃罩中微弱地闪动。屋里似乎点着香炉,青烟袅袅盘绕,如梦如幻。
果然是一个饰品店,四周的木架子上摆满了石头制的首饰,鲜红如血的,碧绿如翠的,鹅黄如花的,纯蓝如水的。石头不像水晶制品,看起来并不晶亮,甚至还有几分厚重笨拙,却在灯光的晕染下,透着温润盈柔的光,好似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许多许多的故事……
“喜欢么?”忽然有人说话,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店的角落里有一张圆桌,桌旁坐着一个男子,光线昏暗,我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大概是店主,我进来时却并没有看到他。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我有些尴尬:“我就是随便看看。”有点不好意思,转身想走。
那男人并不过来招呼我,“你继续看吧,不用害怕。”声音里带着笑意,果然不再说话。我正握了一对红得要滴出血来的耳坠,小小两颗浑圆的红色石头,饱满欲滴,好像刺破手指迸出的两滴血珠。
“好眼力。”那人忽然开口,“你拿的这一对耳坠,是我这店里最好的东西。”
我好奇问:“那这对耳坠多少钱?”
店主这回真的笑了出来,好像我说了个幼稚的笑话,“我的石头,不是用来卖的。”
不卖?难道是个小博物馆?我的内心迅速活动,这两天净碰到怪人怪事,还是赶紧走为妙。
店主忽然站起身,向我走过来,我眼角瞥了瞥大门,准备看情况不妙迅速夺门逃跑。那人走近,我却迈不开腿了,却看清了他的样子,淡淡的眉,一双眼睛却似涵了一汪深潭,流光四溢,却深不见底,只能看到水波轻晃,笔直的鼻梁,下颌曲线连着颀长脖颈好像一笔钢笔线条,简单收尾,一气呵成。我一愣神,他已接过那双耳坠,向我一笑。他这一笑,简直是百花齐放,连那盏油灯都暗淡了几分。“我的石头,只送给有缘人。”他说,长长的头发被束在脑后,瀑布一般垂到肩头,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妖媚。
“什么叫有缘人?”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傻。
他却认真将耳坠在我耳边比划了一下,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你没有耳洞。”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耳垂,“我怕疼,就没有打。”
他将耳坠放回架子上,“那么,你便不是有缘人。”
“啥?”这是什么简单粗暴的逻辑,“那你的石头不是会送光了?”
“谁说我要都送出去了?想要我的石头,是要交换的。”他平静地看着我,声音也没有什么波动,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和劝诱的味道。我想,就算他这时候要我用全身的钱财,换一块破石头,我大概也会照做。
“要拿什么换?”我艰涩地咽了一口口水,冒出这么一个问题.
“要用故事。用你的故事。”他一边说,一边沿着架子缓缓地走,我也跟在他身后,看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各色石头。恍惚中,我听到那些石头在他的抚摸下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冥冥中,它们似乎在交谈,空气里充满了叽叽喳喳的细碎声音,连带空气也躁动起来,然而我凝神细听,却又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人已经做回圆桌旁,我这才看见,他的手边摊开了一本书,然而那书上,竟是一片空白,什么字也没有。
一个哆嗦,我突然想到了两个字:天书。我抬头细细看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色T恤,休闲裤,并没有什么天人的感觉,倒是那双眼,还有几分天人之姿。
“故事?什么故事?”我疑惑,却好奇心全开。
“你看这些石头,它们并不是普通的石头。每一块,都有一个故事。这些石头,便是故事里的感情凝结而成的。”他随意靠在椅子上,环顾四周,“或者说,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梦,有缘人便会来到这里,交给我一个故事,然后,换走另一个。”
“你是说,有人会专门来这里,用一个什么故事换走一块石头?那有什么用?”我简直不能理解这种思维逻辑,在我的功利学和实用学的词典里,是不会有这种解释的。
“什么用?”他合上空白的书页,细长的凤眼扫过我,“那么你说,梦是用来做什么的呢?这天地中的万物,在这个世上,生老病死,繁衍生息,循环往复,交替轮回,正如这四季更迭,万物生灭,又是有什么用呢?”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这些玄妙的石头怎样与生死扯上了关系。
“你有个故事是不是?”他忽然说,眼中一片明了的透彻。仿佛一眼,便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后退几步,忽然想赶紧离开,离开这个古怪的店,古怪的店主,古怪的石头。我走到门口,对他说:“我不大懂你说的,也没什么故事,我的生活乏味得很。我要走了,打扰你了。”
“再见。”他说,声音低低的,脸埋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又有些愉快,“有一天,你会回来取这对耳坠的。”
莫名其妙,“我是不打算打耳洞的。”我向他点点头,关上了门。回首看看小店,在周围一片琳琅的玻璃橱窗中,毫无特色,却传来一种旷古的气息,好似那个奇怪店主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形色匆匆的路人。
我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生怕慢了一步,那店便会追上了,吞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