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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生三千梦之第一梦:逐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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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X市,天气简直能用下火来形容。
路上行人寥寥,只有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连路旁的国槐都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往日浓密的绿色变成了稠腻的一团,伴着蒸腾的热气,让人莫名烦躁。“该死!”我踩着树影赶路,一边咒骂着老板,暑假的大好时光,同学早就回家去了,我却不得不在老板的公司里做项目,为了前期调研,已经连续三天都泡在了图书馆查找资料,今天又要到图书馆去报到了。
刚刚是早上,天气却已经热得异常,没走两步,就被汗湿透了衣服。
“程怀瑾!”满怀雀跃的声音,不用看,我知道,每天跟我去图书馆报到一样,这人也会准时出现在路上。
“莫城……你真不嫌烦。”我皱眉看着面前装无辜的人,“说好了,我忙得很,不要打扰我。”
“我向毛主席保证!”莫城眉开眼笑,笑得一张桃花目中尽是光辉。浑然不顾我的不快,拎过我手里的笔记本,当先一步。我叹了口气,只好跟在他身后。
这人跟我本不是一个专业的,却在一次偶然的系里活动以后,就开始缠上了我,也不顾我对他横眉立目,态度恶劣。看着他笔挺高挑的背影,我真是不明白,这位学校里的风流公子看上了哪点。既不美貌,又无性感,才情也是一般般。“怎么了?”莫城回头看我,我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我上辈子一定是亲手埋了你!”背影一顿,莫城回首微笑:“所以这辈子我来报恩了。”
进了图书馆,冷气和着书的墨香扑面而来,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拐过几排直抵屋顶的大书架,蓦然看到,熟悉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男人,正专注地看着一本书。这是一张长桌,有四个座椅,背靠墙壁,面朝书架,位置很是隐蔽,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想不到这么早,却已经被别人占了。我正踌躇着要不要和这人坐在一张桌子上,还是换到别的座位,那人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抬起了头。
他甫一抬头,我的一颗桃花心立刻就不淡定了。我只能说,跟他比起来,莫城的帅哥级别只能算是入门级。这是个年轻男子,笔挺唇薄,脸庞宛似刀裁般棱角分明,只那双黑眸,深不见底般沉沉如墨,他明明是在微笑,神情又好似悲伤,整个人都拢在一团莫名的雾气中,不似一个真实的人。
“对不起,我是不是占了你的座位?”那人轻声问我。
我一时慌乱,愣愣地点点头,想想不对,又慌张摇头:“没有没有,这位子谁都能坐,我去别的地方。”
“嘁!”身边传来漏气似的声音,莫城想事很看不起我这副花痴模样,抱臂高傲地看着我。
“正好我也要走了,你们坐在这里吧。”男子合上书页,站起身来,向我微微点头,目光擦过莫城,停了几秒,与我们擦身而过,没入从高窗投进室内的一片阳光里。我瞥见他手中的书是一本志怪小说,年代颇有些久远。
良久,我才回过神来,却不知为什么,心中怅怅的,“那个人好像有什么伤心事。”我闷闷对莫城说,莫城不屑地歪坐在椅子上,“切,跑到图书馆来看小说,这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干的事。也就骗骗你这样的小女生。”你自己看的还不是漫画!我腹诽了一下,翻了半天白眼,终于没说出来。
这一晚的梦中,尽是白天图书馆里那个男人的眼睛,高兴的、悲切的、开怀大笑的,最后定格在泫然欲泣的悲伤,支离破碎的目光和深不见底的忧郁。
醒来,竟然发现有两行眼泪挂在腮边。真是花痴!我暗暗骂自己,都是因为遇到了白天图书馆那个怪人。虽然这样说,可还是心中怅然,好像空了一角似的,莫不是悲伤也能传染?莫城的电话打来,问我去不去图书馆。我对他说不去了,可鬼使神差地,我还是坐上了开往图书馆的公共汽车
车载电视正播着一则新闻,本市已经连续三天发生命案,死者都是年轻女子,且被挖空了内脏,死状极惨。警方一直没有找到作案者,犯人就像凭空降临一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如今这这世道啊,真是越来越不好了啊!”旁边有人小声议论,手机响起,是莫城的短信:别乱跑,晚上早点回宿舍,注意安全!
想着他一副厚颜无耻的模样,我却心中一暖。
走进图书馆,转过最后几排书架,那个人果然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是一本书。与昨天的样子一模一样。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我的出现,还是淡淡一笑,起身要走,我慌忙对他说:“你就坐在这里吧,桌子很宽,不影响的。”
他也不客气,复又坐下,柔和地看着我说:“那就多谢了。”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我心不在焉地随便翻着书,时而偷偷瞥一眼对面的人。他一直仔细看着手里的书,还是一本志怪小说。放佛感觉到了我的偷窥,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我的视线,我慌忙把脸藏在笔记本后面,却分明感到他在笑,少了些礼貌的温和,却多了几分戏谑。
一上午,他的小说翻到了尾页,随手将书放在桌沿,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那书却随着他的动作刚刚掉在了我的脚边。我俯身拾起,看到书的风面,大大的《幽明录》三个字。我将书递给他,他看着我说:“谢谢。”我嗫嗫嚅嚅还没回答,他却又问我:“你知道这本书?”
我点点头,“听说过,但是没有看过,著名的志怪小说。”那人轻轻点头,修长的手指不经意拂着书的封面,“你也喜欢志怪鬼神么?”我点点头,“我喜欢看,可是我不信。”
对面的人了然一般,“你不信,并不代表不存在。”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看小说,就是为了证明鬼神的存在么?”我觉得这人神秘兮兮,还透着一股古怪,可不要是脑子有问题吧。
他神秘一笑,放下书卷,随意靠在椅子上,挑了好看的黑眉看我:“我看你闲来无事,不如听我讲一个故事,可好?”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电脑上的网页半天没有动了,手边的书也压根就没翻过页,我这心不在焉三心二意的情状早就被他看了个底掉。我强作淡定,“好啊,那你说来听听。”好像我一大早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听一个故事。
他放下书,眼中平静无波,却又异常深远,好像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前,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前,在江南有一个大户人家,这家人做的是绸缎生意,富可敌国。家中有一个独子,名叫苏元青……
夜黑,风高,月亮将大半个脸藏在浓云中,拢下淡淡的光。
“公子,您这时候偷偷溜出来,叫老夫人知道了,定然得不了好,我可就跟着倒霉了!”空无一人的宽阔大街上,少年公子步履飞快,大步走在前面,一个青衫短卦、小厮摸样的圆脸少年气喘吁吁跟在后面,一面叨唠个不停。
那少年公子猛地停下来,小厮一个收势不及撞到他的身上,揉着鼻尖坐在了地上。那公子一双斜眉微微挑起,远山星目中笑意尽泄,冠面玉带,极是英挺俊朗,“知砚,这大半夜的,你不说,谁会知道?”
“走了这半天,您到底是要干什么去啊?”知砚满脸委屈,“去就去吧,还偏偏叫上我。”准没什么好事。他在心中腹诽,却没敢说出口。
“你不来,谁替我把风?”苏元青狡黠一笑,装作无辜。
知砚一个寒颤滚过,上次他这位苏家庄园的宝贝公子露出这番表情的时候,可是将城西夏巡抚的儿子莫城打掉了一颗牙,苏元青自己被苏老爷打得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不说,自己还陪着挨了一顿板子。最后苏老爷也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才揭过了这庄事,不出三个月,居然又要惹事了。
“公子,您不说,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先前被苏元青连哄带骗拉着翻墙出了门,知砚终于在半路回过味儿来,说什么也不走了。
“知砚,你看,我是在往哪个方向走呢?”苏元青背光站着,微微低头,脸上一片浓重阴影。
知砚傻愣愣坐着,老实回答:“往西,再走一会儿,就能出城了。”
“哦,上次,我被爹打得很惨啊。你做我的侍从那么久了,也知道我苏元青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吧。”
城西,报仇……五月暖春,知砚生出了一身冷汗。眼前这苏公子果然眉含煞气,看得他毛骨悚然。
“公、公、公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杀人要偿命啊!况且本来是您先打了人家……”知砚一个飞扑抱住了苏元青的腿,他要真的杀了人,自己可不是第一号从犯、帮凶,说不好好要替他顶罪偿命啊!不行,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走!
苏元青简直哭笑不得,“快起来,莫吵闹!我骗你的,你看你家公子有那么傻么。”
“啊?”知砚抬起脸来,脸上赫然印着一条泪痕。
苏元青无奈,“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侍从。听好了,我不是去杀人,更不是去惹事,我这次出来,只是为了去看一个人。”
“啊?”还是一副魂飞天外的傻样,气得苏元青一脚踹上他的屁股,“听见了就赶紧起来跟我走!”
一扇朱漆大门,在黑夜里描出宏伟的轮廓。饶是更深夜沉,也能看到这是个规模宏大的府邸,参差错综、层峦交叠的飞檐从高高的院墙上露出一角。城西,这样级别的宅院形制,除了夏巡抚家的府邸,别无二家。
知砚一个警觉,蹬蹬蹬连退几步,惊恐地瞪大了眼:“公子你骗我!这里不是夏大人家?你还是要……”
还未说完,便被苏元青按住了嘴巴,“闭嘴!我要是死了,就是被你害死的!我不是说了吗,是来见人的。”
见什么人需要夜半三更不告而来,这可不是梁上君子采花淫贼才干的事!知砚在脑中默默补充旁白。偏这人还气定神闲,浑不似是来做见不得人的事。
苏元青,他确实是来看人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巡抚夏远山的宝贝女儿,夏眉生。就在他将夏家大公子夏城痛打一顿以后,爹爹亲自去了一趟夏府负荆请罪,苏家经商,若非与官府打点好关系,又怎能自在地行走四方?不料爹爹这一去,居然为自己定了一门亲事回来。
据说那夏远山捻着长须眉目含笑:“苏兄这公子可不得了,替我将那不孝子好好教训了一顿,我看好得很呐!苏公子眉清目秀,俊勇英武,惊才艳艳,将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我记得那孩子也二十有一了吧?却不知尚婚配否?”
就这样说着说着,便莫名其妙将夏远山的女儿说给了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意外,这几年,上门说媒的媒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爹爹一直未知可否。苏元青自己本对男女之事无甚想法,也乐得自在。苏家财富人人皆知,爹爹又怎能白白浪费了和亲这样的好机会。这次的亲事,想是爹爹也曾想过,居然会蒙巡抚大人垂青,这般联姻,端的是一拍即合。苏家的财富,夏家的权势,从此合而为一,何乐而不为?珠联璧合、珠联璧合啊。爹爹将算盘打尽了最后一颗珠子,无利可图的事,他又怎会去做?
苏元青本来就生性散漫,对这桩婚事本来并不抵触,无可无不可,只是自己这未来的妻子到底是美是丑、是方是圆都不知道,不免不痛快,如若入了洞房,揭了盖头才发现时一张麻子脸,可就糟糕了。这天一时兴起,他便决定溜出来,亲自去瞧瞧这位夏家二小姐,夏眉生。
“咦?”苏元青忽然偏首,知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俨然看到那高高的墙头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苏元青微微勾了勾嘴角,看准了方位默默向那人的方向挪了挪。墙头人方一落地,便发现身边居然默默地立着一个人,直吓得魂飞天外,饶是他忍功极好,居然能忍住了没有叫出来。
这人身量瘦小,却灵活之极,暼了一眼苏元青,转身欲跑。苏元青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臂。“梁上君子,不打个招呼么?”
这人身材虽瘦小,却似乎武功不弱,一个转身,反倒将苏元青顶在了墙上,咄咄逼人,“我是梁上君子,你就是梁下君子。大家彼此彼此,不要妨碍我赶路!”
月色清淡,青烟一般袅袅升起,无声无息盘绕在身边。这人是个少年,脸上稚气未退,却甚是清秀灵动,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一袭豆青色衣衫,做个书生打扮。此时横眉厉目,强作凶狠。
“非也,你是飞檐走壁、偷鸡摸狗,我却是闲庭信步,观月……赏美,怎能彼此?”苏元青促狭一笑, “况且翻墙而出的是你,又不是我,你看,我还差点被你砸到。”
公子,你这简直是无耻啊,你就是来翻墙的,居然还说起别人来了。知砚悲愤地想。
“你!”少年果然沉不住气,被苏元青的无赖相激怒。“告诉你,我不是来偷东西的,这家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偷!”
“哦?那么兄台你做个墙上君子,莫不是为了去私会那崔莺莺?”苏元青越说越低,直将嘴唇凑到了少年耳边。
“你做什么!”反应剧烈,少年一把推开苏元青,几个纵跃跳出丈余远,“你半夜三更站在人家院墙底下,又是什么好人了?你老实点,不许唤人,我走远了你再走!”
少年几步奔远,中途不放心似的回头看看,直到身影融入夜色,再也看不见了。
“走吧!”苏元青看起来心情极好,掉转回头抬腿就走。
“啊?这就走啦?”知砚不相信,苏元青居然会舍得功亏一篑,啊不,应该说是半途而废。
“你不走,我可走了。或者你那么想进去看看,我可以满足你一下,扔你进去。”苏元青幽幽地说,眼里写满真诚。
“不必了!”知砚乖巧转身,默默走在前面。
半晌,闷头走路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公子,为什么又不看了?”
“谁说不看的?”某公子懒洋洋的语调。
“那么,咱们这是……”原谅我吧,知砚脑子不够用了。
“回家。”不该简洁的时候偏偏简洁得要死。
“可是公子不是要看一个人?”难道这折腾半天,就是为了满足一下他的惹事心理?
“真是蠢得可以了。”苏元青虽然皱起眉头,却还含着笑,“已经看过了。”
“难道……啊?!”想起了刚才那个越墙而出的少年,知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人是谁?公子为什么要看他?
“原来张生,就是崔莺莺啊……”苏元青忍不住地笑,笑得花影横斜。
笑得太□□啦,公子!知砚心里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