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第 43 章 ...

  •   皇帝觉得前所未有的软弱。皇帝已经很久都未曾回想从前,亲政时翦除鳌拜,日后平定三藩的艰辛似乎早已远去了,日子变得顺遂起来,朝政和后宫虽然也并不是无风无浪,但也尽皆在掌握之中。这种感觉很美妙,日子一久,便滋长出了无比的自信和力量。是从什么时候,就有些什么东西慢慢地蚕食了它,等到他蓦然发觉的时候,才发觉它已经所剩无几了。胤衸一向瘦弱,却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眼里透着一种纯净,总是触动皇帝心底的柔软。皇帝八岁登基,小小的年纪便承担家国重任,他也收敛起自己的任性和玩心,努力按着众人的期许,做个好皇帝。童年是怎样度过的,他早就不大记得了。十二岁大婚,年纪不大的时候皇子们便接二连三地出生。出生时自然是免不了的惊喜,可是当时国事繁忙,我朝素来家法森严,平日里俱是不假辞色,他们的饮食起居一并交到了奶娘嬷嬷手里。待到万事俱定,蹒跚学步的幼童早已长大了,举手投足俱皆遵循着宫里和国家的法制。皇帝年纪大了,心却越来越柔软,有时放下身段想和儿子们说点什么,却总觉得他们得体的对答里似乎有暗潮涌动,一举一动都费人思量。皇帝思量久了,便没有了兴致。皇帝见惯了皇子们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却忽然格外珍惜胤衸眼里的那种纯净——皇帝费力地回想儿子们的幼年时光,却总是一团模糊。皇帝时常望了胤衸默默思忖着,也许他们当年也是这般模样。
      皇帝一直握着胤衸的手,仿佛想要给他力量——一切仿佛只是徒劳,胤衸的咳疾越发严重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嘴角一片狰狞的殷红,一朵一朵地皇帝眼前炸开,皇帝的心终于沉到了谷底。
      小小的手掌连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胤衸闭着眼睛,病态的嫣红尚未完全从脸上褪去,竟是一脸沉睡的安详。皇帝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心里像剜去一块似的疼痛——原来纵然贵为天子,号令天下,想要护佑的人终究也是留不住。夏日里的炎热仿佛瞬间便被抽走了,空气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窒息。皇帝的手指恋恋不舍地从胤衸冰冷的脸庞拂过,他恍惚地想着,他还没教他骑射呢。
      一旁的宫女太监早就哭声一片,声嘶力竭地哭号,如丧考妣似的。一直在此守候的密贵人用手帕慢慢地将胤衸嘴角的血渍拭干净,动作之轻柔,仿佛怕将他惊醒了似的。“十七弟……额娘……”胤禄和胤礼在一边抽抽噎噎地哭。
      皇帝正想开口劝慰,但见密贵人又帮胤衸掖了掖被子,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并不出声,脸上竟也没有多少哀凄的神色,不由心中一紧。
      皇帝唯恐她哀恸得有些糊涂了,忙上前握着她的双肩,道:“既然心痛,不妨痛哭一场。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胤禄和胤礼还要靠你这额娘照顾呢。”
      密贵人仰起脸看他,清丽的脸庞已极是憔悴,她轻轻道:“三天之后是不是——”语声哽咽,后面的话终究是不忍说出来。
      皇子幼殇,照例是三天后火化,皇帝默然,略偏了头,竟不忍看她。密贵人全身微微地颤抖,“吧嗒”一声,便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皇帝回过头来,见她早已是泪流满面,忍不住轻轻地拥着她。泪水慢慢地渗进月白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皇帝几乎可以感觉到那泪水的苦咸,这个柔弱的江南女子此刻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臂膀,宛如藤萝紧紧地攀在大树上。
      皇帝待这班汉人妃子,原只是锦上添花的意思。密贵人容色出众,性情温顺,皇帝喜欢也是喜欢的,却也处处不曾逾越宫中的体制。如今见她凄然无助,皇帝心底倒是真心实意地怜惜起来。
      里头的哭声透了出来,外面的胤禔和胤祥已经猜出了大概,俱是垂首无语。因为密贵人尚在帐内,胤禔和胤祥身为年长的皇子,应该避嫌,所以不便入内。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帐帘一挑,一个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胤禔立刻扑了上去,伏地痛哭道:“十八弟缠绵病榻多时,此番大去,乃是解脱。皇阿玛节哀。”
      胤祥微微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跪在胤禔身旁泣道:“人死不能复生,十八弟既已不幸,圣躬万民所依赖,还请皇阿玛保重龙体。”
      皇帝看着跪在自己足边哀伤的儿子,略略有些安慰,他目光一转,仿佛在搜寻些什么。良久,他才道:“你们两个随朕来。”这声音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喷薄的怒气让胤祥有些吃惊。跪伏在地上的胤禔忽然抿了抿嘴唇,英气的脸庞蓦地有些阴郁,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皇帝听了太子身边近侍的奏报,听闻太子又去了蒙古王公处,不由切齿道:“好好。果然还嫌闹得不够。”竟将书案上的物什哗哗地扫落到地上,几张宣纸在空中晃悠了几下,零乱地飘散在各处,上好的砚台闷摔在地上,新研的墨迹尚未干透,泼溅得满地都是。
      皇帝是极内敛的人,即便是心中有气,亦很少发作于人前。左右侍从吃了一惊,里里外外跪了一地,胤禔和胤祥亦跪在一旁,默不作声。半晌,皇帝才透了口气,道:“把大臣们叫进来吧。”他看了看左右,长叹道:“你们都起来。”
      大臣们鱼贯而入,见过礼之后,众人都劝皇帝节哀。皇帝道:“一切都是命数。十八阿哥福薄,朕……”皇帝语声微顿了顿,“心里明白,又能如何呢?”皇帝沉默片刻,忽然下定了决心,道:“十八阿哥的丧事,朕另有安排。先着人将小阿哥小殓了吧。”
      承旨的礼部官员和内务府官员微感诧异,但皇帝正在悲痛之中,祖宗成例固然是法,皇帝要另行变通,他们也不敢有异议。如今出巡在外,只将能办妥的事情先行办妥了。议妥了这件事情,见皇帝神情疲倦,大臣们便先行跪安。
      胤禔一直偷眼望着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皇帝仍是瞧见了,神色便有几分不耐,沉声道:“有事便说,无事便跪安吧。”
      胤禔忽然跪下了,却是御前奏对的郑重模样,“儿臣恳请皇阿玛加强守卫,尤其御前随扈,责任重大,更是不容有失。”
      皇帝不置可否,淡淡道:“哦。”
      胤禔接着道:“前日儿臣到皇阿玛帐前,这里却是无人值守——”胤祥已经隐约猜到他的用意,只觉得全身血液似乎涌向头顶,眩然中却带着三分热切,三分期盼。
      皇帝知道儿子终究是一片孝心,便耐心解释道:“朕前些日子给他们派了差使。营地里守卫林严,这有什么打紧?”伸手便欲扶胤禔起来。
      胤禔却不肯起来,固执地坚持所请,叩了个头,道:“请皇阿玛允了儿臣的奏请。”说着,瞥了胤祥一眼。
      胤祥略一犹豫,也跪了下来,“请皇阿玛答应。”
      这便有些不合情理了,皇帝细细思忖着,便道:“有什么话便说。在朕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胤禔和胤祥却是紧闭着嘴,一字也不肯多说。皇帝越发疑惑,道:“便是说错了,也不打紧。”
      胤禔和胤祥对视了一眼,仍是面露难色,不肯轻易开口。
      皇帝心思微沉,他负着手踱了几步,在他们面前站定,“可是那日看见了什么?纵是与有些人有关,也但说无妨。”
      胤禔又叩了个头,才道:“那日帐前无人值守,儿臣瞧见太子——”语声微顿,方一字一字道:“裂帐窥视。”
      皇帝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心彻底死透,原先恍惚停驻过的那一抹温情,像冰雪般消融,蒸腾成水汽,杳无踪迹。皇帝倒退了一步,脸色煞白,下意识道:“不可能!”口中说不可能,心底早信了八分。
      胤禔却朗声道:“并非儿臣一人瞧见,十三弟当时也在场。”
      胤祥心知此刻所说的话何等重要,倘若一言不慎,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来。那日的情形闪电般晃过,胤祥瞬间几乎无法呼吸,他微抬了眼,见皇帝定定地望着自己,知道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是,儿臣亦曾亲眼瞧见。”
      皇帝当下不再怀疑,他退后了几步,一手撑着书案,坚如磐石的手指却在微微地发抖,良久,便听他长叹一声,“你们带上亲信的人马,去胤礽帐里好生瞧瞧。再把梁九功拿下,待朕细问。”
      这便是要搜了。皇帝的声音极为冷冽,胤祥微微一悸,想到胤礽即将的下场,心里却有几分的快意,便将其他的事情都抛开了。胤禔却是有些大喜过望,几乎是一跃而起,领命而去。
      胤礽所在的营帐被翻了个底朝天。胤礽平日起居颇为奢侈,有些用度与皇帝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物件如今便都被一一封存了起来。顶顶重要的,便是胤礽的私下往来信件,胤禔亲自带了人到胤礽的书房里查抄。这般细细地搜索,自然没有疏漏的可能。出巡在外,多是官员请安的折子,如今便悉数落到了胤禔的手中。胤禔略翻了翻,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悄然拉住胤祥,“他这次只怕是翻不了身了。”
      胤祥略略看了那些信札一眼,心砰砰地乱跳,道:“我这里还搜到一个人。”
      胤禔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来人,绑到御前。”
      那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身着一袭白袍,人裹在衣服里,竟有几分单薄的样子。他并不哭叫,也未像旁人那般惊慌失措,押送的侍卫推了他一下,他便乖乖地往前走,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胤祥在后面都瞧见了,便觉得有几分嫌恶。到了御前,押送的侍卫狠踢了他一脚,他便跪扑到地上,半晌都直不起身子来。
      皇帝瞧着他,却像是瞧着什么怪物似的,太阳穴旁边的血管突突地跳着,胤禔在一旁道:“皇阿玛,此人来历不明,是不是交由儿臣审问?”
      胤禔私下里原就听闻太子亦好男风,却不料他大胆至斯,随驾途中亦带了人前来。胤禔此时不提刑部,自然是为了顾全皇家的体面。
      皇帝大手一挥,决然道:“胤祥,把他带下去。这个人由你处置,朕不想看到他。”
      两边的侍卫便被那人拖了起来,推搡着这就往外走。胤祥侧首望去,但见他脸色苍白如纸,神色却平静得近乎有些漠然,一双眼睛更如死灰一般,没有一点神采。胤祥见他佝偻着身子,踉跟跄跄地往前走,便微觉他有些可怜。一同前行的侍卫却嫌他手脚慢了,不由用力推了他一把,胤祥正想喝止,却见他已经慢慢地倒了下去,心下一惊,不由地赶上前去。鲜血正从他嘴中大口大口地涌出,胤祥瞪了侍卫一眼,那两个侍卫手脚都软了,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原是不可能多活的,胤祥此刻押解着他,便也是为了这件事。他却这般乖觉,悄无声息地自我了断,胤祥心里惊骇,隐约明白其中或有隐情,不由地有几分恻然,道:“你是否还有什么心愿?你家乡在哪,我可以将你——送回家乡。”
      那人“嗝”了一声,鲜血染红了白袍,他目中微有笑意,刹那间目光流转,宛若珠玉生辉,映着前襟浸染的鲜血,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家乡——我有何面目再回去?随便找处地方埋了便好。殿下若有心,便将墓——朝着南方便可。我一介平民,低微得如同尘土一般,生,既无法选择,死,总算替自己做了一次主。殿下,谢谢你,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那人凄然一笑,便阖然长逝。胤祥有些怅然,吩咐旁人按他的心愿将他埋了。
      骤然听闻胤衸不幸,胤礽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发现两旁的侍卫一派肃杀,随行的大臣齐集在行宫前,神色凝重,便是往日里常献殷勤的内侍,也都是一板一眼,内心竟是惊惧不已。
      “儿臣恭请皇阿玛圣安。”胤礽跪下行礼,声音竟有些颤颤的。
      皇帝凝视了他半晌——这毕竟是他抚育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呀,一向刚强的皇帝也不免落下泪来,良久才道:“朕将众卿召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宣布。胤礽,你也听仔细了。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虐众,暴戾□□,难出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
      胤礽惊怖欲绝,犹存了万一的希望,求饶般地望了皇帝一眼。皇帝面上是肃穆的苍白,他的眼眸亮得让人心惊,目光却透出决裂般锐利的锋芒,胤礽顿觉手足脱力,便是那一点点希望也幻灭了。
      皇帝眼瞧着胤礽抖成一团,仿佛有虫子噬咬着心脏,然而,绝望、寒心终究是漫过了那一点不舍,皇帝狠了狠心,不再瞧他,继续道:“乃其恶愈张,凌辱在廷诸王贝勒官员,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平郡王讷尔苏、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殴打,人臣官员以至兵丁鲜不遭其荼毒。诸臣中有言及伊之行事者,伊即仇视其人,横加鞭笞。朕出巡各地,未曾一事扰民,乃胤礽同伊属下人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赦于启齿。又遣使邀截外藩人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攫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种种恶端,不可枚举。今更滋甚,有将朕诸子不遗噍类之势。更可异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将索额图处死。今胤礽欲为索额图复仇,结成党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之人,岂可付以祖宗弘业!朕即位以来,诸事节俭,身御敝褥,足用布袜,胤礽所用,一切远过于朕,伊犹以为不足,恣取国帑,干预政事,必致败坏我国家,戕贼我万民而后已。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为君,其如祖业何?”
      ——胤礽种种的不是如今尽数说了出来,原该是厌弃了这个人,但怎地心却这般地痛?到底是父子至亲,血浓于血,又何况这三十多年的细心栽培,毁了胤礽,和断了自己手足又有何异?皇帝握紧了拳头,这双主宰天下的手,终究是握不住儿子的一片心。三十多年的爱与恨,期望与绝望纠缠在一起,皇帝心里油煎似的,再也支撑不住,痛哭着扑倒在地。
      胤禔和胤祥忙越过众人,将皇帝扶了起来。
      皇帝心底是冰冷的绝望,他接着道:“太祖、太宗、世祖之缔造勤劳,与朕治乎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俟回京昭告于天地宗庙,将胤礽废斥,即行拘执,将索额图之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及二格、苏尔特、哈什大、萨尔邦阿)俱行正法,杜默臣、阿进泰、苏赫陈、倪雅汉充发盛京。”
      一旁便有侍卫将胤礽请了出去,胤礽在惊惧中心里霍地一亮——那日皇阿玛便已经打定了废储主意,那几杯酒,便是将这三十多年一笔勾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胤礽悲怆地苦笑,竟然连求饶的话都忘了说。
      ——我不知道我这样子待你,是否称得上好。
      好,好得很!
      一向睿智冷静的皇帝竟然悲不能胜,废储这等大事群臣不敢妄言,也无言可劝,惟有陪着皇帝流泪而已,“谕旨所言皇太子诸事,一一皆确实,臣等实无异辞可以陈奏。”

  • 作者有话要说:  年审已经通过。
    呀呀呀,竟然感冒了,看来我RP很有问题。
    这个,有传闻显示,胤礽也是颇好男风的。
    BL,咳咳,大概我近来看BL的小说看多了。
    一废有些潦草地结束了,我之后再修改吧。
    呃,难得更新,亲们留言鼓励一下么。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