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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径红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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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回到府上已经是亥时了,丫鬟打来水给蓝玉洗漱完毕,扶她坐在青铜镜前开始松解发髻。翠湖银簪,珍珠络子,翡翠耳珰,景泰蓝如意丹蔻,一样样的取下放在妆奁里,端的是珠玉琳琅。蓝玉从镜中看见自己,面色莹白如玉,蛾眉淡扫,她的手指轻轻滑过眼角眉梢,至鼻翼薄唇,薄唇----他的唇才是真真的薄。
十岁那年保定行围,她女扮男装随着阿玛混在扈从大军里玩耍,无意看见了他。大哥哥,太子哥哥,八哥哥,一个比一个爱说爱笑,唯独他,总是一个人站在人后默不作声。她心下好奇,皇上的四阿哥,大清朝的皇子,能有什么不快活的事情。皇上赐宴,她偷偷端着一碗马□□溜到他身边:“喏,给你,这个可好喝了。”他甫一抬头,眼中尽是警觉,她心有戚戚然,蓦地往后一退,一不小心栽下回廊,幸亏他身手矫捷,只轻轻一拉她便稳稳地站在他身侧。眼中警觉也立时消弭,他接过她手中的碗,对她一笑,明眸深深,宛若春风。
正兀自出神,忽然一双手臂环住自己瘦削肩头,她一回头,只见胤禛不知什么时候蹲在自己身后,正笑意盎然地看着自己。她低下头,只觉得他的呼吸近在耳侧,挠得耳根子微微发痒:“想什么呢,连我进来都不知道。”她心里欢喜,抬头看着他说:“在想今天那位雨桐姑娘,倒真是位奇女子,只是可惜了。”她眼中颇有惋惜之意,胤禛看着不禁一笑,扶着她站起,道:“这算得什么奇女子,她懂的,哪一样你不懂,莫非非要借着夸人家顺带夸夸自己?”他故意逗弄,蓝玉薄面微嗔:“好啊,你又欺负我,我哪有要夸自己。”作势要去打他,却被胤禛一把揽入怀中:“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成吗?”他衣袖间有淡淡木兰花香气,她伏在他肩头倦倦地再不想动。只愿天长地久,就这么懒懒地伏着。
佛堂里只点着两支蜡烛,晕黄的灯光随风微微晃动,偶尔跳脱一下,烛心毕剥有声。胤禛负手立在雕花长窗前。月光如银,笼得他半身清辉。忽而一个低沉男声自身后响起:“四阿哥……”胤禛一回头,嘴角上扬:“常之兄,别来无恙。”
“看样子侧门的几班侍卫还惦记着常之兄,随随便便就把你放了进来。”四阿哥戏谑道。
高常之微微一笑:“四阿哥近来可好?”
“很好!”四阿哥走到高常之身侧,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含笑道:“什么时候回京的?送给我这样一份大礼?”
“大礼算不上,约莫能添上几分乱子。”昏暗烛光中,高常之的目光像是两簇跳动的火苗,闪着嶙嶙的光芒。
四阿哥随手拿起身侧花梨木几案上的银烛剪,走到描金红烛旁,轻轻剪去烛花,似是无心问道:“她是谁?”
烛心哧啦一声,佛堂顿时亮了几分。烛光映着胤禛淡淡侧颜,坚毅挺立。
“她只说让我帮她这个忙,要进八贝勒府。条件便是日后不论什么事情,必会帮在下一次忙。我见她来意不善,便想给八爷添添乱子,听说八阿哥福晋泼悍善妒,再不济也能弄得八阿哥后院起火,何乐而不为?”
四阿哥甫一回头,正对上高常之眼中迸出的精光。他嘴角微动道:“你说她自幼研诗习字,但是她的手,虽然执得湖笔,但是分明是双练武的手,虎口处的薄茧,应当是拿剑拿的。”
高常之眼中颇有敬佩之色,没想到四阿哥连这个都观察到了,可见心思之细,他微微颔首道:“四爷明智,常之自然知道她会武功。”
四阿哥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右臂道:“好了,这件事就算了,我们静观其变。”顿一顿,又道:“不过,你此次行事未免太急太显了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总归还是冒了个大险。”四阿哥脸上的笑意突然仿佛水面上浮着的一层碎冰,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常之,你要记住,办大事,冒不得险。”
天气越发凉了起来,几场秋雨下过之后,院子里的银杏便哧啦啦落了一地,和地上的泥土混在一起。雨桐倦倦地躺在身后的软缎蔷薇枕上,懒懒地看着窗外。一行大雁列队飞过,天空泛着蒙蒙一层灰。檐前残雨滴答。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脑海里闪过一念,眼中竟已微湿。
“姑娘,您好歹吃点东西,您这样不吃不喝,奴婢也不好跟福晋交代啊。”
说话的是小环,雨桐并不想搭话,这个丫头是八福晋派给她的,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处处透着精明干练。
雨桐恹恹地想到,若不是为了……心里到底忍下了这句话,终究寄人篱下,只轻声道:“东西放在桌上吧。”眼睛依旧望着窗外,并不转头。
小环深深叹了一口气。将提盒放在桌上,轻轻悄悄退了出去。
来到八贝勒府已经一个多月了,只八福晋来墨云斋看过雨桐两次,八阿哥从未来过墨云斋,雨桐曾下定狠心去找过八阿哥,却只被冷冷挡了回来。八阿哥眉目清冷,丝毫没有传言中的春风和煦,对她亦不假半分辞色。雨桐顿时灰了心,心中思忖,难不成真如坊间所言,八福晋这般厉害么。心里头渐渐没了希冀。当初选中要进八贝勒府,就是冲着八阿哥“贤王”美誉。如今看来,只怕又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或者她实实不是真正能魅惑人的女子,即使已经半只脚踏入门中,却终究功亏一篑。乌发未理,闲闲散落两鬓,雨桐轻轻摩挲着颈项的羊脂玉佩,光滑润洁,触手生温。当初八福晋果真如其所言,留下了她们十一个女子,并将这墨云斋收拾出来给她们住。除了画屏和流萤原是跟在她身边的,其他八位女子都是高常之找来当晚献艺的,自是没有理由留在八贝勒府里。如今,画屏和流萤都被她派去寻找第二条线索,这墨云斋便只剩了她一个人。偏八福晋还分了一个丫鬟小环说是让来照顾她们几个女子,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这个小环处处透着过分的活络灵巧,雨桐觉得自己像是在被人监视一般,又不得不天天装出一副弱柳扶风之姿生怕八福晋起疑。这日子真真比死了还难受。
雨桐掀开身上的莲青被衾下了床。淡缃色软底绣鞋是八福晋前儿才派人送过来的。八福晋当晚虽给尽难堪,但是为人依旧豪爽大方,雨桐说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但是这墨云斋吃穿用度样样儿都是少不了的。墨云斋在八贝勒府后花园,是个单独的院落,平日里倒是清净自在。雨桐住的是西厢房,走进里间转过一扇紫檀山水屏风就能看见南面靠窗的炕头。雨桐躺在炕头上,一抬眼便能瞧见园子里疏疏的几丛海棠,几棵银杏。刚来的时候,高大的银杏枝繁叶茂,几乎遮住头顶落下的阳光,如今却只剩了落落几根枝桠。
雨桐站在紫檀山水屏风前怔怔得愣了神。
“桐儿,你要记住,一定要找到你姐姐。忘了仇恨,忘了过去,忘了你是谁。”
师父的话犹在耳畔,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心中一时辛酸无限。一个多月过去了,别说姐姐的影子没有看见,如今,连往后的路应该怎么走,怕都不知道了。这偌大的世间,又有谁还是自己的亲人,又还有谁可以依靠?如今在这八贝勒府寄居片刻,这往后,又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心中不禁气血翻滚,只泛出无尽的苦楚来。
忽然听见帘外有人唤道:“小姐”,雨桐连忙抽出肋下的手帕擦了擦眼泪,走过去挑起帘子。
“小姐……”毕恭毕敬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前几日被她派出去的画屏和流萤。
雨桐心中大喜过望,连忙将画屏流萤拉进房门,轻轻将帘子放下。她转身走到梨花木矮几前拿起几上的和田白玉梨花盏倒了两杯茶递给画屏流萤道:“怎么样,找到没有?”
画屏流萤皆连忙捧过茶盏,外头虽然雨停了,因着风大,两人都冻得不行。进了房门一阵暖气扑面而来,才觉得思绪缓过来。
画屏道:“没有见到帮主,不过咱们找到了一个人,或许能够帮得上忙。”
“谁?”雨桐迫不及待地问。
流萤接口道:“清帮帮主顶山门弟子,兰山半帮帮主姚文栓。”
雨桐心中一凛。在此之前,她自然打听过清帮内部的情况。清帮帮主潘清手下三十六房亲传弟子,其中以顶山门弟子姚文栓,关山门弟子萧玉德,开山门弟子王向阳掌事最为得力。姚文栓为最甚。他心思缜密,城府甚深,手腕铁血,做事雷厉风行。雨桐料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而如今画屏流萤无意与他相识,竟不知是福是祸。
雨桐银牙半咬道:“如今八阿哥这头希望已是不大,咱们也只能死马就当活马医了。暂且就先去找姚文栓,只要能见到潘清,事情就好办多了。”
突然间帘栊有声,声音极轻,几乎微不可闻,估摸着是不小心碰到的。雨桐自幼习武,对声音极是敏感,于是不动声色道:“你们俩暂且去休息着吧……我们在这里多有叨扰八福晋,赶明儿回了八爷福晋的,咱们另觅他处。”
未正时分,天又下起雨来,远远地望去,园子里亭台水榭,殿宇楼阁都朦胧在一片浩瀚烟波中。小环在前头带路,雨桐跟在后头,画屏流萤皆撑着油纸伞随在身侧。一路逶迤往八福晋住处而去。秋风裹挟着细雨斜斜打在身侧阑干上,只让人觉得湿冷沁人。
八福晋住在府内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刚刚走近,便看见四五个丫鬟垂手侍立门口。小环进去通报了一声,便出来带着雨桐进去,画屏流萤皆侯在门外。
画屏帮雨桐解了披风拿在手中,雨桐于是随着小环走了进去。一进房门,便瞧见外屋里的赤铜鎏金大鼎里淡淡轻烟一缕萦绕不绝,是苏合香的香气。小环打起西厢房的石青撒花软帘。八福晋坐在靠南窗的炕上正伏在炕几上描着花样子,八阿哥亦坐在一旁的炕沿上,仔细看着八福晋描画,面上笑容清浅,雨桐不曾想八阿哥也在此,顿时一怔,随即行礼如仪:“八阿哥福晋均安。”
八福晋抬手道:“姑娘请坐。”亦是笑意盈盈。
雨桐于是福了一福,在对面炕上坐了。手中一方锦帕绞在指间,帕上刺绣堆叠。方才刚一进来,瞧见八阿哥八福晋那一霎那,心中忽然间就感慨万千。似是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天八阿哥从不踏足墨云斋,这番琴瑟和鸣之景,怕只有看见的人才相信意重情深。原来想的一番话竟然说不出半句,只愣愣坐着。
八福晋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事情?”
雨桐微一颔首,道:“雨桐是来辞行的。”
八福晋略有讶异:“莫非府上招待不周,怠慢了姑娘?”
雨桐低了头,好半天答道:“雨桐当初入府实不得以,叨扰数日,如今只再不便留在府中,故特来请辞,望八福晋成全。”
她一番话陈词恳切,八阿哥却只在旁边并不说话,甚至不曾抬眼,只专心瞧着炕几上的花样子,八福晋于是道:“好吧,姑娘既去意已决,府上也就不虚留了,姑娘何时动身,我亲自送一送姑娘。”
雨桐站起来又福了一福道:“明早就走。”顿一顿,又道:“雨桐多谢八阿哥福晋体恤,这些天多亏八福晋照拂,雨桐无以为报,请受雨桐一拜。”说着,已经深深拜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