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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愿逐月华流照君(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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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四月芳菲尽,于微桃花始盛开。若非春风能解意,青鸟不到此山来。
转眼间,平静和乐的日子就在未央陪岚习医的一问一答、岚陪未央练剑的一进一退中过去,西汉五凤四年的夏日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于微山,同时带来京城长安的旧闻:独宠东宫达两年之久的司马良娣病逝于增华楼。
说是旧闻,只因此事发生在五凤三年的岁末,距今已经有半年了。据传闻说,司马良娣的病因十分蹊跷,乃是她生辰之日由太子陪着在甘泉苑赏梅,突然一只断线的风筝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在她的头上。那只风筝上画着面目狰狞的鬼脸,上面还插着无数寒光闪闪的银针,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激灵灵地打个冷战——这巫蛊之术在宫中乃是禁忌,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于这么肆无忌惮地大行其事?看来,这个新年不会过得太平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司马良娣因此事缠绵病榻将近一月,日日惊惧,夜夜噩梦,却只见御医川流不息地出入增华楼,宫中并未追查谋后主使。
所谓药不对症,微恙难消,司马良娣得了心病却没有心药来救治,一腔忧愤集于内中,未过新年就香消玉殒了。而在她辞世之后的那年夏天,东宫迎来了明公正气的女主人——太子妃王政君。
长乐宫外披红挂绿,含丙殿内喜烛高烧,无处不洋溢着大婚的喜气。坐在榻边的王政君头顶凤冠,身着霞帔,害羞带怯地偷偷去看她命定的良人。烛火无风摇曳,轻舔她乏味的面孔,给她平添几分娇媚的艳色,可是这一切都不能引起东宫主人吝啬的一顾。
长安的炎夏一如既往地溽热,可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刘奭却只觉寒冷沁骨。
就如生活已经在去年冬季凝结成冰,至今不曾消融。
在他内心深处不为人懂的角落里,窗外依然是大雪纷纷、阴风怒号,他的怀中依然依偎着那个红颜褪尽的女子,耳边依然是那气若游丝的哭诉“我死非天命,是其他姬妾得不到殿下的宠爱,因为妒忌才诅咒我,活活要了我的命!殿下若是真心待我,就不要让仇人的奸计得逞,一定要找出那个心术不正之人,明正典刑,否则我死难瞑目!”
犹记得两年前他与未央别过,郁郁之中到了增华楼,听到一声悲哭“殿下,我父亲去了,我再也没有父亲了”,他动容地将那伤心的女子第一次拥进怀中,为那张分不清是谁的娇容拂去汹涌的泪水,不知是对面前的她还是对别去的她说“别怕,你没了父亲,你还有我。我会好好待你,今生今世不与你分开!”
可是话虽这样说,他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些只不过是空头的许诺,他,是做不到的!
独宠东宫又如何?
死非天命又如何?
真心待她又如何?
不能瞑目又如何?
在他凭着一时意气冲进甘泉宫,哀求父皇允许他彻查司马颜被害之事,听父皇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只不过是个女人”,他便绝望地明白:在雄才大略的父皇的眼中,他刘奭永远都是个感情用事的无知小儿,“绝非手握天下之人”。
所以,无论是与那个精灵般的女孩儿生离,还是与相伴两年的女子死别,他的伤心与痛苦从父皇那里换来的永远只是几声教导和斥责!
是啊,只不过是个女人!你可以说宫中没有自由,没有快乐,没有真爱,没有亲情,没有无缘无故的死敌,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盟友,但你不得不承认,宫中唯一不缺的就是络绎不绝的女人!
这些犹如过江之鲫般的女人都有着鲜艳明媚的娇容、婀娜多姿的体态、争上枝头的决心、层出不穷的解数,她们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争得王者的一点宠爱。
而对于一个真正的王者来说,这些女人不过是他和她们身后的势力对弈的马前卒子,所以只配依照棋局变化召来挥去!
因此,说什么情深意重?简直是笑话!
但是,司马颜是不一样的,对他刘奭来说,她绝不是贴上永巷标签的一枚棋子!
两年来,她与他朝夕相伴,陪他度过炎夏寒冬的每一个日夜,泪只为他一个人流,笑只给他一个人看;他抚琴时与他合奏,他挥毫时为他研磨;无论他的地位如何起伏不定,她对他的崇拜敬重都没有改变过。
在她心目中,他自始自终都是她的天,是她唯一的依靠。在这冰冷的未央宫中,是她首先向他毫无保留地奉献了真情和信任,让他在阴霾的日子里还能看到一抹难得的亮色。
这样的一个心性纯善的女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作为她的良人,为她达成临终前的一点可怜的愿望,怎么就成了笑话了?
难道只因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将来手握天下的王者吗?
“如果君临天下就一定要做到这般绝情绝义,儿臣宁肯不做这个太子也罢,反正父皇从来没有满意过儿臣!”原来把这句深埋心底的话说出口也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艰难,而一吐为快的轻松感确是前所未有的!
“你……你…… 你说什么?你敢对朕说这样的话?好,好,好,这才是朕亲手挑选出来的好储君!朕早就该料到,将来乱我刘家者,舍你其谁?别以为朕舍不得褫夺你的储位!朕现在不想看见你,你给朕滚出去,滚回你的长乐宫凭吊那个女人吧!田德,你速速招来太傅萧望之,朕有话问他!”自己斟酌再三、至今难以定夺的江山,竟然会被无知小儿弃之如敝屣,叫他刘询如何不心痛?
天家父子失和,惶惶不可终日的是朝中群臣。无知无识的乡野百姓偶尔听到一鳞半爪,也只当做一碟小小的下酒菜:谁家里没个盘儿碰着碗儿的时候?当爹的生气骂上儿子几句,儿子赌气几天不吃饭不理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
所以等到消息传到偏远的阳乐县时,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这日英千秋坐馆归来,看到一双小儿女正一边嬉笑着做午饭,一边随意地聊着药理和剑法,虽满眼都是心事却欲言又止。
未央看师父神色有异,不禁笑问道:“师父今日倒回来得早,可是遇到了什么疑难杂症?说出来让我和岚帮你参详参详?”
英千秋抚髯一晒道:“你能参详什么?文不成武不就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疯玩,可别把我的岚儿带坏了!你还是赶紧做饭要紧,饭后随师父采药去!”
未央故作不满地一噘嘴,挥手赶开碍手碍脚的岚,叫他去和师父切磋药理,自己手脚麻利地弄好简单的饭菜。师徒三人用完午饭,留下岚看家,未央便如往常一样随师父进山了。
山道上,未央在前,突然听到英千秋在后唤道:“未央,我们且停一停,有件事儿要告诉你。”
她依言停步,讶异地回头问道:“师父到底有什么事?”
英千秋微微皱眉,似乎在想该如何开口,到底这样说道:“这样吧,要说清这件事,你先听师父讲一段故事。当今皇帝的祖父,就是戾太子刘据,当年因为巫蛊事件受到江充诬陷,为其父皇武帝所疑。他为了避祸被迫起兵讨伐江充,最后兵败,饮剑身亡,他的生母卫皇后也在宫里自缢而死。卫氏一族均遭株连,太子一党几无幸存。当今皇帝当时刚出生不久,也被连坐收系郡邸狱,亏有廷尉监一力保全和女囚暗中哺育才得以活到大赦,之后便由他的外祖母收养,一直隐居乡间。武帝驾崩后,由当时的大司马大将军,也就是你的曾祖父为辅政大臣,辅佐昭帝登基。昭帝多病,弱冠崩逝,因为没有子嗣,他的侄子被你曾祖父拥立为帝,就是后来的昌邑王。可是昌邑王荒淫无道,即位几个月后就被废掉,如今的皇帝才被奉迎还朝。要不是巫蛊之祸的戕害,当今天子位居九五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又何须经这些风险,费这些周折?所以当今皇帝最厌恶巫蛊之说,并严禁在宫中施行此术,也在情理之中。”
未央认真听毕,猜不出师父为何忽然翻这些陈年老账,于是不解地问道:“可是您说的这些我以前早就听说过,从没觉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除了从此以后,她所崇拜的对象在父亲之外又加上了曾祖父!
英千秋长叹一声说:“只因去冬司马良娣病逝,据说和巫蛊之术有关。皇帝不愿为这一点小事兴师动众,以防再起冤狱。可太子偏偏不肯罢休,坚持要彻查此事。两人意见相左,朝堂上就又有了废立之说。唉,也不知现在如何了!师父原本无心这些纷争,只是想到你与太子相交甚厚,还是知会你一下为好!”